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问 文起在“说小说”的文章中,说到1988年我在乐清提问“为何写作”?回想 那一年从台州到温州,访问了黄岩和乐清之间的“穷山僻壤”,是我五十年前生 活过的地方。两州的青年文友都劝我在山下看看就可以了,我定要上山,理由是 再过五十年,只怕更加难为,腿脚总还会不灵便些。 九蝉不放心,跟着上下,把我当面移交给文起才算数。 在台州和九蝉、国丹、未名、黄石……几位,在乐清和文起、宗斌、瑞坤、 丹华、蓉棣……诸君,都有过写作方面的交流,是不是问过“为何写作”?问题 就这样提出?现在记不清了。只记得我脑子里考虑着一件事,在不同场合用不同 方式提过问。问得多了,就有一个经验:这个问题的回答也许只有一句话,把这 个问题提清楚可能要一百句。 比方说问一句“作家是干什么的?” 可以回答:写诗的。写小说的。写剧本的…… 若是问木匠是干什么的?回答做木工生活。南方木匠分工细致些,如分大木、 方木、圆木、细木……分别问答造屋、做桌椅、做盆桶、镂空雕花……这样的问 答就算回到底了。 作家这一行不大一样,若只回答写诗的,写小说写剧本的……好像和没有回 答也差不多。提问的若是厉害点,在北方,可以批道:废话,在我们老家是:空 讲。 房屋、桌椅、盆桶……是实物,“一目了然”。诗、小说、剧本……不那么 实,往往“十目十样”。明明一首诗,有人会看做“屎”。同一篇小说,有人读 得意味无穷,有人读不懂,认定不知所云。见仁见智,乐山乐水的情况,在文学 欣赏上不是偶然,倒是日常。 若是改一个提法:“为何写作”?那就各说各的了,当代有位作家说,为了 贴补烟钱。曹雪芹卖诗画换酒喝。清人龚定庵自述“著书皆为稻粱谋”……我们 的正统是强调教育作用,一顶桂冠叫做灵魂工程师。不过灵魂工程师原是包括教 育工作者、宣传工作者、思想工作者……不是单给作家的,不可“独善其身”。 问题问的不是功能方面。 写作的人都听说过“文学是人学”这一句话吧,有人说这句话来源悠久,不 过我是三十年代,在高尔基的文章中初次读到,以后几十年间,常在各处看见, 若把这句话当作“定义”,不算完善吧。文学流派很多,这句话简要平易,看来 当作一般解释大多接受,多年引用运用着。 若是人学,那么人,是文学的研究对象、描写对象、欣赏对象。说到这里, 都还顺溜。再朝下说,麻烦就来了。 以人为对象的学科,只怕两只手也掐不过来。生理学、心理学、医学、人类 学、性学……自不消说。再如社会学、史学、哲学、经济学、政治学、军事学、 宗教学、民族学……无不是研究人的某一方面活动,总结人的某一种经验。 各个学科的宗旨大家不都一一明白,但各个的管辖范围大体清楚。请看:发 生通货膨胀决不会找医生治疗。生理缺陷、心理不平衡也不会去找经济学家、军 事学家。等等。 试问:作家是管什么的? 好像大家不大清楚。请看:文盲、人口、待业、早恋、环保、官倒、贪污、 信仰、大球小球、体脑倒挂、第三者插足……都可以找到作家头上。客气点要求 反映。深沉点的归到职责使命上,语重心长,仿佛要开得出方子来才不辜负作家 的名号。 若没有找错门儿,那么作家门里,“诸路乡谈”,“诸行百艺”,无所不有 才是。作家这一家,不但“弓马娴熟”,还要“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 再问作家自己呢?好像也不大清楚。有回大会上,一位牵头的作家作报告, 说的是十大问题,听来个个重大,又都现实,又都真实。听来开眼界,亦开耳界。 不过想想这是在作家会上,作为文学主题提出来的,偏偏在文学是什么上,叫人 糊涂着。 有的作家以某一行业为题材,如高空作业如深水工作,可能还没有别人写过, 说是填补了空白。随着社会发展,分工越来越细。干作家这一行的,历来占人口 比例极小,今后也用不着大出许多来。若这样填补空白,只怕越填空白越多。 填补空白这一个词儿,是从别方面搬过来,套到文学头上。就算是“人人写 诗”那样号召起来,“分片包干”那样计划起来,只怕也会像俗话说的:“百科 全书缺只角。”这只角是什么?文学自己。 文学在百科中,究竟凭什么算得一科?若文学的范围大了些,我们只是学习 写作的,来单说作家是凭什么工作,究竟是干什么的吃饭,这原是一个基本问题, 为什么大家不清楚,作家自己也迷糊? 两三年前,我在我主持的三个讨论会上——一个是青年作者的,一个是中青 年成名作家的,还有一个是评论家中的新秀的。我有主持人的便宜,乘机提出这 个我以为是基本的问题,却都讨论不起来。好像无话可说。好像没有考虑过,思 想没有准备。也有的好像这个问题陈旧,无非老生常谈。有位青年评论家会下和 我悄悄说,只有你们那一代的“思想框架”里,才会提出这个问题,我们是不管 它的。 过后我想,这位又是把问题归到历史使命、社会职责上去了。我的解释怎么 听不进去呢? 若说到凭什么工作,干的是什么事情。俗话说:“铁路警察,各管一段。” 别的以人为对象的专业,都分得清楚,好比上海段、沈阳段、天津段……归文学 管的,是人身上的哪一“段”?反过来说,人身上有什么东西别的学科管不到? 管不了?管不好?把那,留给文学,让作家们啃去吧。 天在头上,我这个提问究竟提清楚了没有? 这在不论哪一代作家身上,不论什么“思想框架”,都应当算做基本问题吧。 1988年我在台州与温州,还在别的地方,都围绕这个问题,想多听听意见, 记忆中也是谈不起来。在我心里,倒有一个答案,但一直是草案,总在不断修正 中。各处谈不起来,可见修正更加必要,也许永远不会固定下来。但我想,如果 连个草案也没有,只管写着写着,是不是仿佛“盲目施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