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如果谁相信天塌不下来,那是因为从来不曾拥有过一片天。
天塌地陷是不会让人有所准备的,必是突然袭击,这一天上帝休息,魔鬼值日,
世人终于明白,魔鬼总能比上帝干出些大事来,因而很久以来,魔鬼留给人类的印
象比上帝深刻,还鲜活。
她的感觉是窒息了,身体变得轻飘飘,有一瞬间的腾云驾雾,然后她笑了,哈
哈大笑,没有眼泪,也没有了知觉,身体软软地从椅子上滑落到地上,最奇妙的感
觉是,她确信自己悬浮在空中,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肉身的自己跌倒了,然后是一片
混乱。她想说话,没有声音,没有声音再好的戏也出不来——雪狼说过这一句李雪
健表演的广告词,她记得那天雪狼的话。
雪狼一定是惊慌失措地把生命走失了,阿婆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
万个阿婆都这么说过,阿婆喜欢她,她爱阿婆。就是说,她的生命里有雪狼的信息,
注定了曾经是一家人,一个走失了,另一个正在走失。
然后是一种撞击的声音,她不知道坠落会发出如此巨大的声响,天塌地陷的有
惊天动地的理由,一次完美的坠落,罗伯特·金凯对这种感受有过描写,叫“从零
度空间落下”。
罗伯特·金凯是《麦迪逊县的桥》(又译《廊桥遗梦》)里的人物,他还没有
见到弗朗西丝卡时就在零度空间狠狠地摔了一次,是一种预示,预演,预习,一个
美国男人。原来在对待女人世界上的男人感受都是一致的,她看见方子坤瞪着血红
的眼睛,把羞愧弄得很夸张,方子坤一定也是第一次寻找到了他生命里的“零度空
间”,他没有眼泪,眼泪一般都属于女人
。在刘总的笔记本上(他死后从车上找到的遗物),记录着不下一百个女人,
没有一个为刘总创造过这样的情景,这是刘总一生的缺憾,但他高兴这一刻帮助了
她,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刘总的手很凉,手腕上的名表更凉,硌了她的屁股,人
的坠落一定是从屁股开始的,托起一个人一定也要从屁股开始,刘总的手伸进她的
裙子里抱起来她,是一个意外。
方子坤需要一个反应的时间,也许他一直在设计和想象着这一刻迟早要到来的
情景,不仅显得毫无准备,以为自己准备好了,原来一开始就准备不足。方子坤不
允许别人抱走他生命的另一部分,她高兴她已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最重要的部
分,他的手臂有力,脚也有力,挺着硬硬的脖子行走,她搂紧了他的脖子。
吉普车上都是汽油味,她开始更为热爱这个味道,像方子坤身上散发出的男人
味道,雄性荷尔蒙,不是散发,只为能闻懂的人弥漫,读味,这是一个好感受。张
姐是在去医院还是去法院?医院有急诊,疗伤,没听说法院有夜班,原来人们都说
人活精神,骗人的扯蛋,活的是身体,要不为什么法院从不夜晚干活儿呢?
还没到夜晚,残阳如血。没有雨,不像那个离开家的小雨的早晨,可夕阳下还
是有人举着伞,来去匆匆,好像都有自己的目的地,回家或者离家,原来都匆忙。
她啊了一声,无原因地喊叫,喷吐出一团黑色,她看见了一种颜色,从她身体里逃
离的叹息,是有颜色的。
方子坤把吉普车停下,在不可停车没有停车带的路上停住了,没有说话,搂住
她的头,把她的上半身拥进怀里,下雨了,不,是泪,滴落在她的脸上。
“送我回家,”她说,“我要回家。”
没有回答。
她一直就被他这样搂着,感觉到方子坤的心脏强烈地撞击胸膛,咚咚,咚咚,
咚咚。天渐渐地暗了下来,她轻轻地抓住他的手,放在胸上,也让他感受到心跳,
她不确认自己的心是否在跳,他的手伸进来了,触摸得比较具体。
眼泪像喷泉一样涌出,她在享受一种委屈的哭泣。
“放出声音来,思哲,使劲哭吧。”
她没有放声,止住了,连呼吸都停止了。刻意的停止,不能长久,她是控制不
住自己的,终于哇地一声,放声痛哭起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在路上,一次目的明确的停车,为哭泣。
然后,她开始提出问题,是平静下来以后,夕阳哐当一声掉下西山顶以后她开
始问,一个问题。
“你知道女人为什么爱哭吗?”
“为什么?”
“因为女人比男人更了解这个世界。”
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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