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两个小男孩被丢进村边早已被废弃的水牢洞里,当作是他们企图逃离村子的 惩罚。半被海水灌满的洞里又黑又暗、又湿又冷,更别说每当风一灌进来,就会 呼呼作响的凄凄鬼哭。连个七尺大男人都要大喊受不了,况且是个孩子呢? 男娃儿嘴里不住地“唔”、“啊”呻吟,眼泪虽没掉下,但泡泡红肿、楚楚 可怜的样子,真叫人揪心。 男孩阿海边为他揉着腿肚,边说:“你得多忍忍,鞭子打到的地方一定会瘀 血,我不帮你搓开那血肿,明天你会连动都动不了。” “好痛、好痛……笨蛋,你轻一点儿啊!” 疼到蛮不讲理的男娃儿,抡起了小粉拳(但敲到骨头还是挺吃疼的),如雨 下的乱拳落在阿海的头、脸、肩膀、胳臂。阿海低头任由他出气,还好被人打、 被人骂已是家常便饭,练就出他一身铜墙铁壁的厚皮,男娃儿这点力气,伤不了 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他们没打断你的脚骨就已经不错了,这点皮疼肉痛 就当作是吃药,忍忍。”阿海把一道道红瘀揉成了青紫,再将凉凉的药膏敷上去。 “喏,这样就舒坦多了吧!” 抽抽噎噎的男娃儿停止哭闹,他揉着绿茵大眼,嘟着嘴说:“那些人真坏! 从小没人敢对我动手,更别提挨人打了,连皇……爷爷都舍不得我碰伤一下,他 们竟这样对待我。待我回去,一定要叫人好好修理这些人!” “那是你命好。像我成天挨打,早就惯了。”阿海在洞穴内找来些杂草,铺 成一块软杨。“不知道他们会罚我们在这儿关多久,你先睡一下,养养神吧!” “那你呢?你要去哪儿?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走掉吧?”睁大的眼里泛着 泪光。 阿海看着那双怕寂寞的大眼,他就是拿这双眼睛没辙,绿眼朝他眨巴眨巴个 两下,他便想替男娃儿扛起塌下来的天,替他遮风挡雨,为他拭泪。 “哪儿也不去,我在这儿守着你,你安心地睡吧。” 闻言,高兴地握住阿海的手,男娃儿就枕着阿海的膝盖,闭上双眼。不过片 刻,小巧的鼻翼释放熟睡的鼾息。 阿海则没这么幸福,他烦恼着此次逃跑失败,下回想再溜可不容易了。这不 知姓名的男娃儿穿着如此华丽,一副备受疼爱的样子,此刻他家中的人必定很担 心他吧?干脆自己找时间溜出村子,到男娃儿家中通风报信,再带人回来救他! 是呀,胖婆他们只在乎男娃儿,绝不会注意自己消失了,这比带着男娃儿一起离 开,更可行。 可是……阿海看着香甜入睡、睡相无忧无虑的男娃儿。若留他一人在这洞窟 内,不知道他会不会吓得魂飞魄散、哭得声嘶力竭呢?这真是教人苦恼啊!看着 看着,阿海的眼皮也跟着沉重了,他不知不觉地垂下了眼脸,靠在娃儿的身边, 打起盹儿。 起初是轻微的水流声,接着脚下踩踏的地方轰隆隆漫天价响着,他们两人纷 纷被吓醒,男娃更是尖叫着扑到阿海怀中,嚷道:“天呀!水、水淹起来了,它、 它淹过来了!” 阿海安抚着像只四脚兽般攀着他,拼命想往上爬的男娃儿。“这儿是水牢, 水淹起来并不是怪事儿。今日是满月涨潮,过几个时辰,水便会退了,咱们只要 站在高处,不会有事的。” “水都泡到本殿的脚了!”一脸嫌恶地说。 “只是”泡到脚而已,为什么男娃的反应这么强烈?阿海好奇一问:“难道, 你从没玩过水,不熟水性?” “不行喔?这犯了王法吗?”脸蛋一羞红,瞠怒起来。 没有坏心地嘲笑男娃儿是“少见多怪”,阿海老实温和地笑说:“要不要我 教你?很好玩儿的,你学会了如何在水中来去自如,泳之戏之,便会知道水一点 儿也不可怕。” 被说得有些动心,男娃觑他一眼。“真的?我不会被水鬼捉去,回不来吧?” 阿海立刻起身,脱掉破烂短褂,纵身一跃跳进下方的水池子里,在半人高的 水中,游了一游,而后噗哇地吐出水,破水而出。“看,我不是一点儿事也没有 吗? 你也快点下来吧!我会接住你的,这水好沁凉呢!“ 犹豫再三,最后男娃仿效他脱下锦袍,下身套着薄丝裤,一步步慢慢把身子 泡进水中。突然,哗啦,男娃被阿海泼了一脸水,他错愕地望着阿海,阿海挑衅 地泼了两次、三次,男娃再也忍不住,也跟着拍击水面,拼命地把水泼洒向他, 忘我地打起水仗。 “哈哈哈……” “嘻嘻……呵呵呵呵……” 阴森的空间被天真开朗的笑声占据,两个身分地位截然不同的少年,宛如两 条从小玩在一块儿、一起长大,精力旺盛的小斗犬般,亲呢地在水中嬉闹游玩, 把所有烦恼、恐惧都抛诸脑后。 玩够本了,两人湿答答地爬上高处,阿海甩着脑袋,将身上的水也甩掉,正 想套上短衫时,蓦地听到男娃嚷着:“咦?不见了,它掉到哪里去了?糟糕了!” “什么东西不见了?” “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是我跟皇爷爷要来的,皇爷爷说我得把它收好,不可 让任何人看见,所以我将它装在锦囊袋里,贴身系在腰上。刚刚下水前它明明还 在的呀,不知道什么时候弄掉了!”男娃急得直在水中捞着。 二话不说,阿海再次跃进水中,潜入水底,在凹凸不平的洞穴底部来回搜找 着。翻开每一块水底石头,搜过每一寸水底淤泥,气不足了,便冒出头来深吸口 气,很快地又回到水下,反反覆覆做了、好几次。 水面掀起一阵涟漪,阿海终于浮出水面,手中高高举着那拳头大的锦囊袋说: “是这只吗?就是它吗?” 男娃虚脱地坐倒在地上,点点头说:“是,就是它了。谢谢你,阿海。” 经过这番风波后,男娃完全对阿海敞开心房,把阿海当哥儿们似的说:“这 锦囊里的东西,天底下只有皇爷爷和我看过,现在我特准你,让你见识见识它。 不过你得和我约法三章,不可以把这事说给别人听喔!” “既然这是你的无价宝贝,如此重要的秘密,不用让我瞧也没关系的。” “我说了要让你看,你就得看!”不容拒绝的口吻,男娃霸道地将锦囊放到 阿海手中道:“你打开来吧!” 叹口气,就当作男娃是在伸出友谊之手,不再坚持的阿海,小心翼翼地扯开 锦绳系带绑出的麻花结,揭开袋口的瞬间,整座阴暗水牢登时耀染红芒,无数道 火焰之光在洞穴四壁、顶上舞动着。未曾见识过这般神奇景象,阿海不由得咽下 一口诧异,张大琥珀双瞳,看傻了。 “嘻嘻!”男娃得意洋洋地看着阿海的反应,他谨慎地将锦囊中的东西取出, 好让阿海能看得更真切。 那是一颗极度浑圆的宝石,不需要任何光线,它自身即可发出媲美火焰的红 芒,更神奇的是,它表面虽然坚硬无比,可一摇晃着这颗石头,里面红通通的、 浓稠的不知名物质,就会闪烁着银彩而转动。变化自在,像是液体之火般—— 阿海看得连句“太美了”都说不出来,他总觉得这石头有股神圣不可侵的神 威,不是自己这种身分卑贱的人能碰的。 “它有个很美、很响亮的名字喔!你猜是什么?” “啊?石头也有名字?”阿海一惊。 笑他土气,男娃高傲地点点头说:“它叫做”火凤凰“,是能呼风唤雨的石 头!我一看到它就爱极了,央求皇爷爷把它给我,他老人家就给我了。现在”火 凤凰“的主子是我,很了不起吧!但,就算你很羡慕,我也不能给你喔!” 阿海哪敢要啊!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快收起来,话都还没来得及出口,便 听见—— “里面的小鬼!淹死了没有?还活着就给我应声!”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名胖到不行,夸张到整个身躯呈圆球状的灰发妇人。 她两只如豆小黑眼各据胖脸的一边,亲眼看到他们没事,撇着嘴巴说:“啧, 刚刚才想到今夜水涨得比平常要高,万一把摇钱树弄到嗝屁挂了,前面的功夫就 全白费了,我看还是不能将你们留在水牢里。死阿海,把那傲慢臭小鬼的腿绑起 来,我要把他关在别的地方!” “绑住他的腿,要他怎么走出这水牢呢?至少也等我们离开水牢再说。”边 跟胖婆讨价还价,边悄悄地遮掩住男娃的身,阿海暗示他快藏好宝贝。 男娃急着想把锦囊塞回裤子里,胖婆则朝他们走了过来。 “喂,臭小鬼,你鬼鬼祟祟地躲在后头干么?” 不行,这样会被发现的!他急中生智地看到不远处有个岩石凹洞,索性把它 塞到里头,再不动声色地移了块石头压住它。当他一弄完,胖婆已经揪起阿海, 推到旁边,居高临下地瞪着男娃。“你做了什么?” 男娃一吐舌,扮个鬼脸道:“我在小解,要你管。” 胖婆揪起他就是一阵猛打猛踹,又动手搜找他的身子,想看他到底在玩什么 花样,无奈她如何搜找,就是没找出半点东西,也只好放弃地揪住两个男孩的耳 朵,拖着他们离开水牢洞了。 男娃隐忍着回头的冲动,对“火凤凰”发誓,他一定会回来找它的! 各自驾着一辆轻便风火轮车离开首南城之后,兆海并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在 哪儿,倒是紫宸似乎早有计划,由他领着路直往西行。 途中他间过几次,可是紫宸都笑而不答。为躲避可能会有的“追兵”,白天 他们挑空庙或废屋落脚歇息,到了夜晚才披星戴月地赶路。万一没找到一片能遮 挡的屋檐,他们也会野宿在外。庆幸现在是春暖时节,否则一趟“野宿”就会变 成两人的“野墓”了。 因此,当景色从繁华一转为凄凉,从拥挤而逐渐空旷,兆海心中的狐疑也越 深。继续往这方向走下去,他们早晚会到…… “差不多快到了,如何,这儿对你而言应该很眼熟吧?”紫宸戏弄地挑挑眉。 这海岸、这石堆、这股风里捎着成咸味道的感触!几年前离开后,便不曾返 “乡”过的兆海,望着与记忆中有些微不同的景致,纳闷地看着紫宸道:“殿下, 您怎么会想来这个地方?我还以为,从那之后,您会再也不愿踏上这村子一步呢!” 沿着磅礴壮阔的崎岖海岸再往前走没多久,便是恶人村了。一个聚集着盗贼、 贫民、凶徒、恶霸,恶名昭彰的村子,也是兆海三岁到十三岁时所住的地方。离 开恶人村后,兆海偶尔会想着——不知道村里的人怎样了?但他生命里有更多其 他的事得去忙,无暇回首从前,渐渐地也淡忘了在这块地方生活的点滴。 如今站在多年未见,百丈高的巨大浪涛前,兆海不免有些感动…… “虽然本殿当时在那儿碰上很多不愉快的事,但同样的,我也在那儿找到了 你,不是吗?”勾魂摄魄的绿瞳锁住他,道。 兆海腼腆地扭开视线,最近他老觉得自己黝黑的面皮都快煮成红虾色了。 以前在宫中,跟随在紫宸身边时,兆海常看见成堆宫女、侍女或名门闺秀, 只要被紫宸一抛眼、一抹笑,就迷得骨酥脚软,站也站不住,这绝非夸张。万万 没料到,现在轮到他被紫宸的一举一动给左右,一遇上火烫的绿眼,腰骨便麻酥 麻酥地疼着,身体还会热热闷闷的。 殿下真是天生自然的“春药”啊! 他真的十分苦恼着,要怎么做,和殿下才能恢复往昔,起码要回到自己饮下 玉液酒前,那种主子和奴才的单纯关系。 沾了,就上瘾。 兆海本想等待时间来解决问题的。喜新厌旧,身边又不乏桃花的主子,对自 己这具硬邦邦、汗臭兮兮,还皮韧骨粗的男儿身,一定维持不了多久的兴趣。待 新鲜感消失了,主子又开始寻花觅柳,自己便可从额外的“粗活儿”中解放。 休想挣脱。 但连续几日,天色一暗,白昼是仙姿凛俊的亲王殿下,褪下衣袍后就摇身一 变成为了精力绝伦、贪婪好色的淫兽,动不动就拿兆海锻链他的“铁杵”,摩擦 生热,一晚上来个两、三次是常有的,好几次还到天色蒙蒙亮,才肯放过他。 殿下现在已经摸到诀窍,知道该怎么做,才会弄得他舒舒服服、频频娇喘, 不像以前一样,总会让他吃尽苦头。但殿下经常使他厥晕过去的问题依然存在, 只要殿下一做过头了,倒楣的他隔天就会站都站不住,阳光刺得两眼昏花,驾风 火轮车也力不从心。 怪不得殿下得一次和那么多姑娘家交往。因为殿下全部的宠爱,都落在一个 人的身上时,弱不禁风的姑娘家哪吃得消?肯定会挂!就算是身为大男人的他, 有时都不免庆幸,还好自己身子骨够强韧,不然照样“精尽人亡”,撑不到今日。 小的只是想待在殿下身边而已……兆海叹息着。所以他没拒绝过殿下的“强 求”。但是再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他会死于“早衰”!希望殿下也能替他想想, 别再用那双眼勾引他了。 “您回来这里,就为了怀旧而已吗?”赶紧引开话题,省得殿下“狼心”又 起。 “不,我有样东西落在这儿。就在那座水牢里,你还记得吗?” 兆海想起过往,笑笑地说:“是小的陪殿下学习在水中悠游的,小的当然记 得。” “对,就是那儿。”紫宸左右看了看。“奇怪,水牢是从哪里进去的?这儿 的景象,怎么好像和我记得的不太一样。” 他们开始在四周寻寻觅觅。沿着岸边,在错综复杂的礁石堆里,看到可疑的、 相似的,就过去一探。 “咦?好像是这儿吧!”兆海摸索着一块巨石,说。超过数百公斤的石头, 历经千年海水的洗礼后,表面变得坑坑洞洞的。“可是我记得这石头当时是架在 洞穴上方的,现在它却压在水里……该不会是恰巧把水牢的入口给挡住了吧?” 紫宸赶至兆海身旁,也跟着端详着石头,还企图从石缝窥看里面。兆海把耳 朵贴在层层叠起的石头细缝上,聆听着。滴、滴、答、答,水珠声快被波浪遮盖 过去,但他确实是听到了空穴特有的回音,而紫宸也听到了。 “这样看来,似乎是这儿没错。本殿似乎好运用尽,被神给抛弃了。”皱着 眉,仰天深叹。 “殿下丢掉的,究竟是什么东——” “喂!谁说你们可以在我的地盘上东张西望的?你们知不知道本大娘是谁? 我可是名震天下、威震八方的庞——”圆圆的身形自上方遮掩住一切。 “胖婆!”真没想到,虽然是多年不见,胖婆的体态却一点儿都没有变。兆 海身手俐落地爬上黑礁石,站定她面前说:“你来得刚好,我们在找水牢的人口, 你知不知道是在哪里?” “你谁呀?我跟你熟吗?”小眼珠狐疑地瞟瞟他。 “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阿海,几年前也住在村子里头,大概这么高,瘦瘦的 ……阿海就是我啊!”兆海比手划脚地,举出许多往事提醒她。 “阿海?阿海……”胖婆的眼珠里渐渐透出醒悟。“你是阿海?” “对,没错,就是阿海。” 胖婆的眼珠溜到兆海身边,伸出胖胖肥指朝向高大男子,脸色发白,颤抖地 说:“那、那边那个,该不会就是当年的……” “这位就是紫宸殿下,没错。” 胖婆以前所未有的神速,转身冲向前,跑去,边从喉咙里发出拔尖高叫。 “呀——他回来了、他回来了!那个……他回来了呀!快跑啊,大家快跑!” 当年紫宸一被朝廷所救,胖婆便吓得屁滚尿流。她是唯一动手打、虐待过亲 王的人,因为不知会受何等惩罚,她连着三天把自己裹在棉被里,死都不肯出来。 兆海心想村子里的人,最害怕见到紫宸的,就是胖婆吧? 人真不能做恶事,瞧,后来殿下未对村人做出任何惩罚,胖婆还是难忘恐惧, 说不定还日夜难安、日日恶梦呢! “殿下,她跑了,我们要不要到村子里去打探、打探?您也累了,想歇腿吧?” 兆海也想再看看大伙儿。 “嗯,就这么办吧!” 对兆海而言,村子里头一点儿也没变。看着每一样令人怀念的东西,他就知 道在自己离开之后,恶人村的人们过日子的方式,和从前还是一样的。为了谋生、 为了一口饭,不得不继续干坏勾当。 “想不到这里头还有挺多店铺的。”紫宸那时留在村里的时间短,更不可能 被放到大街上走动,因此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他都觉得挺新奇的。“你瞧这把刀, 铸得多漂亮!” “啊,不要去碰!”为时已晚地警告着。 一摸,旋即断成两半的剑,哐当掉落。紫宸目瞪口呆的时候,有名邋遢老翁 上前,凶巴巴地说:“老兄,你弄坏了俺的剑,还不赔我!你要给我三十纹银!” 兆海抬起掉落的剑,将它啪地推回断裂处,它发出喀的一声,剑又回归原来 的模样。交还给老翁后,他笑说:“看您玩这把戏都十六、七年了,怎都没变新 花样?同样的老把戏也该换换了,尚大叔!” 老翁吃惊地揉揉眼睛。“你、你是……” 掏出点碎银子放在桌上,兆海拉着紫宸离开。“您得小心,殿下,这村子大 街上的任何东西都不能买、不能吃,要吃只能够吃自己带或自己煮的。还有,水 也是,要喝水要到远离大街的那口肮脏井,咱们面前的这口干净井,不能喝。” “喔?是有毒吗?” 兆海笑笑。“您会拉肚子拉不止,接着上茅房得付十纹,看大夫得付二十纹, 大夫的药吃了虽然会好,不过却不保管什么时候才好得了。让您留在村子里十天、 半个月,榨干您的钱袋,一文不剩时,您才能离开这儿。” 紫宸听完,哈哈一笑。“好个恶人村,这确实够恶形恶状的了。” “不这么做,大概也没办法活下去吧?”兆海也曾在村子里住过,知道大伙 儿为了有一口饭吃有多辛苦。“小的不是要为他们帮腔、求情,但他们也是为了 生存,穷得没别条路可走了。” “嗯,本殿现在知道了。”边走,紫宸边看着那一间间藏着“陷阱”的店铺。 “我这些年也是住在另一个恶人村里。那儿金碧辉煌、琼楼玉宇,人们啜饮 美酒、享用美食,但却一样满腹坏水,一心都在想着怎样陷害他人、怎样从他人 身上挖得好处。和这儿不同的,是那些人没有过过饿肚子的一天,也没有不这么 做会死的道理,他们的”恶“,只用在满足自己的贪欲而已——想爬得更高,握 有更大权力的欲念。” 停下脚,低头看着兆海,紫宸自嘲地说:“不好意思,本殿居然将你由一个 小恶人村,带到一个大恶人村里,一住就是七、八年,竟到今日才发觉。” “殿下,这种话绝对不能说给我以外的人听。”兆海忧心地缩起眉头。 “什么话?噢,皇帝也不过是大恶人村的村长,这种话吗?”就喜欢看他为 自己操心的样子,紫宸贼笑道。 “小的啥也没听见。”掩住双耳,兆海指着前方的大屋子说:“到了,就是 这间,村人真正吃、睡的地方,也只有这儿的东西能吃。我们进去,一定可以找 到人间清楚,那水牢是怎么了?说不定还可以找到点线索。” 紫宸颔首,跟着兆海推开门走进屋内,脚一跨过门槛,便听见—— “求您原谅我们,我们知错了,高贵、伟大的亲王殿下!”里头黑鸦鸦的数 十人,众人齐心说道。 兆海讶异极了,几年不见,大家都转了心性吗?“大家别误会,殴下不是来 找你们算帐的,我们是有事想要问——” 里面走出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提着一大袋的东西,放到紫宸面前,然后 恭敬地跪下说:“过去我们无知冒犯您,还让阿海这孩子代我们赎罪,这真是大 错特错。我们都知道错了,筹了这些宝物,咱们想替阿海赎身。这些年没阿海在 身边帮忙,真是苦啊!阿海是村子里的重要人物,我们不能没有他,请您宽宏大 量,将他还给我们吧!” 老者又朝身后挥了挥手,人群里走出一名白嫩、清秀的少年。“要不,我们 也可以给您别的孩子做奴才,替换阿海回来!” 少年一躬身,很快地说:“奴才很乐意换阿海哥回来,请殿下成全。” “马大爷您……”兆海万万没想到大家会这么想念自己。 一看兆海那微红的眼眶,紫宸立刻捉住他的手臂,对村人怒道:“休想!东 西你们自己留着,本殿不稀罕,也不要别人替换!兆海是我的人,我不会放他走 的!” 老者又迟疑地开口。“但我们……” “罗唆,别惹怒本殿!本殿已经不追究过去的事了,倘若你们再不知足,又 或要反悔,本殿就灭了你们这村子,兆海也还是我的!”大手一挥,紫宸鲜少露 出震怒模样地说。 兆海有些担心,有些儿欢喜。担心的是紫宸这般生气,自己劝得住吗?欢喜 的是殿下一点儿都没有考虑过,要放自己走的这件事。和清秀少年相较,原来殿 下还是宁可留着他啊! 同时间,噤声不再说话的村人们面面相觑,不一会儿,三三两两地站起身。 “就说嘛,行不通的。唉,还以为能骗阿海回来干活儿,人家在王府过得可 好,怎么会愿意回来呢!” “就是说嘛!换成我,我也不回来啊!” 连少年都一改恭敬的表情,掏掏耳朵说:“啧,戏是白演了。” 要时,顿悟这些全是村人联合起来的“诈术”,兆海对他们万年狗改不了吃 屎的行径,枉然三叹,说道:“马大爷,你们好生大胆,我也就算了,怎能连殿 下都欺骗进去呢?您是吃饱了撑着吗?” 白发老翁呵呵笑着。“你又不是初来乍到的外人,阿海,这是咱们恶人村的 待客之道啊!倘若不演上这么一出,我们怎能确信殿下待你好是不好?但看你这 么高大健壮,想必是吃得好、睡得饱喽!”,继而转向一旁的紫宸。“殿下,是 老翁失礼了,您不见怪吧?” “本殿当然要怪!”劈头一喝,紫宸眯起一眼,然后爆出大笑。“怪你们演 得真妙,真把本殿骗倒了,呵呵呵!” “好,殿下够爽快,老翁就难得做赔本生意,请您吃喝一顿。大伙儿,快点 端出好料的,咱们今夜不行骗,要行酒作乐了!”马大爷一声吆喝,全村人都动 了起来,端茶、倒酒、送上小菜。 呼,兆海放下一颗心,看来殿下比自己更与村民臭味相投呢!夹在这帮“恶 人们”之间,他这并普通人永远都少不了要劳心、劳力、更劳神了。 酒过三巡,不胜酒力的兆海先倒下后,陆陆续续的,许多村人也都醉倒了。 众人横七竖八地随地就躺、随地就睡。不分有钱没钱,也不分你我彼此。看着这 景象,紫宸微醺的唇泛着畅意的笑,这帮真情流露的恶人村村民,较之宫廷那些 高官达人要可爱多了。 “殿下真是好酒量,老翁很久没遇到能和我喝得不分上下的人了。”拿起酒 壶,再为他斟杯酒,马大爷说道:“来,今夜咱们就喝它个爽,喝它个痛快,明 儿醒来您可别记得我今夜说的话,好吗?” 紫宸含笑道:“现在别当我是殿下,您老有话要说,便说吧!” 马大爷轻咳了咳,摸摸胡子,正襟危坐地说:“阿海这孩子,有劳您提拔, 我很感谢您带他回村子,让我们能再见他一面。本来。我是死心了,不敢妄想有 再见到他的一日。能在死前看到他,我总算可以安心了。” “是因为推一个孩子出去当箭靶,所以良心受到了谴责?”紫宸不客气地直 说。 马大爷讪讪地笑了。“也有。他自告奋勇地要去向您说项时,我是不抱希望 的,不过是狗急跳墙、死马当活马医罢了。无论您信或不信,我没把阿海当外人, 可能是当年我在村外林于里捡到他,把半死不活的他带回来养,对他产生了爷孙 之情吧。我也不舍得他牺牲自己,可村子里又有谁有像他一样的勇气,跑去见您 呢? 我还是要以村人的性命为重。“ 深深地朝紫宸磕个响头,马大爷哽咽地说:“以后也拜托您,继续拉拔那生 性敦厚的孩子,多疼惜、疼惜他。” “这您无须多言,我会的。”紫宸反提一问,道:“既是你捡到兆海,关于 他的家人、他的爹娘,您都不知道他们的身分吗?” “恶人村附近打打杀杀的事可多了,我年轻时也干过不少恶事,什么都见识 过,但唯独捡到阿海的那回,把老翁给骇到了。那真是惨烈啊!我没看过那么可 怕的、下手狠毒的盗贼。虽然我也是个贼,但主要能抢到财物就好,不会非得杀 人灭口,可阿海的爹娘偏不是碰到我。一家子大大小小十数口子,全死在林子里, 说有多惨就有多惨,那贼狠到连三岁的幼儿也不放,捅穿了他的肚。” 马大爷抖了抖。“算是阿海命大吧,我帮他把肚子缝好、帮他涂了药,他烧 了五天四夜都没醒来,本以为他不行了,结果他还是撑过来了。呢!或许是可怜 的薄命爹娘在保佑他吧?” 叹口气,马大爷忽然想到地说:“哎哟哟,您问这事儿,我才想到,他爹娘 身上的衣物不像咱们南夷人,是外地的!我还把当年阿海身上的小衣、小裤给收 起来了,明儿个我一并拿给他好了。靠这点东西,可能是找不出他真正的身世, 不过也能留作纪念嘛!” 紫宸悍然地说:“不必,那种东西拿去烧掉。” “您说……要烧掉?” 知道自己是遇害的一家族中唯一的幸存者,兆海会作何想法?紫宸比谁都清 楚。“我不想他为了找寻或记挂自己的身世,浪费精力。他只要知道有我这主子 就行了,其余的,由我来帮他想。” 马大爷闭上了嘴巴,看样子阿海离开恶人村后,身边还是跟着狠角色。不过 看亲王这么在乎阿海,阿海的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才是。既然这样,照亲王的话 去做,亦无妨。 “另外,”紫宸亲王的绿眸透着狡猞光芒。“这村子住久了,你们也腻了吧? 把戏再变就这些,会上当的人也越来越少。本殿倒有个好地方,能让你们一 村子的人都住得下,你们也可在那地方呼吸点儿新空气,玩把戏给没看过的人看。 “ 这是真的吗?天下会有这么好康的事? “当然,你得替本殿做件事。甭担心,这是小事一椿,不过是送封信而已。 帮我跑腿,做了这件事后,你们便可住进宽敞大屋和王公贵戚作邻居,划算得很。” 端起酒杯到唇边,紫宸笑吟吟地说:“如此一来,首南城也会热闹点儿,一 些人就不会忙着来找本殿的麻烦了。” “首南……殿下,您说的是哪个地方啊?” 白玉纤手一挥。“本殿的王府。你就带着愿意跟你去的村人,住进紫宸亲王 府内,好好地、慢慢地把都城弄个天翻地覆吧!嘻嘻!” 马大爷当场愣在那儿。帝都?他没听错吧?殿下要他们搬到帝都去住,还是 住在亲王府里头?这……能成真吗? “真是奇怪,马大爷他们怎么会走得这么快,又这么仓促呢?” 一觉醒来,赫然发现村子里的人剩没几人,大家都不知去哪里了。兆海真无 法形容那股错觉,简直是“亲王府”内的旧事重演。马大爷留了封信给他,说是 他们找到了另起炉灶的地方,要兆海别担心,好好地跟在亲王身边伺候他就行。 不管他们要搬到哪里去,有必要这么急吗? 瞥瞥身旁的紫宸,他正脱下外袍,露出匀称莹白、毫无赘肉的上半身。兆海 已问过一次,还是忍不住再问一次道:“真的不是殿下您,跟马大爷说了什么的 关系吗?” 挑起眉。“本殿唆使众人离开恶人村有何利益?兆海,你对本殿似乎有所曲 解,我不喜欢兴风作浪,是风浪自己要找上我的。我没事还宁愿懒洋洋地躺在你 怀里,睡场好觉呢!” 危险、危险,这话题很危险!兆海马上低头检查着那两只跟马大爷要来的琉 璃水肺,边说:“您要是准备好了,就先下水泡泡,适应一下温度,我马上便弄 好了。” 根据马大爷的说法,因为经年累月侵蚀掉了巨石的根基,所以让它滚落到礁 石群里,不偏不倚地堵住了水牢洞口。因此,想进入水牢,从陆地是不可能的, 得要潜到水下,从旁侧的珊瑚礁缝进人。 本来兆海说要自己一人进入,去帮他找东西,但紫宸却坚持不肯。 “往后,无论要冒什么危险,我们俩都一块儿去做,这样谁也无须替谁担心, 被留下来的一人,也不会抱怨。”他说。 终究讲不过他,兆海教会他如何运用水肺闭气,练习半个时辰左右,紫宸已 能领略个中秘诀,毫无窒碍地在浅滩中潜身浮起。 “我们走吧!” 先纵入浪涛中的身影,旋即有另一道跟随在后。仿佛两条修长的鱼儿,在粼 粼波光的海底世界中漫步悠游。 划动着双臂,拓展开来的是前所未见的缤纷天地,无数多姿多彩的鱼儿与他 擦身而过,紫宸也正追逐着前方自在的人儿,兆海无声地比划了个手势,示意紫 宸该准备向上了。他点头,表示知道。兆海率先攀上珊瑚礁,沿着缝钻进去,消 失,紫宸也跟进。 冒着性命之危,穿越过珊瑚礁,他们进入一片阕黑的天地里,破水而出的两 人陆续地上岸,兆海喘息着问:“殿下,现在你总能告诉我,究竟我们是在找什 么了吧?不然这么暗的地方,我们要怎么找?” “做一名钦差怎能没有尚方宝剑呢?”紫宸回道,在适应了里面的阴暗后, 他借着水面映出的小小光线,辨识出水牢的地形。“我记得是在这边……” “哈啊?” 这边没有,就到那边找找,紫宸搬开地上每个能移开的石块,探下。不知失 望了几次之后,他终在地凹中,捞到了某样东西。他紧张地握着它,将它取出— —丢开软软烂烂的破布,重见光明的不只他们,还有手上的“火凤凰”。 兆海发出叹息。“我记得,我看过,这……你竟把它留在这儿?” “现在你总明白我非来这一趟不可的原因了吧?这”火凤凰“便是咱们南夷 每位皇帝继承皇位时,权杖上应有的红宝。这颗可是货真价实、无庸置疑的真品。” “什么?那现今陛下的权杖上,那颗红宝是假……”这消息太震撼,甚至到 了匪夷所思的程度。“这”火凤凰“是怎么从权杖上轻到你手上的?” “咳咳”地假咳着,紫宸尴尬地红着脸蛋说:“我小时候不知道它是这么贵 重的,先帝让我看他的权杖,我却看上了上头的这颗”亮晶晶“绋珠,而且爱不 释手,于是便向他央求,把这给我。想不到先帝竟也给我了,就这样。” 就这样?就这样? 先帝究竟是怎么了?先是赏给三岁的紫宸毒酒、迷药酒,想不到连这么重要 的红宝也能随便给…… “啊,这么说,现在陛下不知道她手中的权杖是假的喽?” “不,她知道。”紫宸将“火凤凰”高高举起。“大家以为它只是装饰用的 宝石,殊不知它数百年来,都是南夷的火种。如说黑石是灯油,那能点燃黑石的 便是这举世无双的红宝。历代皇帝一即帝位,就会到黑石塔,表面上是祭拜,其 实是去测红宝的能量,看能不能点燃黑石塔的核心。固然,运行时的黑石塔根本 不需要红宝,但是万一运行中断,要再行启动黑石塔之际,若没有这红宝,南夷 纵有再多黑石,也会陷入黑暗、寒冷、没有秩序的混乱中。” 兆海吞下一口气,这些他都是第一次听到,恐怕南夷人也无人知道,权杖的 重要竞来自于此。 “所以陛下想必早已知道,在她手中的权杖,不过是空有仗影的假物罢了。” 可以想像,当时陛下一定很惊慌、震撼吧! “我曾告诉你,我跟陛下放话,说我有重要把柄。其实,那把柄指的就是这 颗”火凤凰“。你懂了没?有了它在手,我们便有自由了。投鼠忌器的陛下,非 让我们自由不可。我想先帝会将它给我,一定也是希望我能用它来保护我所爱的 人。” 紫宸意气风发地微笑说:“来,把你的手伸出来。” “要做什么?” “别问,你照做就是。” 于是兆海战战兢兢地伸出手,紫宸将举高的红宝,轻轻地降放在他的手心。 不可思议的艳红光芒温暖地照耀着整座水牢,俨如握着一把火焰,但感触却是冰 凉如水。兆海几乎要错以为自己被这把火焰给融化了。 “由现在起,它是你的了,金兆海。” “啊?” 身后的男人,环住他的腰,覆着他的手,跟他一块儿捧着“火凤凰”。 “你要好好地保护它,因为它是你的尚方宝剑。未来无论是谁,不管是东宫 或皇帝,都不能伤到你、胁迫你。你手上的,是南夷的命脉,也是我的命脉。请 你守护我永远都不要离开。” 太狡猾了!兆海的视线一片朦胧。他明知道的,自己能跟在他身边,就已经 心满意足,什么都不要了,可是现在他却让自己更无法离开他。这样的重责大任, 他交到自己的手上,除了以性命相挺之外,兆海能说什么呢? “回答呢?兆海。” 哽咽着,挤了两次、三次,他才能挤出一句:“是,殿下。” 沐浴在火光之下,两人紧紧相依。 通往自由的门扉,已经开启。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