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连笑手上的抹布掉到瓷砖地板上,牢牢地粘在上面。 老太太仿佛没有听见,继续说:“外面雷大雨大,我们大人听了都瘆得慌, 那么小点儿的人硬是不哭不闹,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我一看还热乎着,还活着, 立马捡起来抱在怀里。在我怀里,他才哭出了第一声,他也知道怨他那个没良心 的妈。” 连笑问:“你知道那个没良心的妈是谁?” 老太太这个故事翻肠倒肚了十几年,已经形成了完整流畅的起承转合,她瞪 了连笑一眼,不满她的打断,接着讲道:“我把这个孩子带到自己家过了一夜, 当时是真的决定把他带回去养的。结果第二天校长亲自找我,让我把孩子交给他, 而且一辈子不提这件事。我早就想到了,这孩子一定是个女学生生下来的,学校 害怕影响不让我说。按说格兰高中的女学生也不是什么野蛮民族的女儿,怎么会 这么蠢。可怜孩子生对了人家,生错了时候。还不如放在我们平凡人的家里,即 使是苦点。” 连笑欣喜着这个故事终于说圆了,老太太惋惜终于还是没能收养那个精灵的 婴儿。各自想着自己,一时忘了关心事主的颠沛流离。隔着年代看别人的故事难 免会有看戏的心态,太过安逸幸福的,会皱着眉头嫌不够曲折离奇;台上的人叫 得太凄厉哀怨了,又要忍不住往后退步,唏嘘叹惋也要离得远一点。 两人突然都感到了自己的自私,露出局促的神色。 连笑问:“那个孩子,现在还在人世吗?” 老太太点点头:“听说,学校把那个孩子交给一对老实的校工夫妻了,两个 人都不年轻了,一直没有孩子。那天,我从窗户看到他们抱着孩子喜滋滋地坐车 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都不曾来过,回到哪里去?他对格兰高中唯一的回忆就是冰凉濡湿的地板, 他和母亲唯一的联系是两人都要自保。母子一场,不过是匆匆的邂逅。那个孩子 和他的母亲在异地同时想起这段往事时,牵连起的也只有一阵莫名。 那个神色严厉的白发老头从连笑进门就开始盯着她,眼珠子盯着她骨碌碌地 转。 连笑胆战心惊,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是他看管学校资料室以来,看到的仅有的 几个直立行走的动物之一,还是自己司马昭的歹心,路人都看得出来。 连笑上前对他说:“我要看十几年前学生的档案。” “不行,学校规矩不允许。” 他上一次说话可能在三十年前,他自己都被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连笑很想一手把大腿拍得山响,睁圆眼睛说:“我就是规矩!”但是她只是 含着胸,指着自己的鼻子柔声说,“老伯,你看我是谁?” 白发老头戴上眼镜,像看见了一只死海狸一样,微弱地惊讶但是很惊喜: “哦,原来是校长啊。那你进去吧,但不要待太久。” 连笑绕到他身后,推开了厚重的门。先是觉得寒气扑面,然后又是云绦烟绕 的,其实这全是灰尘,几百个书柜上都灰蒙蒙的。人迹罕至反而好,所有学生的 档案都按照年代排得规规矩矩。连笑不费神就找到了十七年前学生的档案。幸运 的是,第一个就是副校长的档案,他贴在上面的一寸照片,让连笑觉得上帝确实 是有幽默感的。 连笑用手捂住他的脸,往下看着,如副校长自己所说,上面写着因诽谤同学 而记过一次。而他诽谤的同学的名字却被修正液涂掉了,满页的永不褪色的碳素 墨水只夹着这么一块小长方形的白印。就像音乐家漏掉了一个简单但重要的音符, 而企图用两个小时卖力的甩头跺脚的演出而掩盖。 连笑又翻了一百多本档案,全是一样,都有大小形状一样的短暂白印,掩盖 着被诽谤者的名字。她到底是谁?需要这么密实地掩盖? 一阵敲门声,连笑一个寒战,立刻丢了资料贴着墙壁站着,看起来就像一个 巨大的人体浮雕。 结果只是那个老管理员:“小姑娘,你查完了没有,我就要下班了。” ---------- 文心斋书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