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君设阳一回府,立刻被请到乱哄哄的议事堂。 远远地就听到吵闹声,一群女人义愤填膺地比手划脚,中间围着一个娇小的 女人。相对于其他人的激动莫名,她一脸愣呆呆。 女人们粗鲁地拉扯她,像要逼她说些什么。 君设阳心里打了个突,有种预感,一直酝酿着的冲突就要浮上台面了。 “这种情形发生多久了?”进议事堂前,他问府里的管事。 “大约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里,云泽就一直站在那里,任人拉来扯去? 她们会吓坏她的!一个闪电般的直觉跳入他脑中。 君设阳顿时拧起了眉,不快地发现,在情况未明时,他的心已经偏向云泽大 多。 “没请老夫人处理?”或许娘会站在比较公正的立场。 “未请示过将军之前,没敢惊动她老人家。”管事垂手说着。 君设阳沉下脸,踏入堂去。 他必须握紧双拳,才不至于伸手将云泽拉回身边护着、他不喜欢这个毫不理 智的冲动,这一定是被她无助的模样惹来,一定是! “这是怎么回事?”他阴鸷地问道,接过大局。 家人所围成的圈圈立即排开。 “设阳,你人回来就好了!”愤怒的女人升始拥上来告状,把房间被捣乱的 事儿仔仔细细地托出,“我们怀疑是公主干的好事!” 一双双指责的眼神朝云泽飞射而去,她求助地看着君设阳。 要怎么样才能使这些人明白,她没做过那些事?在她努力地鼓起勇气为自己 澄清过三遍,却始终得不到善意的信任之后,她只好默默放弃了。 虽然说放弃,但她还是隐隐期待,他回来后能出面为自己说话。 但她凭什么这么希望?他甚至应该是最恨她的人,而她却荒谬地把希望寄托 在他身上? “我想听听怀疑她的理由。”君设阳坐上上座,指示所有的人坐下,不着痕 迹地把云泽与其他人隔开。 “被捣乱的房间里,没有任何物品遗失,是贼偷就不会这么无聊了,白耗功 夫还拿不到任何好处。” “而且,咱们茶叙时,就只有她一个人缩在栖阁里,根本没有人可以证明她 做了什么好事!” 这不足以证明什么—— 君设阳竟意外地宽了心,他几乎要恼怒起心态不公的自己,他以前从不预设 立场,遇着她却自动破戒了。“事情发生前后,有人听到在那附近脚步声吗?” “没有。” “有人发现外人闯进千吗?” “当然没有。”被推派出来的代表举拳嚷嚷着, “不可能是外人!既然不偷东西,又何必大摇大摆弄出这些事?被发现了只 是跟自己过不去啊。” 君设阳深深地看了云泽一眼,她双眸里的红潮泛起又退、退了又泛,显示她 正极力克制着不安与委屈。 在旁人眼中,当初她的逃婚或许是件错事,但不代表她心性极恶。她不可能 胡乱破坏,云泽不是骄纵蛮横的王室之女——他深信不疑。 同样的,他亦不相信是府里的女眷栽赃嫁祸到云泽身上。 撇开既有成见不谈,她们都温煦和善,与云泽可以相安无事直到很久很久以 后。 又或者……是谁暗中挑起这些事,故意制造摩擦? “你们都跟我过去看看。”他下令的音调沉了又沉,神情比十载寒冰更森冷。 */*/*/* 看过所有被闯过、扰过的地方,君设阳眉心一凝,又复无浪无波。 事情并不单纯。 表面上;许多房间被弄得凌乱不堪,像最蹩足的贼偷闯的祸,但院落里的泥 土却又不曾留下任何足迹。 换句话说,要造成如此凌乱的局面,却连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此人肯定是 炉火纯青的轻功高手。 除了他以外,将军府里尚且没有此等好手。事实上,能练就轻功到此程度者, 真个寥寥可数;这些人或正或邪,心里几乎都有独步武林的念头,寻常的捣乱是 谁也不屑为之,除非——除非另有所谋。 君设阳可以感觉到,有一个外来的阴谋正凝聚成形。 “怎么样?没冤枉好人吧?”女人们愤慨地挥着拳头。 君设阳缓慢地挑起剑眉,环视众人一周:“我同意这是由一个被宠坏、嚣张 狂妄的人做的事。”他莫测高深地宣布。 在女眷们的耳中,这听来几乎是肯定了眼前的疑犯——云泽公主。 “我早就说过了吧。”有人咕哝着。奇怪的是,语气并非得理不饶人,反而 有些颓丧。再怎么说,公主也进了君家的门;自己家里的人做了这种事,总不见 光彩吧? 几双眼神又失望又生气地瞪了过来,都是同仇敌忾的情绪。 云泽慌了,难道连君设阳都认定是她乱来?“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君傲阳也觉得是她的错?他还记得吗?他曾经警戒似的告诉她,在府里行走, 无论如何,得尊重各院落主人的意愿,不能随意进出。她真的奉行不违!知道自 己不受欢迎,天天都待在栖凤阁,根本没敢乱跑。 含着泣意的辩解,抽抽又噎噎:“我一直待在栖凤阁里,没出去过……” “没人能给你作证。”还想狡辩?有错为什么不好好坦承? 她是没有证据,但之所以没有人能证明她清白,是因为谁都不想待在她身边; 在府里,她一直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真的没做过那些事……”她犹自挣扎着,已经感到绝望。 果然,她真不该把希望寄托在被她负了的男人身上。 “不是云泽。”在她泪水决堤之前,君设阳冷然地接续爆炸性的话语,震慑 当场,“不是她。” “不是?”女眷们怀疑地瞄着他,“怎么不是?”不会是看在公主的美貌, 什么事都既往不究吧? 君设阳淡淡地环视众人一圈,看着她们寻求依赖的神情。 府里的确有不明外人进来过,而且居心叵测,但他不打算说出事实,徒然增 加家人的担忧。他淡然道:“云泽胆小如鼠,做不了这种事。” 他相信她! 短短的一句话,便让云泽破涕为笑,第一次感觉心情破云而出的欢畅,说她 胆小如鼠,她都悦然接受! “可……这里就只有她有那种被宠坏的性格呀。” “佩刀不一定会杀人,有那种个性不代表一定会使坏。”他简单地说道,三 言两语便道出了他的思绪,“何况我不认为云泽是个被惯坏的公主。” 盈盈双眸此时泛着的是感动的泪光。他,永远不会知道,他的话多么令她雀 跃,就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君设阳的肯定对她如此重要,让她心情飞扬。 事实上,君设阳瞧见她的喜悦了,但他无暇参与,曾经流露的一丝人味再度 敛住:“院落间安排了人巡逻,当差的人在哪里?要他来见我。” */*/*/* 管事显然是把人从床上拎起来的。 负责巡逻那一地带的人名叫何光,一脸的迷迷糊糊,脚步虚浮,边走还边重 重咳嗽,一看就知道他怠忽失职了。 “怎么回事?闹了一个下午,也没让我知道?” 不知道是谁去通知了君老夫人,她虽然年迈,但也矫健地赶到了,匆匆上座。 何光咳了又咳,惶然地跪下:“将军请降罪,小的失职了。” “是你当职,”君设阳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刀削石凿的脸上只有沉肃,“你 却怠忽职责?” “小的身体不适。”说话时,还带着浓浓鼻音, “请相信我,将军,我不是故意偷懒。当职的时间还没到,我原本只想眯一 会儿的,谁知道……谁知道……” 事情发展至此,云泽也知道,有人要遭殃了。 宫中的岁月虽然好过,但也见过许多吹毛求疵的事;尤其父王的嫔妃们,有 时为了显显威风,总会无端拖几个宫女太监下去打板子。 她听过那惨嚎的声音,也托过巧柔把伤药交给皮开肉绽的奴仆,心里又畏惧 又痛恨那动不动就责罚的举动。 她的手指纹紧,心里有着惶惶的恐惧,目不转睛地瞪着前头看。 君设阳也有杀鸡儆猴的习惯? 她不想再重温听人捱打的噩梦了! “巡逻该是你的职责。” “是” “身体不适为何不禀告管事?” “小的不小心睡着,来不及禀告,再说府里各人各司其职,没有其他人能代 班;如果代班,他们就不能坚守自己的岗位。”何光重重咳嗽,“小的知道错了!” 君设阳站起身来:“你……” 他的发落还没说完,一个娇小的人影便冲了过来,护在何光面前,激动喊着: “是我,是我到处去乱翻乱动的!” 这个戏剧化的转折,令所有的人都惊愕不已。这当儿,她跑出来做什么? 云泽喘着气,重申道:“是我的错!” 君设阳要罚人了!想起一些残酷的零碎记忆,想起巧柔曾经绘声绘影地说过 他的嗜血传闻,她吓住了! 记忆中的一切蒙住了她的眼,使她不能看清楚,君设阳根本没有见血的意思。 “云泽?”他墨浓的眉锁了起来,“你在做什么?” 她不敢抬头看他,怕看一眼就要打退堂鼓:“你说过,要我别四处乱晃,但 是没有人陪我说话,没有人来串门子,我很无聊,所以就到处晃了。” “云泽?”她在说什么? “我气大家总是对我不理不睬,所以故意翻箱倒柜,其实我没有恶意,只是 想要捉弄大家而已。”她一股脑儿地说着,弄得大家一头雾水。 好不容易才因为君设阳的担保而相信云泽公主的清白,此时又被她弄昏头了。 “云泽。”究竟她在担忧什么?又或者想保护谁?为什么把不是她做的事净 往身上揽?君设阳望着她的眼神,浮现一缕思索。 “现在事情真相大白,就罚我一个人好了。”反正“公主”的头衔很好用, 不会有人想正面冲犯“公主”,顶多是在心里不服气罢了,“别杀了他,要不是 我乱来,他的失职也不会被发现!” 渐渐地,君设阳有些了解她冲出来认罪的动机了。 但他随即一愕。看云泽的模样,似乎以为他会大开杀戒。是什么让她这样以 为?是他的人格,还是皇上曾无意中提起、令他耿耿于怀的“那件事‘? “别打他,答应我,你绝不伤他!”烙印在记忆深处的,不只是巧柔提过的 荒谬传闻,还有更久远之前的血腥事件,那才是令她颤抖不已的根源。 所有的人都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不懂她为什么会激动得全身抖瑟,但都看得 出来,她十分害怕;可就算害怕,她也要护着何光。 君家人从来不曾动鞭子、动板子地乱打人,大伙儿也一直活在无忧无惧的生 活之中,看她吓成这样,反倒被她吓住了。 “云泽。”他上前去,钳制住她的下巴。逼她把他的话听进去:“我不伤他。” “你不?”她呆呆地望着他,等这话的语意渗入思维里。 “是的,我绝不伤他分毫。”她这么激动,几乎平抚不了,他一定要弄清楚 这是为什么! 君设阳黑眸一眯;因为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心里像扎了一根刺。 她的眼眸燃起了一线希望,但随即湮灭:“还有很多折磨让人生不如死。” 其中有一些见不着外伤,却也能让人痛苦难当。 “为了赏罚分明。何光失职,我自然会罚他。”为了让云泽安心;向来只发 号施令的君设阳破天荒地在众人面前解释他的做法,“但罚的是劳动服务。等他 病愈之后,除了巡逻,他得加扫一个月的前厅。就这样,我绝不伤他。” 罚他扫地?云泽满心的狂乱渐渐平息,瞳里映照的是他慨然允诺的坚毅脸庞, 他炯炯闪烁的眼神令人轻易地慑服。 恐惧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信任。 云泽蓦地涨红了脸,发现所有的人直瞅着她,眼神古怪。 “我……”她讷讷地,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谢谢你。” “不用谢,保护和巩固这个家是我的义务,你不须时时刻刻活在恐慌里。” 他握着她小巧的下巴,直直地望进她眼底,“但你要记住,府里的任何事我自有 裁断,以后不许你混淆事实。” “你会信守承诺,永远都不伤害下人?”云泽怯怯地再确认一次。 “永远。”他颔首,却也为她的多虑而着恼,“但这是你质疑我的最后一次。” 她乖顺地垂下头,不发一语。听到他的承诺,像被暖暖的空气包围,感觉安 心。 在他们面前,何光晕了过去。累得公主为他大喊大叫,就算折了福也受不住 啊。 气氛缓和了下来,君老夫人这才大声骂道:“你到底在干什么?有人说要打 死何光吗?”她用微怒来掩饰心疼。怪了,明明瞧她瞧得好不顺眼,这会儿为什 么会为她心疼?是因为她剧烈的抖瑟,还是因为她不顾一切扑上去护人的气势? “忙不迭地冲上前,又哭又嚷着喊要打要杀的,干嘛?以为我们手一挥,就要人 铡了他吗?”她忿忿不平地骂着,“荒唐!” 所有君家的人都听得出这是她表达关心的特殊方式,说不出的呵护软语都借 由谩骂抒发;但紧张过后的云泽却浑身一松,再也撑不下去。 也许是她太软弱,无法在强势者的眼下坦然自处。她仓促地行了个礼:“我 ……我先行告退了。” 说罢,便飞快地旋出议事厅,虽然在门口被裙摆绊住,险险跌断小脖子,却 还是像有恶鬼追杀般地逃离。 */*/*/* 这是君设阳第二回踏入栖凤阁。 简单的婚礼之后,一切复归平静,他的生活也回到过去。栖凤阁拨给了云泽, 他则住进书楼里。 两个人的生活并没有因为成亲而结合在一起,他们各过各的日子,不见得很 愉快,但起码很自由。 “云泽。”他步入房里,发现那小小的人儿正趴在床上啜泣,心念为之一动。 她好像很爱哭,关她的事哭、不关她的事也哭;说得清的事哭、说不清也要 哭,哭起来柔肠寸断的,眼睛鼻子全都红通通——他原本最怕女人哭,如今却因 为她的泪颜而心生怜惜,不但不掉头就走,反而想上前拥她入怀,给她安慰。 她不断地在挑惹他异于过往的情绪,对于心里的波澜,他逐渐见怪不怪。 “你—-”云泽转过头来,看到是他,用力地揩揩泪水。 她该怎么称呼他? 叫夫君?不,太拗口。 叫君设阳?连名带姓地像讨债。 “叫我设阳。”光是看她左右为难的样子,他就知道她心里犯些什么愁。 认识她以前,他从不知道自己这么通人心意;见过她以后,她的想法就像一 本翻开的书籍,只要看着她美丽的小脸,他就会了解得一清二楚。 “设……设阳。”她缓缓地走了过来,小碎步小碎步的,“我有话跟你说。” 这尊哭得抽抽搭搭的小玉人儿有话跟他说?君设阳诧异地挑起了眉。 “说。”他正要举步上前,扶握住她盈盈的纤躯,云泽却制止他。 这一次,她说什么也要亲自靠过去。这是一种仪式,她心里的仪式,象征着 她要亲自接近他,不再只是一味地逃。 逃一一天哪,现在她真痛恨那个字。 “我要道歉。” 他的笑容倏忽消失:“我说过,不听无谓的言语。” “不是无谓,我真的好抱歉,也好羞愧。”她低声地喊着,走到他面前,努 力地仰头看他,“刚才,我以为你会打了……甚至杀了那个巡逻的人。” “我不随便杀人。”君设阳近乎愤怒地说道,“这是哪里传来的错误讯息?” 她打人杀人地一直说着,他差点要以为自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我不知道。”话在几千几百个人口里流传,直到巧柔耳里,“我以前听说 的你,是残忍、无情、虐人为乐的恶人。” “谁告诉你?宫女?”一些喜欢乘着夜黑风高,围着小火盆,讲些鬼言鬼语、 自己吓自己的无聊女人? 不可否认,宫里规矩多,日子真的很无趣;只要传言不是太离谱,他不介意 成为人们口中或正或邪的传奇。 云泽不置可否,打定主意依旧不把巧柔供出来。 “她们说了什么?”他倒想听一听,是什么话让云泽畏惧他? 她小小地考虑了一下:“你有肚量听吗?”毕竟那些都不是好话。 “不是任何时候都有。”他催促着,“所以你最好快说。” “有人说你曾经不留情面他斩断一个新兵的手,只因为他站岗时打盹。” “继续。”事实上,当年那个打盹的小兵已经升为带兵副将。 她陆陆续续地说了几个巧柔告诉她的传言,程度愈来愈可怕。他的脸上看不 出喜恶,但是她的头却愈垂愈低,因为羞愧。 她曾经相信那些传言,深深地、深深地相信。 真是无稽!当时的她到底着了什么心魔,竟会相信这样的话?巧柔也许是因 为以讹传讹,而将流言说得更夸大,但为什么连那时的她都深信不疑?到底为什 么? 她想不起来,记起的只是巧柔耸动的神情与言语。 “说这些话的,都是宫女?”听完,君设阳的眉拧了起来。 这些话太不真实,甚至把他形容成杀人不手软的疯狂刽子手,内容极耸动人 心,每一句都是最过分的诽谤,像存心要破坏他的形象。 云泽点点头。 他问得更仔细些:“一个人还是一群人?” “你要做什么?”云泽警戒心顿起。 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显示,但他怀疑这是有目的而为的阴谋,像是有人在背 后操纵这一切,就像府里遭人潜入的事儿一样,内情不单纯——没有理由地,他 直觉地把两件事联想在一起。 “就是因为听了这些话,所以你决定逃婚?” 虽然怯懦,但她还是点点头。 “没有人帮衬?”他怀疑她有执行的能力,甚至可以一语断定,必有共犯。 “这是要治罪的,谁敢?”她心虚地说着,用眼角偷偷地瞄着他。 是了;就是这句话。谁敢? 究竟谁敢帮着公主——或者该说是吓着公主,令她情愿逃婚? 看着云泽那明显说了慌的模样,君设阳陷入一片深思。 ------------ 转自织梦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