座佑铭 有人在案头,或墙上或门上总是显眼的地方,或挂或贴一两个字,作为修身 养性、待人接物、处世理事的宗旨。大略都叫它做“座右铭”也可以吧。 这“座右铭”若是自家书写,又常常在“一年之计在于春”的春节,或新年 第一日,算是“元旦开笔”。 我从来没有写过或请人写个“座右铭”,有时有人送来铜刻石雕带有“座右 铭”意义的摆设,我也不爱摆出来。 不过我喜欢看看人家家里这种文字。在一个多产丰收的青年作家门上,见到 彩纸自题的“静虚”两字。在一位热心人——爱挑眼儿的戏称“华威先生”,他 家客座上裱了书家落款的横额:“有所不为”。一个女强人墙上用镜框框了个斗 方:“恕”。 这些都能引起我的遐想。遐想自由且不用心,更不用心良苦,因此,美好。 郑板桥的“难得糊涂”翻印得太滥了。鲁迅先生的“孺子牛”名句也常常出 现在不相干的地方,也俗了。不能引发遐想。 有一个“忍”字,来历更古,用处更多,弄得花样百出。有把这单个写成一 幅“中堂”,有刻成豆大小章,有用各种书体写出一片来,好像除了“百寿图”, 就只这个字有这么铺张的,成语中也有“百忍家风”。 岂不太俗过滥。 可是我和文学青年谈话,竟有用这个字来自圆其说的时候。文学道路漫长、 坎坷、寂寞……需要忍得住。眼前据说走入“低谷”,更要忍到“熬”的份儿上。 先前不但有过“低谷”,还有走到“谷底”仿佛无路可走的地步,也还“熬”过 来了。 那么就把忍字作为“座右铭”如何?不妥。究竟这个字发生在封建年月,没 完没了的封建,又把这个字生发得没了没完。 今年春天我回到江南老家,住了好一阵子。北京的老哥儿们里一位贤弟,打 电话给我女儿,问我的“归”期。说我这岁数,按北方习俗是个关口,再搭上龙 年,提防多事。要我回京以后,办一桌酒饭,老哥儿们聚一聚方好。还有,必须, 做儿女的必须“割一刀肉”。 云苫雾罩,我女儿竟“不知处”,给我打长途电话当作一回事。 我从江南老家回到北京,精神和精力都十分疲乏,还乱糟糟的,好像过去从 没有过。或者有过,当时年轻给挺过来了。这回连老哥儿们聚一聚的劲头都提不 起来,推说天气奇热,等秋凉再办吧。 谁知才秋凉,这一位贤弟中风偏瘫了。 现在是冬天,眼见新的一年到来。我想我不能精神偏瘫、我想我要振作精力, 我想起“座右铭”来,我想过去没有“座右铭”,不是不要,是没有找到适合自 己的。 细想乱糟糟中,也有过这么那么两个字四个字,引起注意。其中有“宠辱不 惊”。 “宠辱不惊”该当是个什么样子?少见?见而不显?超脱非凡?高不可攀? 也或者是“因无追求,故无幻灭”的状态。 在“宠辱不惊”前边,有“受宠若惊”。这四个字容易招来形象,各人心中 有数,带着冷嘲也好,带着热讽也罢,都是活泼泼的。 记忆中,苦茶斋主人还在吃苦茶,还没有粉墨登场的时候,挨过一黑枪。枪 未打中,一场虚惊。友好写信慰问,苦茶主人答称“受惊若宠”。论情趣,论功 力,都是文字游戏的上品。 “文革”中,报上刊登要人名单,常见最后是“还有XX×”。以示这位“× ××”原是“另册”中人,只因如此这般给个敬陪末座。 这种手法历久不衰,形式层出不穷。这方面的创造力,实无可怀疑。不过用 意无非是“打打态度”、“给点颜色看看”、“亮亮相”、“下下威信”、“透 透风”、“提溜提溜”…… “受”者可能“受宠若惊”,可能“受惊若宠”。 有回有人跟一位“受”者说,这有辱人格,有辱人的尊严。“受”者惊讶: 这怎么联系得起来呢! 凡做工作都要有方法方式,要不,连部机器也运转不起来。不过也还有权术, 计谋,小动作这些东西。这些和那些怎么区别得开? 我想区别就在一个把人当做人,一个把人当做工具、用物、齿轮螺丝钉、传 声喇叭筒。“受”者受惯了,自己也和“人”失去联系。 “宠辱不惊”可能是“有所为”,也可能是“无所谓”。 这个“辱”字还得挑出来单说,在惊不惊之前,先得是知不知,若是辱不知 辱,就论不上惊与不惊。 若是知辱,还有一个“座右铭”式的成语:“忍辱负重”。人若当人忍起辱 来,光这个负担就够重了。我们常常要付出“学费”,要血汗的“代价”,但常 常又把人的忍辱,这样重大的一笔,在所不计。 我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座右铭”。也罢,新年将就照过不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