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这是一把普通的伞。
不是那种折叠的,是直杆的。打开以后,上面有雪狼亲笔绘制的蝴蝶,不打开
的时候,就是一把直白的长杆伞,没有伞套,那套丈夫也不记得把它遗落在哪里了。
这是刻意地丢失,她知道他不喜欢套,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她不记得他是不是用
套包裹着什么物件,有套和没有套的物件她都已经陌生了。
她抚摩着伞把,浑圆又光滑的伞把,那样一种恰到好处的伞把,长度也是一种
合理的长度,像男人勃起的英雄,握在手里有一种异样的冲动。她把它握在手里,
出门之前,禁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看见了丈夫充满阳光的微笑。
一种永远被凝固的微笑,只是镜架上挂了黑纱,下面是他的骨灰盒,生命被重
新制造,变得如此集中,充实,默默。“尘归尘,土归土。”电影里的牧师总对在
电影里死去的人这样说,好像跟《圣经》有关,跟天堂有关,跟看的人无关,只是
让你产生联想,紧急搜索着这个死去的好人所有好的方面。如果是个坏人,也立即
会原谅——原谅的理由总在这一刻立即集合起来。
雨很大。
他归哪儿呢?
想起来了,是要为丈夫找一个新家。她要为他找一个他喜欢的地方,不安置身
躯也不安置灵魂,只是安置一种牵挂的地方。她会牵挂吗?没想到丈夫的生命意外
地走失了以后,走得无影无踪只是把散落的生命用一个精致的盒子被装着回家的时
候,她真的有所牵挂,禁不住眼睛一酸,她立即阻止了,不让它发展。
她恨他。
有什么样的爱,就有什么样的恨。爱和恨原本在一个相同的位置,只有爱过恨
过之后才发现,它和它一直是在一起的,爱和恨从一开始就双双结伴一意孤行。
丈夫没有死在这个他热爱的城市里,他只是死在回家的路上。他被火化在异乡,
那地方离北京很远,说好了周末回来,她和他真的要谈谈,他比计划提前了两天动
身,但还是在周末如期到达了,只是被装在骨灰盒里回家了。
她没有哭。
不哭的妻子让那个潍坊男人惊异万分,把准备好了的解释和悲惨的叙述都省去
了,沉重的心理负担一下就解脱了,他留下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两万块钱,说:
“这是他的酬金。”迟疑了一下,然后他又说:“我们市交通队说,根据事故现场
判断,他可能是打手机时,没注意弯道,又下雨,车速太快才冲下了高速公路。”
支离破碎的她在惊慌中收起残片,组装成了一个真实的悲剧的时候,哇地一声
哭了,她把骨灰盒摔在地毯上,喊着:“你出来!站起来!你给我活着!说话!”
寂静。
冰箱压缩机的启动声把她吓了一跳。冰箱工作的时候总是要弄出很大声响,这
有点像它的男主人,丈夫工作时也喜欢弄出响动。回到家来,无论是夜里十一点还
是一点,总会有电话打进来,他就大声地回话:“不能明天再说吗?我太太睡了。”
她醒了,一到这时候她就被吵醒了。丈夫说:“你看看,把我太太吵醒了吧?”
她说:“我没醒。”丈夫说:“我太太说她没醒,那你就说吧!怎么回事?晚上吃
饭的时候不是对设计稿很满意吗?明天不签协议了?他还要考虑什么?饭也吃了酒
也喝了,舞也跳了歌也唱了,澡也洗了脚也按了,弄舒服了倒有事了?这是只什么
鸟儿呀?”
然后他就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把电话挂上,长叹一口气,这时候冰箱就响了,
先是嗵地一声,然后是电流接通的声音,压缩机长嘶不止,也是一副不堪重负的样
子。他说:“这破冰箱我早就该把它换了,怎么就换不掉呢?”
“你是说我吧?”她说。
“又来了又来了!”丈夫在屋里转了三个圈,大声嚷嚷,“你是冰箱啊?你虽
然像冰箱一样冷冰冰,可你也不是冰箱啊,你是个冰人!可我是个火人!咱俩得熬
到白发苍苍,看看最后是我把你烤化了还是你把我浇灭了!”
她关上了灯。
雨让天空变得暗淡,这个家恢复了它本来的状态,一直是昏昏暗暗的,只有丈
夫的微笑充满了阳光。他不喜欢这个家,不喜欢这个新型小区一楼的房子。她知道。
她不知道丈夫到底喜欢哪里,把他的骨灰盒安置在哪里才对得起这八年的爱情,五
年的婚姻呢?
寻找一个墓地也许比寻找一个家更难,这她没有想到。
出门之前,她换上了吊带裙。从丈夫的眼里,她知道他喜欢自己穿上吊带裙的
样子,只是为他穿,而不要走出门。那天她就没有按计划出门,举着伞要出去的时
候,他从后面一下搂住了她,把她抱回到客厅里的沙发上。这使她羞恼,使足了劲
挺起腰一扭身子,把他掀下了沙发。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转过身子,他又扑过来,迎面把她按回到沙发上,喘着粗
气说:“我要访问了!”
她挣扎着,拒绝着他的脸,躲闪着他的嘴,身子不由地往上挺,想把他再掀下
去。他把她的裙子一把掀起,蒙住了她的脸,她感觉到了他的疯狂。
一下就变得无力了,还有一种惊喜,最让她诧异的是看不见他,脸被裙子遮住,
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让她热血沸腾了,她轻声呻吟了起来。
“叫!”他快速地行动,大声说:“你大声叫出来!”
有一瞬的走神,她不想叫,紧憋着坚持不叫,决不出声。但这很难,真的很难,
她随着他的运动还是叫了起来。
“好吗?”他问。太好了,可她不告诉他。她闭上眼睛。有一年多没有这样的
情景,无论卧室里的床还是客厅的沙发上,雪狼突然的亲热给了她突然的惊喜,然
后她突然问:“她叫吗?”
“什么?”
“我问你她叫不叫?”
“谁?”
“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叫,没声音再好的戏也出不来——妈的,我怎么说上广告了!
这是职业病。没声音就是不存在,我说明白了吧?”
“你说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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