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欧阳买的果篮没地方放,听她这么一说,就放在床上,把脸扭过来,离她的脸
很近,欧阳在看她的鼻子。
“真是先进了啊,怎么一点看不出来做过手术的样子?家父做过鼻息肉的手术,
挺难受的,总摸鼻子,还留下一个没事就摸鼻子的毛病。”
她不知道说什么,今天里的又一个意外,也几乎是没法解释或者不想解释的事。
“张姐让你来的?”
欧阳说:“我自己要来的,给上面送一份材料,我就拐到这儿来看你了。老雪
没来?”
她说:“他忙,没来,你怎么知道?”
欧阳说:“你的床头柜里没东西,柜上面也没东西,就是没人来过。”
她说:“我不喜欢惊惊乍乍地告诉谁我住院了。”
欧阳说:“我不喜欢进医院,看着哪儿都觉得不卫生,别扭。今天太阳真好,
到外面坐坐去吧?”
“我不想动。”她说。
病房里最后一个病人,也跟着探视的亲人到外面花园里去了。
她看着欧阳,真的有点感动,她真的希望有人来,不是来探望她,是打消同病
房人的疑虑和拒绝那些没必要的解释。尤其她做了流产手术,病友都知道,却没见
过有人来,好像是一次情感的意外,因为她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已经二十八岁的人,
更像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大学生,一个意外又不意外失去身体控制的女孩,何况是一
个这么漂亮的女孩。
就连医生都不相信她登记的年龄,护士也不相信她流产的理由,就说现在年轻
夫妇有不想要孩子的,可她已怀身孕三个月无理由做掉,没见到她所说的丈夫的到
来,于是人们都相信这是一个谎言。
当护士把她的下身处理完毕,坐在孕妇特制的床上,两条光滑滑的腿吊起来,
把脚放在支架上,护士把催产剂注射进她的静脉里,有一刻,她想停止。
也只是一个想法,她知道,真的不能要这个孩子。
丈夫要买新房,雪狼看上了新型社区的那种低层小楼,买第一层会赠送一个很
小的花园,二楼、三楼和四楼人家的梯子设在外面,那样一种美丽的弧线错落有致
地把新型住宅表现得如
此生动,一看她就喜欢,九月交房,十一月就可以装修完入住了。
还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总经理办公室很忙,每年都有本科生、硕士生到公司
来,如果她离开岗位,是十一月生孩子,公司一到十二月就习惯对各部门人员调配,
也许她就
会失去了总经理办公室的岗位。
她喜欢自己的工作,大学同学都羡慕她运气好,不是最出色的学生都分配到了
最出色的大公司,最要好的同学邱茹说她的好运气来自于拙劣的照片,各种表格上
的照片拍得都很差,别说思哲的魅美,或称为美眉,就是“漂亮”一词也成了传说,
看照片是一个十足的中规中矩老实又本分的女大学生,美艳又时尚的漂亮女大学生
是不可能被国家大型企业的人事干部选中的。这是具有中国特色的一个现象,漂亮
女孩都被外国独资企业、中外合资公司抢走,跟国家有直接关系的单位只有中学教
师不在意挑选的女大学生是否漂亮,而中国国有企业的人事干部一般是决不挑选美
艳的女大学生的,不知道是他们怕自己将来犯错误,还是怕领导犯错误。
分配到总经理办公室真是一个大惊喜,她第一天报到的时候,曹主任惊喜地把
眼镜摘了又戴、戴了又摘地打量她。她喜欢像父亲一样的曹主任,很快她就更喜欢
张姐了,喜欢张姐雷厉风行的作风,说话利索,办事又不需要她动太多脑子的岗位,
无忧无虑的岗位,她不想失去它。
她还喜欢欧阳。
跟自己和丈夫都是同岁的欧阳,真的跟雪狼不一样。雪狼果然是一匹狼,丈夫
有一个差不多成为正式姓名了的名字,活跃万分,野性十足,把刚结婚的小家弄成
了一个后现代派的大展馆,零乱不堪的狗窝。
丈夫没上过大学,所以,从一开始她就跟欧阳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存在,话语不
多,句句投机,只在意会,不必言传。雪狼存在一种让她心动神飞的疯性,欧阳的
到来让她感受到一种久违了的心宁神静,安全,踏实,那么有修养。
她不知道她还喜欢欧阳的舞步,习惯了跟雪狼到滚石迪厅去疯狂的她,品尝了
一次有底蕴的绅士双人舞,动静之中,张弛之后,她感受到了另外一种男人,另外
一种流动在血液里的文化。在公司举行的舞会之后,她鬼使神差地居然去了他的家,
看见了他温馨又有条理的居室,在欧阳一排整齐的书柜前才想起了世界上还有很多
书待读。
她是教授的女儿,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可她早已忘记了生活中还该有书。她和
丈夫的家从文化上讲,除了书以外什么都有,雪狼的电脑绘画,耸人听闻的楼宇招
贴,掉了一只角的山羊头骨,极度夸张的西方女人巨照(大胸细腰高屁股),挂在
墙上的老胶木唱片,一把从酒吧高价买来据说是中国摇滚巨星崔健弹过的吉他,一
根塑封上执意认定是卡斯特罗抽了一半的雪茄,甚至他早年骑过的一辆自行车的大
链盒,还有二百六十七把各式各样的刀——雪狼热衷于收藏刀具。全套的京剧脸谱,
云南蓝花布帘,还有玛丽莲·梦露,席斯迪翁,黛安娜,辣妹,麦当娜,少不了乔
丹,必不可少罗伯特·巴乔,山东杨家埠木版年画,毛泽东号火车头照片,尤其是
悬挂在客厅最醒目的风筝——那种蝴蝶风筝,来自于实际上是她真正故乡的潍坊风
筝,这个曾经让她感受温馨和迷恋的家啊,既是民族的,又是世界的。
无论春夏秋冬,无论是租的那套房子还是新的这个家,雪狼在家永远只穿着一
条内裤,喝的永远是千奇百怪的酒,唱的永远是好像生殖器被人莫名其妙剁掉一般
声嘶力竭的歌,说的永远是money ,money 和访问。
她在欧阳书房里喝过一杯咖啡。
她在怡静中看着欧阳亲手制作的咖啡,那样一种浓香。欧阳不管他的书房叫书
房,欧阳叫他的书房是“左岸小居”,跟法兰西有关,跟巴士底狱有关,跟左拉有
关,圣地亚哥,老人与海,海明威,马克思,博尔赫斯,昆德拉,不愧是北大中文
系的硕士,离博士仅一步之遥。他看着她。
一种奇妙的感觉,一种莫名的委屈,就在这一刻,它来了。
那是一次意味深长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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