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僧 行 她只能在书房里另辟一角布置佛堂,说是佛堂也着实简单了,不过是几本佛 经,一瓶长青竹、一串念珠,及一尊从古物杂货店里偶然见到的木雕观音像;左 手倒提净瓶右手执杨枝,已然将甘霖沥洒了,净水是雕不出来的,就用一对隐隐 然的愁眉来传神。观音所立之处,显然是人世的悬崖,衣裾飘带都奔然;裸足硕 大,不知行走过几生几劫?可憾的是,后来收藏的人任积尘木蠹去锁它读它,把 足肉、衣衫都读朽了。她抱着这尊观音回家,倒像抱着久被蒙尘的心,眉目之间 戚然有悔。 这日早课,她正襟危坐于案前墨诵经文,忽然婆婆推门进来,说是有话要问。 她赶紧起身,延请婆婆入坐,自己则靠着案角坐在地毯上,脑里还留着经文中的 警句,婆婆是怎么起头的她毫无用心,大约是蔬果油盐一斤多少钱、午饭熟透了 没?菜肴热着没?……猛然,一句话打得她如梦大醒: “……他说你不想生孩子,有这件事?”婆婆问。 她一时语塞,面色凝重,仿佛泰山崩于前。门外,公公故意来来回回地走着, 无非也是要听,她觉得进退维谷,没有一个余地。 “你信佛吃素,我们不反对,不传后代,这就不孝。我们老了,能活多久? 娶媳妇进门就是图个孙子抱抱。你要为两老着想。”说完,一扭头回房去了。 她看看时间,该去上班了,穿戴完毕,轻轻敲着婆婆的门,说:“妈,我去 上班。”逛过客厅,公公正在看报,她退一下也向他说:“爸,我去上班。” 出门,她宛如得了天地,每一步都坚定若石,向上的心亢奋着,看看穿高跟 鞋的脚,若是裸足多好!她找着公用电话,想告诉他这些。一接通,他显得很急: “正要找你,刚开完会,我必须到东南亚一趟,大约半个月。” “很好呀,什么时候走?” “后天。” “回家再说吧!祝你今天好。” “祝你今天好。” 她突然有了“送行”的预感,路,似乎要分道。 他临走的前一晚上,不知怎地对她特别呵护,旖旎的话也特别多。她坐在床 上帮他整理行装,一点也没有眷念,仿佛是极自然的事。倒是他,免不了一些常 情,叮咛个没完。她只是莞尔,那日电话里的知他要远行其实已送过一回了,她 现在一面理装一面向的是他出门在外的奔波样,那还需要什么话别不话别的?他 从后头拦腰抱了她,她未及想到他回来的模样。 “抱我做啥?”她反身问。 “还能做啥!”说完,为她宽了衣。 灯都熄了,列像是巫山的黑夜,可以恣意的翻云覆雨。夫妻不象是天与地吗? 若不禁这番补缀,沃土上何以能草木莽莽?他于是在顿足奔赴之前,天经地义的 对她耳语: “生个孩子吧!” 她轰然后悔,不是都说好了“生得了儿身,生不到儿心”子嗣之事莫提?她 嗫嚅着:“你……怎么……变……卦?”翻身挪移,及时解了一危。他闭目瘫着, 叫着她的小名:“……玉言!” 良久,她说:“你变了。” 夜像流寇,打家劫会地。 他走后,她更常到寺里,自己去学着做人。家居与工作都照常,克勤克俭。 楞言经里,阿难从七处征心,她倒是从寻常饮水,求其放心,渐渐把自己观成一 个自在人,一个沛然未之能御的生命体,但荷如来家业的信心也宛若山岭,于是, 住寺的时候多了,她每天有做不完的事,参不尽的理,筋骨愈是劳动,欢喜的容 颜愈盛放,其余的事都淡了。 这日夜里,她从寺里回衫,疲倦极了。走进书房正要准备第二天教学的课程, 忽然发现那尊裸足观音不见了,她宛如挨了一记闷棍。冲去问她婆婆: “妈,我书房里的观音呢?” “买给收破烂的,朽了吗长虫,摆着挺碍眼的。” 她至此不再贪恋了,虽不说一字,已然当机立断。转身开门,下楼,走出小 巷,行于街道。夜,空旷着,野风卷拨着她的卷发、她的衣角裙裾,她屏住声息 赶路,屏到举步维艰,一个吞吐之间,热泪如暴雨,奔流于她已为人妻人媳的肉 身。她极目眺望,此地何地此时何时此人何人?天地无言,只有寒星殷勤问她归 何处?她长长一叹,倒也心平气和,择一个方向,行吟自去,这一去,驷马难追 了。 敲着寺院的门,她抬头望着月,月光照着她,她看看自己的影子,好像一件 僧衣。 ------------ 转自织梦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