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鸟婉丽的鸣声 雾特别浓,特别凝重,这亚热带的丛林中,象是浇铸了乳白色的什么金属。视 距坏极了,顶多只能看出去两公尺距离。 这里是国境线上一个平缓的山坡,长着种类复杂低矮的灌木。在灌木丛中分散 躺着五名中国边防军士兵。他们安静地躺着,一动也不动。如果有人走来看到他们, 一定认为他们已经死去了。其实,这五名士兵全都活着,没有死。不过,他们已经 接近死亡的边沿了,他们是负重伤的彩号。其中伤势最轻的一名,是被重机枪打碎 了一双腿骨。自己用急救包里的绷带胡乱地缠了缠,并没有能阻止鲜血往外渗透。 他们相互之间,无法看得到,也没有呼唤交谈过。这里太危险了,一出动静,说不 定从雾幔中会飞来密集的子弹。那被雾遮挡的丛林中,也许潜伏着很多异国的士兵。 伤员们只是凭感觉知道,在他们每一个人身边不远的地方,有自己的战友。是谁? 有几个?伤势如何?就不清楚了。 他们在焦急地等待着自己的人能找到他们,营救他们。当然,他们知道,在这 浓雾中,在前沿,又不能呼叫,找到他们是很困难的。他们克制着伤口的剧痛,咬 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呻吟声来。他们坚信自己的人一定会来到身边。如果这时有 人走到他们身旁,贴近他们的脸庞,才会听到让人心痛的咬牙的咯吱声和痛苦的轻 微的喘息。 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呢?在他们五个人中间,只有那个被打碎腿骨的战士,神志 还是完全清醒的。他还记得,是在拂晓时分,他们一个排,在国境线我方一侧,作 例行巡逻。就是在他们现在躺下来的位置,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好象是一班长, 是他,突然踩响了一颗地雷倒下了。现在他还躺在这里,奄奄一息了。紧接着地雷 的爆炸声,从雾中射来稠密的弹雨,象泼水一样压过来,这是一场预谋的卑鄙的屠 杀。战士们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慌乱地扑倒在丛林里,向雾中看不到的敌人还击。 他们很快凭感觉知道,对方士兵离他们非常近,甚至于觉得能听到对手的喘气声。 这是一场极独特的仓促的遭遇战,在浓雾中无法分辨敌我,完全凭战士的机智和感 觉,向对方射击。排长在很短的时间里,凭对方的火力判断出:敌方兵力起码要大 于我们十倍,而且他们是有预谋的。继续打下去,将是全排覆灭的命运。他发出了 撤退的信号。在漫天大雾的丛林中后撤,他和所有战士,谁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撤 下来了,有多少人伤亡,他们的位置在哪里。就这样,留下了五名重伤员,他们都 是在战斗一开始,猝然中弹的…… 现在,这里异常宁静。在雾中,每一个人都感到自己是在一个远离世界的角落 里。在没有发生战争以前,这里曾是一个充满生机的世界。嬉戏的猴群,体态俊美 的马鹿……遍山野花,招引来缤纷的彩蝶……现在什么也没有了,连蛇似乎也都逃 跑了。所有生灵都惧怕战火硝烟。现在每一个伤员,只能确切地知道自己的存在, 其他都是未知的,象谜,象周围浓重的雾。没有一点声音,只有自己感觉到的自己 的伤口涌出的鲜血汩汩流淌的细微的声响。在晕眩的伤员眼里,那飘浮着的细小的 象微尘般的水粒,象是五颜六色的粉末,在眼前飞旋。干渴,难以忍耐的干渴。这 大雾不足以湿润自己的嘴唇。有的战士用嘴久久地吻着潮湿的泥土,希望能从大地 上汲取些水分;有的战士含着被子弹扫落的带有凉意的树叶,虽然树叶有一种苦涩 的味道,但毕竟含有水啊!从战斗打响到现在,究竟过了多少时间,谁也不知道。 都感到已经很久很久了,战斗以前的时光,很遥远了。有的战士觉得血快流尽了, 连思维的力量都快没有了。幻觉,脑际里不断出现幻境,那都是一些记忆中最美好 难忘的事物:家乡的茅屋,小牤牛,绒球般的鸡雏,一朵朝天开放的象蓝色的号角 的喇叭花……当前最现实的问题却是敌情我情。敌人是不是还在近旁,或许怕我们 报复,也撤退了,也象我们一样,仓皇撤退了。我们的人呢?他们是否已经在寻觅 我们?现在急需要有一双手,自己人的手,来包扎流着血的伤口…… 远处传来一声画眉鸟婉丽的鸣声。是的,这里曾经有过很多很多画眉,在丛林 中飞舞、鸣啭。这里曾经是它们的家园,后来,炮火把它们和猿猴、马鹿、彩蝶…… 一起赶走了。为什么竟飞来一只,在结束一场激烈战斗之后?果真有一只勇敢的画 眉,飞到这寂静的浓雾弥漫的田野里,用动听的鸣声,给受伤的战士以慰藉?神志 还清醒的战士,听到鸟鸣,嘴角竟闪现出一丝微笑。这毕竟是这个世界上的生命发 出的声音,而且又是那么动听…… 又是一种很低微的声音传来,有节奏、顿挫的声音……这是人的低语声。有人 来了,或许是我们的人,也许是护士,说不定是女护士哩!那么,她那双灵巧的手, 温柔的手,会把伤口包扎好。她会说:“你们会好的,你们将来还能种田,还会跳 舞,会得到姑娘的爱情,一定会……”连伤势最重的一班长,竟从晕厥的状态中, 醒过来。希望,给大家带来了力量。这透过浓雾传来的低语声,果真是一个少女的 声音,这是能听得出来的……这莫非又是幻觉?不,这是现实世界上的声音。这些 男子汉们的眼角,竟流淌着咸涩的泪水……不过,这种兴奋和喜悦是短暂的。那个 看不见的少女说的是异国的语言,陌生的语言,这是在仔细倾听以后,能分辨出来 的。战士们的希望落空了,感到浑身发冷,直冷透到心底。一班长又晕厥了过去。 没有比希望之星升起又混灭,更令人痛苦的了!这山林啊!你为什么如此寂静,竟 让这人声如此清晰地传来,搅乱了垂死的战士的心绪。 现在一切都明白了,这是对方的女人。女人同样也是个敌人。她好象在对什么 人说着话,语调是温存的。她的谈话对象没有说话,只是用呻吟在作答。显然,这 是敌人的伤员。看来她可能是护士,是在给伤员包扎伤口,是在用语言宽慰他。这 也就是说,在拂晓那场战斗中,虽然是盲目射击,也还是命中了敌人。他们也有伤 员留下来,那么说,他们的部队也没敢恋战,也同样撤走了。 血在淌着,时间也和血一样在流淌着。就在敌方护士为他们的伤员包扎伤口的 过程里,被地雷炸伤的一班长,悄然与世长辞了。但谁也不知道,死得一点动静也 没有。他的死,只有他自己是有准备的。他从开始负伤起,就意识到自己伤势太重, 生命难保了。他决心忍着伤痛,不吭一声,不让敌人发现自己,宁愿让血流尽而死 去。这种死是要有极坚强的意志呀!现在,敌人就在附近,虽然根据动静猜测,只 是女护士和伤员。但暴露自己,同样要有被凌辱、被俘的危险。他们几乎是不约而 同地想到与亲人最后诀别。手还能动的还有一点力气的,紧紧握着手榴弹,或者将 手指伸进枪扳机的护圈中,再压低一点本来已经很微弱的呼吸声。 丛林中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窸窣声,很容易判断,这是有人在林间走动,脚 步很轻很轻。可恶的雾把视线挡得那么严密。是什么人走过来了? 又一声清晰的画眉的鸣声传来,这一次,这只鸟似乎飞到近旁来了,就象是在 旁边那一棵小灌木的枝头上。这种有白眉的鸟儿的到来,预兆着什么?是吉祥,抑 或是凶险? 首先看到在雾中出现模糊人影的是两条腿骨被打碎的战士。他紧紧握着手榴弹, 感到手发麻,手已经不太服从他的意志了。他觉得也许自己连举起手榴弹的力气也 没有了。“祖国,大地,亲人,给我力量吧!只求给一点点力量,能够将手榴弹举 起,向自己牙齿上撞击引爆的气力,就够了。就能让我死在自己的国土上。”他在 心里祷念着。 当他清晰地看见来人的时候,那人已经站在他身边了。他注视着这个人,很快 辨明这是一个敌方的士兵。钢盔、领子上缀着的寒碜的标志军衔的领章——是下士, 再就是两手握着的冲锋枪了。他用尽自己残存的气力,竟颤巍巍地举起了手榴弹…… 就在这一刹那间,对方也看清了躺在地上的他,惊恐地尖叫了一声。这明明白白的 是少女的惊呼。他呆住了,忘了将手榴弹向牙齿上撞下去,凝神看过去,果真是个 姑娘,女兵。刚才怎么疏忽了呢?钢盔下沿不是披散着长发梢么!还有一双纤细的 眉和有女性妩媚的眼睛——正惊吓地看着他。“也许我的模样是太可怕了,惨白的 脸,还龇着牙,还举着手榴弹。”他想。 他俩就这样对峙着,一动也不动。他俩都警惕地盯着对方,看对方的细微动作 和神态。看得出来,她很清楚,她手中的冲锋枪扳机和手榴弹引信之间有一根无形 的线连在一起,枪一响,手榴弹也就爆炸了。在他的眼里,首先看到她的嘴角微微 搐动了一下,抓枪的手松开了,冲锋枪自由地悬在胸前,眼里闪烁着疑虑、不安、 痛楚的光芒。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然而有一点是明白的,她没有枪杀他的意思, 甚至于已经没有了敌意,或许是因为在她面前的中国士兵如此衰弱、毫无战斗力的 缘故。他感到举着手榴弹的手臂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不能在这个没有敌意的女人面 前举着爆炸物,手臂象瘫了似的倒了下来。她的视线从他的脸庞移到他的双腿,停 在被血浸透了的绷带和军裤上。她皱皱眉,看样子,她很清楚伤势的严重程度。她 向身后看了一眼,仍然是浓雾。她用牙咬着下唇,沉吟着、思索着。她的眼神在急 剧地变化着,眼睛透露了她心绪的紊乱。她又向身后看了一眼,似乎是下了决心。 她把冲锋枪转到身后,用手拍拍身旁有红十字标记的挎包,示意她是医护人员。他 闭了一下眼睛——明白。她猛地在他身边跪了下来,打开了挎包,取出绷带、剪刀 等,以极其熟练的动作,剪开他胡乱缠绕的绷带和军裤,给他重新包扎伤口。她一 面包扎,一面不时向他闪动着睫毛,柔和的目光传递着一种宽慰的信息。在他的心 底有一种暖流在涌起,他几乎是安然舒心地合上了眼睛。他感到伤口的疼痛不再是 那么剧烈了,他感到一双轻柔的手在触摸他受伤的腿,他感到她呼出的气息,他甚 至于感到对方微微隆起的胸脯在颤动……她说话了,低声细语地说着他听不懂的语 言,这低语声极象鸟鸣,极委婉动听的鸟鸣。她说了些什么呢?语气极其轻柔,也 许就是在说:“你会好的,你将来还能种田,还会跳舞,会得到姑娘的爱情,一定 会……”即便不是这些,也是类似这些含义的语言。其实语言的含义,已经没有什 么意义了……他感到她的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传递给他的体温使他的心颤栗。当 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她已经离去了,消失在浓雾中。不过,他凭感觉知道,她没有 走远,就在附近。真的,是在附近,他又听到她在说着话,向着其他什么人。这还 用问吗?她是在给其他伤员包扎伤口。不知道为什么,他第一次感到一种强烈的困 倦感袭来,他竟在这传来的酷似鸟鸣声的少女低语声中,安逸地进入梦乡。在梦中, 他见到了他的小妹妹,这是他最喜欢的亲人。小妹妹在开满黄花的油菜地里,笑着 向他跑来,笑得是那样开心,张开的嘴还露出掉了一颗门牙,留下的豁口。她张开 双臂,跑着迎上去,准备象过去一样,把她高高举起来,她会“嘿嘿”笑个不停…… 眼睛感到轻微的疼痛,他醒了过来,睁开了眼。原来是阳光刺痛了他的眼,什么时 候太阳升上来了?它的光芒透过雾射下来,竟是黄色的。这时候,雾也稀疏多了, 似乎还在继续消散。他觉得有了点力气,用手撑着竟能欠起身来。他看到了周围比 较大一些的天地,他看到了其他四名战友,看到了那个女护士还在忙碌着。看来已 经是在包扎最后一个伤员了。她够累的了,能听到她的喘息声。 雾确在继续消散,又有了阳光,虽然它是那么昏暗,丛林中变得暖起来了。 “四个战友的生命保住了!”他想。他这时候还不知道,一班长早已死去了。 丛林依然是那么寂静,唯一的声响,是她的喘息声…… “呯!”这是冲锋枪的一发点射。接着是一声痛楚的呻吟和一个人倒下去的声 音。 他惊呆了,他看到,能动弹的伤员,都扭动了一下身子。他极力想弄清发生了 什么事情。他看到的是,她倒下去了,手臂还动了一下,象是一只临终的鸟儿,最 后搧动一下翅膀,再也不动了。他猛地挣扎着坐了起来,抓起手榴弹。两眼火辣辣 的,象是在迸射着火焰。他看到在不远的丛林中钻出一个人来,一个冲锋枪手,自 己人。他呆了,简直是悲痛欲绝。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就沉重地倒下去了。 冲锋坠手走近伤员,迎接他的是八只愤怒的眼睛,这是男子汉们的无声的愤怒 到极限的谴责。他惶然不知所措。怎么了?为什么?我不过是打死了一个正要伤害 你们的敌人……可是,当他仔细看看以后,他明白了。他误击了一个女人,一个护 士,一个正在营救我们的伤员的人。他的心上象是陡然压上重荷,他承受不了的重 荷。他脸色惨白,踉踉跄跄向死者走过去,看到她那永远再不会出现笑靥的脸庞和 永远不再闪光的眸子,他僵住了。他痴呆呆地站着,自语地说:“我……我没看清, 有……雾……雾,我竟……” 一片死寂,大地,山岗,丛林,伤员……都默默无语。 担架队来了。伤员们都不愿意上担架,他们执拗地要求,先让这位女兵安息, 她应该安息在她自己的国土上。边界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担架队员们不能拒绝这些战士的要求,把她抬到国境线上。在边界的外侧给她 挖掘了安息之所。伤员中只有两条腿骨被打碎的战士,由别人架着,代表全体伤员, 亲临墓地,与她告别。当新坟垒起以后,他突然抓过来担架队员手中的冲锋枪,对 着天穹射出了整整一梭子子弹,向这个不知姓名的女下士致哀。 起风了,山林萧萧…… 雾几乎全散了。在彼国的纵深的炮兵阵地上,射过来一阵阵排炮。我方压制对 方的炮火也腾空而起。天空交插飞过千百发炮弹,象是不停息地响着滚雷,大地在 跳动。丛林中升腾起一片片火焰和烟尘,整棵整棵的树在空中飞舞。在炮火的烟尘 中,在隆隆的炮声中,一小队担架队从容地向后方快步走着。在第一副担架上躺着 的是牺牲了的一班长,他什么也听不到了。后面四副担架上的重伤员,这时候是完 全清醒的,然而他们象是完全没有听到炮声,他们的脸是肃穆的,他们心中有一种 人的、战士的庄严感。 (原载《十月》198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