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爹娘说:人穷是命,受苦是命,当下人是命,贱也是命。 方管家说:陪嫁丫头是件物什,早晚是姑爷的填房。 小姐说:我跟腊梅情同姐妹,我希望她的将来可以由她自己决定。 他说:腊梅啊,其实女子太聪明了反而不好,什么都看得透。会活得很累。 他说:你呀你,一张巧嘴,一双利眼,一颗玲珑心,就可惜了一副女儿身, 一条贫苦命,否则必当是人中龙凤。 他说:我承诺过的就一定会履行,哪天你要回云儿身边,或是有了更好的去 处,我一定放你。 他说:乖,不哭了,少爷疼你。 他说:你怎么这么傻?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回来了, 我回来救你了,你相信我,我能救你的。 她不想死,不想走,不想离开他,她本以为这辈子能够陪在他身边,做个默 默无闻的丫头就心满意足了,可惜命不由她。她累了,太累了,看得太苦,活得 太苦,爱得也太苦。他能护她一次两次,可否能护她一辈子?下一次又是怎生的 磨难?下一次他还能来得及救她吗?早晚有一次,他会来不及,也许有一天,他 不愿再为她费心费力。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至少,她看到了他的泪;至少,她 可以躺在他怀中安然地离去。可为何魂魄还在依依不舍,还在犹豫徘徊?为了他 一句“你不要死,求求你,撑下去,不要死”,而难舍难了! 室内光线昏暗,静谧悠然,炉上药壶徐徐冒着热气,弥漫了满室的药香,远 处钟声重重,声声敲在人心上,叫人飞了心恍了神。腊梅费力地睁开眼皮,漆黑 的视野里渐渐有了影像,头顶上是简陋的薄纱蚊帐,透过蚊帐就是高悬得仿佛触 不到边的屋梁,梁上雕刻着精细的各式各样的云朵。她怔忡地想:这是哪里?刚 一思考,就觉得头有如千斤重。太阳穴隐隐抽痛,痛得她忍不住呻吟一声。 药炉边的人影震了一下,迅速扑过来,急切地唤道:“腊梅?” 她挣扎着偏过头来,昏暗的视线对上一张狼狈而憔悴的脸,只见眼眶深陷, 胡渣满面,唇苍白而干涩得起了皮。他的手伸向她的脸,却在半空中生生顿住, 轻轻地抖,不停地抖…… “姑——爷。”她的声音嘶哑难听,嗓子干涩生疼,但总算完整地说出两个 字。 他仰天闭了闭眼,喟叹道:“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他的手颤抖地落在她 绷带重重缠绕的额上,好轻好轻地问:“还疼吗?” 她的泪一下涌出眼眶,如此深切的焦虑,热切的疼惜,渴切的温柔,她怕自 己承受不起,太奢侈太奢侈了。 “怎么了?”他的手滑下额头承接住止不住的眼泪,“还疼是不是?师父说 你撞得太重,就算外伤好了,以后也会时常头痛。”他的声音噎了一下,“你怎 能狠得下心?那一撞足可以要命,若不是我及时想到师父,你现在恐怕已经…… 不,”他恍然摇头,“我不够及时,倘若我早回来一刻,你就不用受这些苦。是 我照顾你不周,让你受委屈了。腊梅,你不是说相信我吗?可这次,你为什么不 相信我,不等我回来?” 她缓缓扯动唇角,一抹苦笑却没有成型,她的声音低低的,几不可闻,“姑 爷,您放我走吧,您不可能永远赶得及救我。”她信他,不信的是命。她是一个 卑微的奴婢,一棵无根的浮萍,就算他护她救她又岂能每时每刻在她身边守着? 夫人明知他维护她,可还不是阴奉阳违,在背后动手脚?这一次是懿旨,下一次 呢?圣旨?违背懿旨已是大不敬,就算皇后疼他也难免不悦,倘若换了圣旨,到 时恐怕他也保不了她。离开,是惟一能自保的路,而死,才是真正的解脱。 他呆住,久久不能动弹。她说叫他放她走?她说他不可能永远赶得及?想到 今后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听不到她的声音,心就抽痛得要发作一般。当她倒在 他怀中,浑身浴血之时;她的心甚至感觉不到痛,就是空,仿佛被人用刀子生生 地剜掉一块;空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却忘了什么是疼。这会儿,她居然说让他 放她走。 “不!”他斩钉截铁地摇头,“我不能放你一个人流浪街头。你放心,你好 了以后,我去跟娘说,收你入房,今后让他们别再打你的主意。” “收我……入房?”她喃喃地董复,太阳穴两端狠狠地抽搐了一下,脑中轰 然如炸裂般痛起来。她揪紧眉心,双手无力地抱住头,一低低地呻吟。 “腊梅,腊梅,你怎么了?”他急得将她的头揽入怀中,小心翼翼地摩挲, “你别吓我,你怎么了?很疼吗?很疼吗?” 她在他怀中渐渐平静下来,不知是因为头疼还是因为别的,已经满面泪痕, “姑爷忘了?您答应过小姐,不纳妾不收房,也答应过小姐,我的将来由我自己 决定。” “是,我答应过,可是……” 她急切地盯着他问:“难道——您要违背诺言?” 被她虚弱且坚定的目光盯着,他嘴边的话咽回喉咙。是,他想违背诺言,因 为——他舍不得她。方含云走时他心痛神伤,但还是义无反顾地放了手,因为他 不想违背诺言,但对她,竟让他有了自毁诺言的念头。这些年来,默默无语照顾 周全的是她,出谋划策暗中帮忙的是她,心痛发病守在床头的是她,夜半凄凉陪 他说话的是她,前方杀敌以家书安慰的是她,一语惊人点醒痴迷的是她,关切他 照顾他陪伴他疼惜他宽慰他理解他尊重他感激他的一直都是她。原来早在不知不 觉间,她的容颜她的声音她的人她的情就一步一步点点滴滴地走进他心里,待他 发觉,一颗心已经被她填得满满的,满到无法割舍无法剥离。这时,她却说要走, 跟那令他伤痕累累的云儿一样要离开。原来,真正的心伤情恸不是成人之美,是 在想要占有之前就发觉自己是多么自私。 他把她的头轻轻地放回枕上,仔细地拭干她的泪,哑声道:“如果你觉得离 开对你最好,那么——我、放、你。” 他转过头,怕她发觉他眼中的湿意,匆忙起身道:“药熬好了,我去倒来。” 她看着他颤抖的背,无力地闭上双眼。他说出了收她入房,这本是一个奴婢 最高的荣耀,但对她却是最深的悲哀,为着一颗深陷的心,为着一份沉重的情, 为着“人穷命贱,红颜薄命”的不甘,她宁愿离开。与其情薄意淡红颜老,不如 终其一生长相思。 “阿弥托佛,”扫院子的小沙弥看到腊梅,福身道,“女施主,你的伤才刚 刚好,师父说要多休息。” 腊梅浅浅地笑道:“没关系,我感觉好多了,躺在那里全身骨头疼。” “纪师兄跟师父一起在佛堂做早课,施主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看到了。” “谢谢小师父。”腊梅歇了一会儿,顺着青砖板路走向佛堂,远远地听到颂 经之声,悠长连绵,听来令人心静神明,难怪人们都到佛家寻净土,求避世。 她站在门口,看到纪天翔跪在一个老僧身边,身后跟着几个中年僧人,正潜 心颂经,她默默地看着他沉静俊朗的容颜,不由得一阵恍惚,她走后,此生怕再 难有相见之期了。 早课结束了,纪天翔起身,看到腊梅,几个健步过来扶住她道:“你怎么出 来了?站了多久?” “没多久,我不累。”她朝十方大师深深一揖道:“小女子腊梅谢过十方大 师救命之恩。” 十方大师还了一礼道:“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出家人的 本分,女施主不必客气。” “大师,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佛门清静地,留女子长住总是不太方便,腊 梅想就此告辞了。” 纪天翔扶着她的手收紧,“你这就要走?” “我感觉好多了,姑爷离家也有月余,该回去了吧,老爷夫人一定急得不得 了。” 十方大师道:“女施主要走,老衲也不便强留,一会儿我带天翔上山采些草 药给施主带着,你只要按时服用,避免劳累,头痛之症自然无大碍。” “谢谢大师,那腊梅先回客房休息了。” 纪天翔道:“我扶你回去。” 她摇摇头,抽出手臂,“天已经不早了,大师不是要带您上山采哪?我很好, 这会儿头不晕脚也不软,自己一个人回去就行了。” 他看着她缓缓而行的背影,垂下头深深地叹着气。 “阿弥陀佛,”十方大师长长地颂了声佛号,“一切业障皆有因果。” “一切业障皆有因果。师父,我突然觉得,我迷失了方向,寻不到因也看不 到果,就是因为执着于前缘,才令我错失了今生。倘若前一世的业障要今生来还, 那今生的业障要拿什么来还?下一世?下下一世?佛家讲怨怨相报何时了,可这 世世偿情又何时了?” “阿弥陀佛,前世今生,姻缘纠葛,劳心伤神,又有何意?” 他苦笑着道:“师父,您是出家人,身在红尘外,自然不了解世俗情缘,枉 费您老人家二十几年的努力,终没能让弟子看破一个‘情’字。” 十方大师连连摇头。 “这些草药还没来得及晒干,你熬的时候少放一些水,多加一些火候。” “奴婢明白。” “你回乡的路途不算远,路上你走慢些,宁可多走一天,千万不要劳累。” “奴婢知道。” “我给你的银子你又不拿,倘若家里有什么困难,一定要来找我。” “奴婢晓得。” 纪天翔停止唠叨,猛地站直身子,直直地盯着她道:“奴婢明白,奴婢知道, 奴婢晓得,除了这些你就没有别的好说了吗?” 腊梅低垂着头,盯着他的鞋尖,“奴婢——谢谢姑爷的关心。” 脚步移动,他的鞋尖抵住她的鞋尖,单手捏住她的下巴,却没有抬起,近乎 叹息的语调响在她的头顶:“腊梅,倘若,倘若我现在说,说让你留在我身边, 你能不能,能不能……” 她的头保持低垂的角度,轻轻摇了摇。他放开手,看到手背上两滴儒湿的泪 痕,他的心猛然抽痛了一下,张开双臂,将她柔柔地揽入怀中。他知道,若是他 强行命令,或是用一点小小的计谋,她会留下,但在她面前。她却不忍强迫,不 愿卑鄙。是她将他看得太透,还是他对她有着太多得深到自己也看不清的情义?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拿她怎样,不舍得放手,却又不知道留下她能如何。做 奴婢?两人早已超越了主仆的情义;做知己?她在纪府将会处于怎样的尴尬境地; 做安室?他知她心中不愿,她醒来那日冲口而出之后,他也觉得辱没了她;做妻 子?他没有积累足够的勇气,三年情伤,他的心累了,胆怯了,再没了当初娶方 含云时义无反顾的勇气。放了吧,放了吧,也许放了她,对她才是最好的安排。 他轻轻地抚着她披散的发,叹道:“我记得,我们还有一盘未完的棋局,今 夜,你就陪我下完它吧。” 她哽咽着道:“好。” 他取了棋盘,凭着记忆将黑白子按位摆好,捻起一颗棋子,郑重地落下,突 然道:“腊梅,我们也来立个三年之约可好?” 她诧异地抬起眼看着他。 “三年之后,不管你在哪里,托人给我捎个信息,我会赶过去,与你再对养 一局。” 她咬了咬下唇道:“好,倘若姑爷赢了,三年后我定当捎信给你;倘若您输 了……” 他急忙道:“我输了,你就连个信息也吝于给我了吗?” 她手中棋子落下,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容,道:“倘若您输了,您就来找 我吧,天涯海角,若是有缘,我们定会有机会对弈一局。” 他看着她春风般的笑容,缓缓握住她落子的手,点头道:“好。” 月升月落,天色微亮,一局棋下了整整一夜。腊梅将棋子一一捡起,放好, 幽幽地道:“天亮了,我该走了。” 纪天翔也起身道:“我随你一同下山。” 两个人,一匹马,上山时他将她负在背后,下山时他将她揽在身前,她的秀 发被风吹起,丝丝缭绕着他的鼻端,他在她耳畔轻声道:“你身上总是有股淡淡 的梅花香气。” 她的身子僵了一下,“我家门前有条河,河边种满了梅花,小时候终日在那 里玩耍,不知不觉就沾了一身的气息。” “明年立春,没人给我做梅花糕了。” “玖哥媳妇学会了,她会做给您吃。” “没人给我帐中换上新的如意节。” “小桃学会了,她会给您换。” “没人……” “姑爷,”她打断他,“路口到了,您该放下我了。” “这里偏僻人少,我送你到前面驿站。” 行行复行行,远远看到大大的“驿”字在风中飞舞,她抓紧缰绳道:“驿站 到了,姑爷该回头了。” 他翻身下马,把她留在马背上,“你等我,我去帮你雇辆马车。”他进了驿 站,一会儿出来道:“这里地方小,仅有的一辆马车让人雇走了,我送你到前面 渡口。” 渡口只是一个小小的木台,他将她抱下马,看到江中一叶扁舟缓缓驶来。 “江中风大浪大,那船这样小,也不知是否安全,不如,我送你……” “姑爷。”她再次打断他,“送君千里,终需一别,就到这里吧。”她从怀 中掏出两样东西递给他,“这里有一封信,是小姐临走前交给我的,让我离开时 转交给您。” “云儿?她写些什么?” “奴婢不知,也许是一些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还有这个,是奴婢还给您 的。” 是他的玉萧,断裂处显然经过玉匠巧手缝补,但依然看得到清晰的裂痕,萧 尾追着一个崭新的如意节。他将玉萧紧紧握在手中,掌心摩挲着那道裂痕。 “姑爷,您不看看小姐给您写了些什么吗?” 他高举信函,迎风看着封皮上娟秀的字迹:君天翔亲启。这居然是他第一次 看到方含云亲笔写的信,他不由得想到在军中接到的无数封家书,同样的体例, 却显得拙朴许多。他看着看着,忽然莞尔一笑,五指松开,信函随风飘进江中。 腊梅一声惊呼,就要下水去捡。 他拉住她,摇头道:“让它去吧,对我来说,云儿写了什么,已经不再重要。” 她瞪大眼睛,震惊地望着他。 他勉强一笑,喃喃地道:“我那装公文的锦袋还空着,什么时候有机会,你 帮我绣上一只鹰。” 船家靠近渡头,扬声喊道:“客官,要不要坐船啊。” 他的大手在她肩头上用力一握,哑声道:“上船吧,记得,不要回头,别让 我……看到你的眼泪。” 她咬紧嘴唇,匆匆点头,脚步慌乱地踏上小舟,在船头坐下,眼睛张得大大 的,瞪着江心,泪在眼眶中徘徊,始终没有掉下。 江水滔滔,烟波浩淼,小舟离开渡头,朝对岸驶去,背后传来一阵悠扬的萧 声,婉转缠绵,凄凄切切,正是一曲《月满西楼》。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今年的年关来得特别早,立春日,已是正月初十,李莫将军在府中摆宴,一 则算例行官员年节请客,二则为纪天翔饯行。 纪天翔到时,宾客已在亭中坐满,都是当日军中好友,只有梁敬之外派为官, 不能回来。 李莫抓着纪天翔嚷道:“主角姗姗来迟,罚酒罚酒。” 纪天翔也不推脱,爽快地连干三杯。 众人拍手叫好,中军将明威将军道:“纪兄这几年巡查各省,想必被地方官 员们灌出酒量来了。” 李将军道:“说到此,我倒要问一句,天翔兄,你是中了什么邪,只要有外 派巡查的差使一律接下,皇上的江山也让你走了一半了,这汴城就这么让你待不 下?” 纪天翔笑道:“为皇上效命,自然义不容辞。” 明威将军大力拍着他的肩,暧昧地笑着道:“不止如此吧,我倒是听说,纪 兄每到一处,必定要着人打听一名女子的下落,就不知什么样的女子能让纪兄不 辞辛劳,三年之内找遍半个大正河山啊。” 另一位将军道:“难道是纪兄的夫人香魂未散,托梦让你去寻她?” 众人跟着起哄,“对啊对啊,到底找的什么人,老实交代,说不定兄弟们能 帮上什么忙。” 纪天翔见躲不过,急忙转变话题道:“我刚来时见李兄说得起劲不知说些什 么,也说来我听听如何?” 明威将军嚷道:“别想转变话题。” 纪天翔只好笑着道:“李兄先说,我稍后一定老实交代。” 明威将军又嚷道:“说准了啊,大伙都听见了。将军,您先说,您要给谁做 媒?” 李将军清清嗓子道:“是我的妻姐。说起我这位妻姐,当真温柔贤淑,知书 达理,心灵手巧,只可惜幼年家贫,被卖为奴,等到赎出自由身找到我们时,已 经过了婚嫁年纪。我夫人最是尊重这位妻姐,不肯委屈了她,一定要给她配个好 人家,不是厚道人不嫁,不是正室不嫁,不是文武双全者不嫁,可愁煞了我这个 做媒的。” “呵——”明威哄道:“我们这些大老粗,嫂子一定看不中了,不过一个女 人既已过了婚嫁年纪,还挑剔个什么,不如就跟了将军,姐妹共事一夫倒好。” 李将军连连摆手道:“可不能乱讲,让你嫂子听了,拿扫把把你打出去。” 哈哈哈哈……众人一阵哄笑。 李将军笑罢道:“不说了,不说了,尝尝我那妻姐亲手做的梅花糕,咱们来 听听天翔兄的老实交代。” 纪天翔顺着他的手指看到桌上层层叠叠粉白相间的梅花糕,猛然起身,冲过 去抓起一块,放在鼻端深深地一嗅,香气沁人心脾,掰一小块放入口中,甜而不 腻,入口即化。就是这味道,他想念了三年的味道。 “李兄?”他一把抓住李将军的衣领,“您那位妻姐现在哪里?腊梅在哪里?” “腊梅?什么腊梅?”李将军满头雾水,“纪兄,就算你对我的妻姐有意, 也不必如此心急吧?改天我们找个好日子,我跟夫人居中牵线,让你们见上一面。” “不!”纪天翔大喝,红着眼道,“告诉我她在哪里?快告诉我她现在在哪 里?” 哪怕李将军惯于驰骋沙场,也被他此刻的表情震慑住了,“应该在后堂吧, 天翔兄,你……”他话音未落,纪天翔已一个健步奔出凉亭,直奔后堂。 “大姨娘,你看,我编好了一个。”一个三四岁的女孩举着丑丑的绳结献宝 似的拉着厅中一个女子的手。 女子弯身摸摸女孩的头,慈爱她道:“媛媛真聪明,编得真好看。”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不屑地看了一眼,哼道:“真难看。”拉着女子的另一 只手一边摇晃一边又道:“大姨娘,你什么时候再做梅花糕给我吃啊?爹爹真讨 厌,把香香的梅花糕都给那些叔叔伯伯吃了。” “威威乖,你要喜欢,大姨娘一会儿就做给你吃啊,那些叔叔伯伯都是爹爹 的好朋友,不可以讨厌他们,更不可以讨厌爹爹哦。” “知道啦,大姨娘,你编好的这个给我吧,去年结在玉佩上的如意结都旧了。” “好啊。”女子帮男孩解下玉佩上的绳结,拿了新的刚想系上,就觉得身前 一片阴影,一只莹白的玉萧出现在眼前,萧身正中犹有裂痕,梦中出规过无数次 的声音响在头顶:“这个如意结能不能给我?我的也旧了。” 她整个人震惊得变成了一具石像,绳结在指间滑落,一只大手利落地接住。 她的目光顺着绳结一点一点地往上移,惯常的一件白底月色儒衫,青蓝腰带,宽 阔的肩,略显消瘦的下巴,薄厚适中的唇,深陷的眼眶,幽黑的眼眸,里面承载 了太多的震惊、激动。狂喜和忧虑,还有深到一望无际的思念。他瘦了,黑了, 老了,眉心的两条细纹变成了深深的褶皱,似乎是谁不小心在上面留下的刻痕。 他握着玉萧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目光不敢稍离她愈加成熟清丽的容颜,他 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怕这一切不过是三年来无数次夜里醒来徒留凄凉的幻影。 “腊梅,”他他用尽所有气力唤她的名字,发觉一千多个日子累积的思念也抵不 过这一声嘶哑的呼唤,“你让我找得好苦。” 下一刻,她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人陷进他冰冷的怀抱里,他紧紧地抱着她, 勒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他不由得仰天长叹,感谢天,这不是梦,她是真的,他 终于找到她了。 “坏人,你放开我姨娘,放开我姨娘。”两个孩子把突然冒出来的叔叔当成 了抢夺大姨娘的强盗,一阵拳打脚踢。 随后跟来的李将军在一阵目瞪口呆之后终于反应过来,上前拉过两个孩子道: “威威、媛媛乖,来跟爹爹走,叔叔跟大姨娘有话要说。” 腊梅微微地挣扎着,小声嚷道:“你,你先放开我。”她居然忘了这是将军 府,忘了孩子们还在身边。 他手臂用力,不曾放松,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不,我不放,无论如何, 我再也不放你离开了。” “姑……姑爷。” 他勾起她的下巴,目光如炬,盯着她道:“云儿与敬之兄早已共结连理,今 后,别再叫我姑爷了。” “纪……大人,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还敢问?”他抓紧她的肩头,咬牙切齿,“我三年来走遍大江南北,只 为寻你的消息,却原来你我近在咫尺,你却不肯给我只字片语。腊梅,你好狠的 心。” 她习惯地又要垂下头,他却捏紧她的下巴,不让她躲避他的视线,嗓音暗哑 着道:“腊梅,三年了,我来找你了,你不是说只要有缘,天涯海角,定会有机 会对奕一局吗?” “可当日那一局,是和棋。” “对,是和棋,你我谁都没输,谁也没赢,所以我当日就该明白,什么前世 今生、因果轮回、三年之约、缘分之说,都是狗屁。我今生遇到你,只有你才能 与我相知相借,我就不该放手,原谅我竟明白得这么迟。” 她仰望着他,泪水溢满眼眶,唇抖了抖,半大没有发出声音。 他用力拥着她,鼓励道:“腊梅,你想说什么就说,大声说出来,时至今日, 再没有什么能够让我放开你的了。” “其实……”她哽咽着道:“当日在江边,看到你把小姐的信丢入江中,我 想过回头,可是,你叫我不要回头,不要流泪。我坐在船上想,倘若你出声唤我, 哪怕就一声,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回去,可惜……” “天哪!”他仰天长叹,“我究竟错过了什么?我还指望一曲《月满西楼》 能留住你,却原来适得其反,你我竟白白蹉跎了几年的光阴。” 腊梅边流泪边笑,头靠在他肩上,低低地轻喃:“我是不是在做梦?姑爷, 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找到这里,说你一直在找我,说你再也不放开我。这一 切,真的不是梦?” 他把她拥紧一些,叹息道:“不是梦,虽然我连梦中都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 你,但我决不允许这是梦。腊梅,你怎么会成了李莫将军的妻姐?” 她会心地一笑,“说来话长,二妹在我离家后不久就被卖入将军府做丫头, 后来被李老夫人看中做了将军的续弦,只不过,二妹比我幸运多了。” 他按她坐下,拉起她的双手,紧紧握住,“既然说来话长,你以后有的是机 会说给我听。现在我问你,你一定要嫁个文武双全的厚道人做正室吗?” 她迷惑地问:“什么嫁个文武双全的厚道人做正室?” “你那妹夫在同僚中给你做媒,就提出这样的条件。” “做媒?”她惊得差点儿跳起来,“这个彩霞,我都告诉过她我终身不嫁, 她怎么还胡乱撺掇将军做媒?” “终身不嫁?”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嘴角勾起浅浅的笑容,“连我也不嫁?” 她顷刻红了脸,垂下头去,“奴婢……” 他抬起她的下巴,摇着头道:“别再奴婢、姑爷的了,别说你现在是李将军 的妻姐,就算你还是普通老百姓家的女儿,从我放你走的那天开始,你就是自由 身,再不是谁的奴婢,也再不比天下任何一个女子低上一等。你为什么老是如此 自卑?什么‘人穷命贱,红颜薄命’,你看你二妹不也把个将军夫人做得很威风?” 她目光转动,轻声道:“李将军是平厚道人,老夫人是个慈祥人。” “这么说我不厚道,我娘不慈祥” “姑……不,纪大人心里有数。” “唉!”他长叹一声,“又是这皇亲国戚的负累。”顷刻又精神一震,拉着 她急切地问:“那么,不做纪家大少爷的续弦,不做右丞相府的长媳,就做一个 二品巡查使的夫人,明日陪我一同南下,做皇上的耳眼,做百姓的口舌,你可愿 意?” 她震惊地抬起头,“你是说……” “我们不要看爹娘的脸色,不要理皇后姑姑的门第之见,也不要管什么前世 情缘今生债,我只要你跟我在一起,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相知相守,天南海北, 四海为家。这样,你可愿意,可算委屈了你?” 她不可置信地摇头,一直摇头,眼泪串串涌出,突然扑进他的怀里,又哭又 笑道:“我愿意,我愿意!” “呵——”他长长地松了口气,见她摇头,他还以为她不愿意呢。 “我不愿意!”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冒出来,纪天翔一愣,就见一个脸色黝 黑、长得粗粗壮壮的女子叉腰站在台阶上,狠狠地瞪着他。 腊梅低呼一声,急忙离开他的怀抱,蚊蚋似的唤道:“彩霞。” 彩霞几个健步过来,拉起腊梅就走,还愤愤地道:“几句话就想拐我大姐跟 你私奔,没那么容易。我家有爹娘、老夫人、三妹、四弟、五妹,还有我这个二 妹和将军妹夫,还有外甥、外甥女,有一关过不去,你就别想把人带走。” 腊梅被她拉着走,焦急地频频回头。纪天翔傻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急忙 追着两人喊:“嫂夫人,嫂夫人,有话好说嘛。” 媛媛扯着李将军的衣袖,软软的声音道:“爹爹,娘又要拿扫把赶叔叔了吗?” 李莫呵呵地笑程:“这要看那位叔叔的本事喽。” (全书完)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