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树亭感到慌张(1)
马树亭站在百货商店门前的书报摊后面,看见林小曼在向他招手。他在人流和
车流中横穿马路,巴不得斯大林大街宽些,再宽些。红灯,一辆公共汽车横在马路
中间拦住去路,车窗里,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一个两岁大的女孩,女孩胆怯地扒着
车窗向外看,马树亭的心深深地被刺痛了。如果林小曼肯将孩子生下来,如果她肯
把孩子给他--车启动了,马树亭险些撞到一辆自行车。
林小曼穿着一件暗红色的方格凡利丁上衣,蓝裤子,脸色十分苍白,眼睛布满
血丝。她的腹部还看不出有什么变化,马树亭第一次注意到她的臀部,总的说来,
她的表情还算轻松,看上去十分漂亮。
“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林小曼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怎么会呢。”马树亭心不在焉地说,他极力掩着紧张,忍不住东张西望。
“如果有熟人看见,就说我们看病恰好遇上了。”林小曼拆穿了他的心思。
市医院的前厅有些阴凉,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气息,药水味、病人伤口愈合时的
臭味,还有那么一点点腥味,那是厕所的味道,闻起来让人气闷。林小曼在挂号窗
口排着队,她的肩膀向前倾着,透露出胆怯和疲惫。马树亭想点上一根烟,导诊员
及时发现了他的企图,她用眼神制止了他。导诊员穿着一件旧得发黄的白大褂,是
一个面色赤红的中年妇女,脸盘很大,抄着袖,袖标则箍在手腕上。走廊里人来人
往,很忙碌似的,不过,过往的医护人员的脸色都十分轻松,也许是习惯了病人们
脸上的表情,听见呻吟也不会回头侧目。
林小曼手里拿着病志本和挂号单据向马树亭走来,她的脚步略显急促,“我一
前一后都是挂妇科的,早知道这样我会换个时间来。”
马树亭安慰说:“不要紧,我请过假的。”
“你说你到医院看病?”马树亭点点头,林小曼感兴趣地问:“你说你身体哪
不好?”
马树亭老实地说:“痢疾,我一周前就到厂医那去说我坏肚子。”
林小曼笑了,但笑容转眼即逝,她皱起眉头。
“小林,”马树亭担扰地说:“我来陪你管用吗?我的年纪差不了可以做你的
父亲,大夫也许会不相信。”
“我们也许应该托人介绍个熟人,可是真糟糕,除了咱们职工医院的那几个大
夫我再没一个熟人。”马树亭自责地说,“你说师傅这辈子过得是不是太窝囊了?”
“以前一个邻居的女儿就在科里当护士。昨天我和她已经打好了招呼。”
马树亭感到慌张,他还从没来过一家大医院。老天保佑,他还没得过什么大病,
有个头痛脑热,在厂区职工医院就解决了。去妇产科要经过骨科、眼科、耳鼻喉科,
甚至还要穿过肛肠科。马树亭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回头,恰好赤面大脸的导诊员在
指点他的背影,有一个清洁工也拄着拖把,饶有兴趣地眼神复杂地向他们看着。马
树亭的手脚变得僵硬,试图和林小曼拉开一点距离,希望人们把他们想象成父女,
或者毫不相干。
妇产科门口的长椅上坐着两个乡下妇女,她们衣着土旧,脸色惊惶,马树亭长
出了一口气,他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引人注目。林小曼进去找人了,马树亭不好意思
探头看,他尽可能离门远一点,又怕林小曼出来找不见他。林小曼出来了,脸色很
难看。
“那个熟人不在?”马树亭的声音干涩,压抑着咳嗽。“要不我们等一下,她
是不是忘了时间?”
林小曼苦笑道:“她也许在躲我,像我这样的人还有谁看得起?”她的声音孤
单凄凉,就像冬天刚捞出的腌酸菜。
“可是,她不是答应了你?”
“答应了也不一定算数啊!”林小曼握握马树亭的手,“师傅,你的手心都出
汗了,你不会也变卦吧?”
马树亭被林小曼一握,握出许多勇气来。林小曼乘机说:“我们一起进去,自
己试试怎么样?”
马树亭被林小曼拉着迈进妇产科门诊的一瞬,他感到自己被绑架了,他无端地
猜测林小曼也许根本就没什么熟人,这一切都是她策划好的。但此时已不容他再退
缩,他一生进过两次妇产科的诊室,这两次又是多么的相似啊。
妇产科诊室和职工医院的门诊并没有太大的不同,里面有四张办公桌并成两处,
靠窗的一处有两个医生被三四个人围着。
林小曼几乎没在一男两女三个医生之间做选择,就直接坐到男医生的办公桌前。
马树亭站在一步开外的地方,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可是他的神经并没因此而放松
一点,因为那些提问怎么说呢,每一句话都象撞击锤,一下一下地撞在他的耳鼓,
撞得他面红耳赤,血脉贲张,几乎逃走。
“你上次来月经是什么时间?”那声音平静得没有任何色彩,相反,倒像一杯
冰水。
“两个月以前。”林小曼回答。
“说具体些。”
林小曼回头看看,马树亭慌忙移开目光,可是他的眼睛无处可看,他看见里屋
挂着半截门帘,那里是人流室,门帘上写着这三个字,他还看见了里面立着一个屏
风,门口的垃圾筒里,扔着染血的纸团。
“我在问你,上次月经是什么时间?”男医生又问道。
“七月三日。”林小曼轻声回答。
七月三日,恰好就是他们在外面聚餐的那天,他记得清清楚楚。
“是第一胎吗?你拿定主意了?”男医生转过头看看马树亭,“你丈夫来了吗?”
“来了,老马没意见。”林小曼半转过身子,她看见马树亭面色涨红,大汗淋
漓。
诊室里静极了,一屋子的人都在看他,他们一定把他识穿了,他恨不能找个地
缝藏起来,他不该一时冲动答应林小曼,她为什么要选他到这里来丢人现眼?
早在旁边观察好一会儿的女医生站起来,“我想你们一定把结婚证带来了?”
“老马,你把结婚证拿给医生看看。”林小曼向他使个眼色。
“没,没在我身上,”马树亭结结巴巴地回答,她真不知害臊啊,不是说好了
吗,不管医生问什么都由她自己回答,可她却这样问他。
“你真粗心,临出门时我还问了你一句。”林小曼埋怨一句,对医生说:“对
不起,我们忘带了。”
“医院有规定,引产手术必须持有结婚证和介绍信,以免被不检点的人钻空子。”
女医生似乎已看出了蹊跷。
“你什么意思?你说谁不检点?”林小曼站起来,她的脸白得像纸,她按着桌
子的手在发抖。马树亭还是头一次看见她这样。
“别装了,”女医生嘲讽地说,“要真是夫妻你们拿出证明来,或者,你让他
说一声。”
马树亭想说,可是他说不出来,林小曼气急败坏,“我要找你们领导,这叫什
么态度。走,我们去找她们领导。”林小曼急冲冲站起来,使劲一拉马树亭,马树
亭不知所措,木在那里。
“怎么回事?”窗口坐着的那位中年女医生此时走过来。“小徐你不要吵,有
话慢慢说。”
林小曼仍嚷道:“还说什么?这种态度,我要去找领导。”
那位徐医生抱起双肩哼道:“这就是我们赵主任,你说吧。”
“你说,她这是什么态度?”林小曼的声音低下来,透出心虚。看得出,她巴
不得快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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