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艳的魂儿(2)
“你没跟他干什么? ”
“在那个时候你还能想下身的事? 那是头一夜我们在一起,他就发了一大堆牢
骚,后来就牢骚不断,我们愈相处得长他的牢骚愈多,好像他除了发牢骚对什么都
不感兴趣。跟这么个人在一起能想别的么? ”
“他还好是光发牢骚没强奸你,要是再碰上个像跟胡子来那样的边强奸边发牢
骚的就更糟了,你下辈子也只好去当官儿了。”
“怎么能拿胡子来跟他比呢? 他到底是继合呀。总之我跟他什么事都干不成,
光说话了。说来说去他最怕的还是继家将来没有男人接后。可他跟儿孙们的距离愈
来愈远,简直就不跟他们说话,他既不能停止他们的统一事业又不想鼓励他们。他
说儿孙们不仅是在灭自己前程,也在灭大岛。那时候除了反贼没人会同意他的想法,
因为大家都眼看着大岛在统一堂的关照下一天天繁荣,连工厂都建起来了,大烟囱
里天天冒黑烟,显得威风极了。岛上到处是军队,是兵,是大炮,每天人们都唱军
歌。人人都说,大岛在世上谁都不怕了,能成立个国家了。可继合就是不高兴。
“我不能看着他这么一个人孤独的平白无故的不高兴下去,就每天陪他听他发
牢骚。白天我也过去,反正继合白天常闭着眼睡觉,也不理人。我常飞出去给他打
听点儿消息回来,想给他带回点好信儿,好让他改变对统一对儿孙的看法,统一已
经统得那么热闹了,就说明这统一总有好处吧。可无论是什么消息对他来说都是坏
消息,他怎么都能想出个理由来不高兴。早我怎么没发现他是这么个牢骚满腹小心
眼儿的人呢? 比如我告诉他看见了书风,做官做得威武,身边常跟着卫兵,我替继
家高兴,出了这么个大人物。可继合听了马上大怒,说:‘他那是什么样子? 自以
为了不起? 一举一动都会被记录,有一点儿做的不符合要求,就会像继天一样连尸
体都保不住。’我听了吓一跳,说:‘你怎么能这么说! 继天虽说是按反贼处决的,
但堂已经给继天平反了,怎么可能因此就不相信堂? ’继合叫起来:‘晚了! 平反
又不顶一条命! 我们这么一大家子男人闹不好什么功劳都没树,只落了个冤大头!
谁让我那小子成立了六十七军,弄得人人都眼红! ’我说:‘你还要什么? 堂可也
没亏待你继家,为继天平反,又给书开开那么大的追悼会,你看他那个大墓地! 谁
有那么大的个墓地! 所有的领袖们都给他献了挽词,这可不是一般的待遇,要说出
人头地,谁都比不上你们继家,还争什么? 该谢谢内地来的军队。’继合又叫起来
:‘好汉战死疆场。一个个死得不明不白的也夸口是英雄? 他要是真被张更给打死
了也算是义士,就怕是又犯在自己人手里落个冤死鬼,还硬撑着头皮叫自己是义士,
接受杀手们给他献的花圈。再说我不信他就那么笨,站在前线等张更开枪! 他跟张
更的军队打了几年仗了也没出事,怎么堂的大部队一到,他就死在张更手下呢? 我
们继家的人不可能输在张家手里的。’我不同意:‘怎么可能你们继家人就不输?
也别太自以为是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能因为你孙子死了,就怪天下不公平还怀
疑是暗算。你就是怕丢人,太爱面子,什么都要胜过人家,可你儿孙们干的事就是
生生死死的事业吗,怎么可能不死人? 无论是怎么死的,反正都给你挣了脸了。’
他还是叨唠:“我这脸也勿须这么挣来。我宁可让儿孙们死个明白,哪怕是下田让
雷给霹死的呢,也是明白的,谁稀罕军队给开的追悼会。你怎么也那么势利? 只在
乎表面的光耀? 你看不见这些娃娃们将来都会糊里八涂的死掉? 他们谁都活不痛快
死不明白,自个帮着挖自个儿的坟,我看着能不着急吗? ’我说:‘你也是净想你
一家子的事情,不看看现在内地来的堂和军队比张举人那会儿过来的内地人强多了,
不杀妇女,婚姻自由,大家日子过得多好。这种日子我们从前都盼,现在你却怨。
其实哪儿点亏待你了? ’继合更不乐意听:‘要是真亏待了我我倒是可以公开骂了,
我现在跟着儿孙们受惠,嘴也软了。你说他们不杀妇女? 有人看见柯心杀了一女学
生!当然现在不杀你这种妇女了,婚姻自由了,有什么好? 好不容易书主的老婆生
了儿子,书主一闹自由恋爱就跟人家分居了,说是没感情。他跟谁有感情? 跟他嫂
子。像话吗? ’我说:‘你可别胡说。没有证据不能瞎说。’他说:‘全岛的人都
议论,他就该当心吗,他既然是那么大的官儿,就该顾面子吗。就算是没事也不能
不顾影响。’我说:‘你也快成张举人了。有事没有事你都大惊小怪。’继合说:
‘没有这自由恋爱一说能这么丢人吗? 还跟老婆分居。’真是不明白继合到老了怎
么那么保守,不想想他年轻时也是有情有意的。我对继合说:‘我就不信书主能和
他嫂子怎么样。书主是个稳重的人,要是有什么也是京之太过份。我知道京之那种
女人的性情,要什么就非要不可。’”
“嗨,我可是京之的朋友,我常去看望我女儿,没见着她跟书主怎么样。”莫
姑娘的魂儿插话。
4
“我说:‘你要是真这么替孙子们担心,叫继成说说他们。’他就叫:‘继成
也不务正业! 净给当权的人拍马,你知道他现在忙什么? 帮着往内地推销军人们开
荒种出的烟叶子! 说是能换来子弹。你说他干什么不好? 每次内地人一来就没好事,
专会占了大岛来策划政权,这次也一样,跟当年来大岛上的流亡文人一样。’我说
:‘你这话说得窄了,你们不也是从外头来的? 咱们有谁是在大岛上土生土长的呢
?不过是谁先占了这个地方。’继合说:‘你怎么也糊涂了?咱们世世代代在这儿,
靠大岛活。外头的人来了不是要在这儿真活不去,是在这儿折腾呢。’‘你怎么知
道人家是折腾呢? 流亡的文人来了不也是买房置地得过下来了吗? ’‘他们倒是卖
房置地的,如今这些军队倒什么都不用买了,把前面来的人打跑了就什么都有了。
将来再换上一拨外来人,还不得把我们都杀了? ’我说:‘你真是无理。你儿子孙
子搞起来军队,现在你孙子们都在那军队里当官儿,要是引来外人也是你家给引来
的。说实在的,从你一生下来就把外人引来了,要说谁毁了大岛,就得先找你。可
话又说回来,大岛还不是靠外来人才愈来愈像个样儿了? 没有外来人这儿总是个穷
岛,光靠你们大继家也不能把大岛整到哪儿去。你得感谢外来人。’继合哼一声:
‘我当然得谢。哪天大岛给折腾到海底下去了,我也还得谢。我老子要是早知道大
岛都变成跟内地一样乱了,他就不用回大岛来当居士了,就在内地待着还地儿大点
儿呢。’我说:‘你人老了老了,怎么这么胡搅蛮缠呢? 世道是要变的,也不能老
围着你们一家子人变,你们家不过是变世道时的一股小力量,没了你们家大岛还是
得变,没了谁世道都得变。’继合说:‘没我们大岛人就没有他们内地人,没有我
儿孙创立六十七军他们内地军队就没着落。’‘你这话要叫谁听了都可笑。没有内
地人大岛上连人都不可能有! 还不是皇上把第一批人送到大岛上来的? 没有内地的
文人来大岛上哪儿来的大学堂? 你要是没送儿孙去内地读书他们怎么会去考军校?
没进内地的军校他们怎么知道搞军队? 没有内地来的总堂会和大部队,你孙子们还
不早让柯心给杀了? 你真是怎么谢堂的恩都谢不过来呢。’‘你也变得这么能说,
完全不像个女人了,好像跟这里街上走的女兵差不多了,你怎么不保住原来那样子
别变呢? 我宁可见到你原来那样子,一脸的羸弱和委屈,楚楚动人。’‘别忘了我
是鬼,早没有时间局限了,我想入哪个时就能入哪个时。来看你之前我学了一大堆
道理才来的,怕跟你谈不来,结果还是谈不来。要是我不死,可能咱们倒谈得来,
我也不敢说这么多。’我们几乎什么都说,说什么都互相不同意。我是希望继合把
事都往好里看,这样可以活得舒心点儿。这可能就是我当了几十年修行鬼的坏处,
修得自己四平八稳,看谁都好,闹不清是非了? ”
“那时候你要是认识了我,你就和继合会有点儿共同语言。你太不知道大岛上
发生的事了,说话像外来人。”莫姑娘的魂儿起来点上一根儿香烟。
“再说你那好朋友京之。继合那时真怕书主要是跟京之好上了,就丢人丢大了。
书主这人不正常,因为爱他哥哥,凡是他哥哥的事他都兜着,娶了他哥哥不要的包
办的老婆,生了孩子,京之一守寡,大家怕他又要娶他哥哥留下来的寡妇。那时又
不兴一夫多妻。大家也听说了那京之姑娘是一个对男人主动的新女性,不论伦理的,
都捏把汗希望事情别成真的。幸亏京之死了书主才正式离了婚但娶的是城里来的梅,
大家松了口气,继合才开始和书主有些来往了,要不然他一口咬定小孙子是被京之
勾走了魂儿,干伤风败俗的事。我先是不懂,继合年轻时也是多情多意的人,又娶
了莲英那样的老婆,他在梦里什么风流事都干了,怎么大白天的要维护风俗呢? 人
老了真没法说。后来再想想继合是身不由己的被我被莲英勾住的,要不然他也是个
一般的正人君子,就好比他娶了希撒玛后非要把她的名字改成莲英,又让莲英喝女
贞汤。他只不过是个一般人碰上了不一般的事,远没有他的儿孙们那股翻江倒海的
勇气。可这个一般的男人就是我当娇艳时惟一爱过的人。不过,痴情的事都是懵头
懵脑干出来的,到了谁都不是谁想的那样。继合临死时,是我守着他,家里人几次
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其实是他正跟我商量死前跟儿孙们说什么。虽然他有一肚子话
要说,可他死前什么都没说清楚。因为他在现实里考虑得太多,并不像在梦里似的
什么都敢说敢干。他相信男孩儿多了才能使家族兴旺,可眼见着男孩儿多了要闹事
;他希望后代们都有出息,可如今他们出息得邪兴;他找不到另外一种活法能使后
代们更成功得有说头儿,怎么除了干统一外世上没了别的事可干了。看着后代们个
个都踩着高跷当风流人物,他心口发堵,一辈子想睁一眼闭一眼,过高雅太平日子,
结果什么邪事都落在他头上了,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临死前连自己要说什么都不明白
了。这就是我那一生只爱的男人。生前我们也就是互相看过一眼,真关系还是人和
鬼在梦里才完成的。他对他自己这段儿关系怎么说呢? 他死后是我送他的魂儿去的
天上,因为他连再转世的兴趣都没了。临跨进天堂的门儿时他对我说:‘我这辈子
跟谁也没像跟你似的说过那么多话,可你却是个鬼。’后来我只要有空就去看他,
曾问过他想不想跟我一块儿去投胎? 他说懒得动。咱们说这些干什么呢? 你本来想
听点兴奋的事,结果这段往事一点儿也不好听。谁都想不到我最后和老情人在一起
是听他发了几年牢骚而已。我这人心重,等我再投胎后还是希望能再见到希撒玛莲
英,可其实仔细想起来连找不找莲英也没什么意思,去投胎到新生活里了,跟前世
的人还有什么关系呢? ”
莫姑娘的魂儿掐了烟头儿,说:“到底怎么做才能感觉得到大浪呢? ”
“我讲这么深刻的话你还在想那事?给你上一课吧,”娇艳的魂儿起来去拿了
纸和笔,画了个图,指着图说:“这儿,然后是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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