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 ——“门”之二 退休诗人拉上窗帘脱掉外衣,和晚上睡觉一样的睡、午、觉。刚退休那几天, 他和人说起好像兴高采烈:“整下午睡、午、觉。” 后来下午有人敲门,他都好像烦恼了,小声嘟囔。可又高声答应,不让人走 掉,立刻穿衣服,思想也随着活跃起来。 “谁啊?”大声。 “我。” 小声:“我是谁?”大声:“来啦。”小声:“子曰:身体肤发,还有姓名, 受之父母……” 这天做了个梦:盥洗盆子里浸出长头发,头发从水里冒上来,是个脑袋…… 这在电视里见多不怪了,不过那是池,是湖,是海。盆子有多大?冒上个长头发 脑袋满膛满腔的,够刺激。冒上了脸,冒上了肩膀……原来是表妹。表妹还是少 女模样,脸上身上滴滴哒哒,是水珠是泪珠分不清。那眼睛对面视而不见,在天 边天外云游,是梦是痴是渺茫…… 敲门。 诗人惊醒。 “谁啊?” “我。” 诗人穿衣服,小声嘀咕:我是谁?中国人非不得已,不报自己的名字。外国 人一拿起电话不等问,就,这是“死的瘟生”办公室,中国戏曲舞台上“报名而 进”的,肯定是下属下辈,要是特别要谁报名,不是奚落就是刁难。弄得问都不 好问,先绕弯儿问单位。诗人系着扣子,大声: “您是哪儿啊?” “我。” 小声:还是“我”。父辈的名字连写也得多一笔少一笔。或是找个同音字顶 替叫做避讳。外国人叫爸爸小名,叫爷爷外号,说那叫亲,那叫真。可人家不养 老人,孩子养到十八独立。亲吗?真吗?有天伦之乐吗?诗人把根拉链一气儿拉 到头,向门外招呼: “来啦。” 中国人不单血亲,连知心朋友,都能有心灵感应……感应,啊,脑子里蓬的 出现一座木头小楼,在水池边上。表妹坐在窗里。光线幽暗,可那眼睛的渺茫, 就是黄昏时节也穿透过来。她父亲锁了楼门,她大哥钉了窗户…… 退休诗人趿拉着鞋,拽开房门,门外一干二净,连个人影也没有。偏偏廊道 中间有一摊水迹,盆子般大……诗人盯着水迹看见自己青春年少,趁黄昏爬上池 边小楼,对着钉死的窗子,告诉里边千万想得开,来日方长。表妹说放心。若有 三长两短,定来告别……当时心都碎了,怎么这些年给忘记了。那么今天来敲门, 到底今天告别来了。那么她是从水里走的,是水道。 中国的感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