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我知道思哲讲述到了一个关键的地方。
一年过去了,准确地说是七个月过去了,从她的眼睛里,我依然能够看出她当
时的恐惧。说心里话,当她惊魂失魄地在那个雷雨午夜回到家,一道闪电把她的家
照得亮如白昼,看见丈夫的遗像前突然出现的一束白色百合,我都有些毛骨悚然。
服务生不知道漂亮的思哲正在跟一个作家讲述她的经历,只是看见过她的眼泪,
所以没有阻止她吸烟。星巴克咖啡屋不让抽烟,一开始我也不知道,服务生走过来
让我和思哲都知道了,咖啡屋不让吸烟像思哲看见一束白花一样,是个意外。
她把烟熄灭,不好意思地笑笑。
要是过去,我一定要找来老板谈谈,咖啡屋里不许抽烟,能诞生马克思、左拉、
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卡夫卡吗?这是一个问题,问题是我不知道星巴克咖啡屋属
于哪个国家的,根在哪儿,至少不属于法国,我想。
我有点走神,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知道思哲进入了一个很重要的新的开始,
神秘的白花事件如果不惊心动魄,至少也意味深长。聆听或者讲述,需要有所准备,
心理的,外在的,也就是内部环境或者外部环境,包括马上就要进入的情节和细节,
都不允许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
我提议换个地方,不再喜欢星巴克咖啡屋朝向里面的玻璃落地墙,那里面是一
家大型超市,我们离另一个世界太近。来来往往的人总有不经意地向里张望的人,
他们大都不理解咖啡屋里的男女在说什么,窃窃私语的生活在这个城市开始陌生了,
大家喜欢公开的生活和公开的事件,因为中国已跟过去不同,北京人也不同于二十
世纪的北京人,过去的北京人喜欢做梦,所以说梦;二十一世纪的北京人开始圆梦,
能够画梦。
思哲同意了,就在她要起身的时候,手机响了,是方子坤打来的,问她什么时
候回家?思哲告诉他,可能要晚一点,她说她要买一点东西。这个电话提醒了她什
么,让我在咖啡屋等一等,她拉开通向超市的玻璃门,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有了一
把雨伞。我大惑不解,虽然二年的立春在春节之前,中国俗语素有“马年无春”的
说法,前几天,正月初五的北京又下了第一场雨,可这并不是一个需要雨伞的季节,
又是这样一个夜晚,需要伞吗?
她把雨伞送给了我。当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才明白这把伞的含义,真的意味
深长。
我喜欢她一身秋装,秋装使她看上去真的很成熟,显得练达了许多,如果有一
天回到家里,主人不在时突然出现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东西,她不会再惊慌失措
了。那个夜晚她不是惊慌失措,用魂飞魄散形容更准确一些。
她喘不上气来,声声雷鸣,道道闪电,把她还没有重新组装好的生活击得粉碎,
紧紧团着身子,裹着睡衣,缩在沙发里,想看又不敢看那束白花。这是一个恐怖的
信息,它怎么出现的?谁把白花放在了丈夫的骨灰盒上,那样端正地摆在了雪狼的
遗像前?
到此,早上离家时看到的那个女人就要浮现出来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她把白花跟那个女人还没有联系起来,思绪跟思绪无法连接,
缺少一种手段或者通道,只是咀嚼着恐怖。过了一会儿,她知道该做什么了,不需
要理由,或者必须使用这个理由,她浑身颤抖着拿起了茶几上的电话,传达到另一
方的午夜惊铃,把欧阳吵醒。
第一声铃声响起的时候,欧阳就醒了,他相信思哲一定会给他打来电话,只是
没想到这么晚。欧阳把电话机就拉到了枕头边,一次有准备的接听,所以第二声刚
响起的时候,他就抓起了电话,说:“喂?思哲吗?”
零点十三分,她没有准备电话刚响到第二声就被接起,有点紧张,还有点感动,
说:“欧阳,你快来!”
这不是欧阳准备的部分。没有丝毫准备的信息到达大脑时,总以为出了毛病,
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尽管听清了她的声音,尽收了她的表达,还是禁不住地问:
“你说什么思哲?”
“快来!”
“到哪儿?”
“我家,你快,快一点!”
欧阳噌地就坐起身来,他准备好的是一次漫长的聊天,不知道需要走出家门,
动作太猛,把电话机弄到地上,不去管它,就拉着听筒线,对思哲说:“去你家?
去你家?怎么了思哲?”
“我害怕。”
长出了一口气,没有遭遇抢劫,也不是入户盗窃,更没有头上挨一闷棍送到急
诊室,那种事一般都发生在过年前,刚到七月中旬,屡屡发生那种事还需要一点时
间。
他笑了,尽量笑出声,努力弄出一种亲切,说:“思哲,真对不起,今天这事
怨我。要是不发生追尾事故,中午你就能找到你们家老雪的墓地了,再抓紧点时间,
下午就能把你们家老雪搬出家,给他一个安身的地方。”
“快点来!”
“思哲,这不合适,传出去对你我都不好。再不亲老雪也是你的亲人,亲人死
不必害怕,何况那是个骨灰盒呢!我跟你在电话里说说话,你吃饭了吗?瞧我这废
话,你晚上吃的什么?”
“你他妈快点来!我要死了!”
她骂了一句,脱口而出,一定是受了邱茹的感染,女人骂人那样痛快,淋漓,
解气,甚至还有不必细解也能感悟的亲昵。
她挂上了电话,把头埋在沙发里,害怕闪电,用沙发靠垫盖住自己的头,身子
还在发抖。别说走进卧室,离开沙发一步她都怕把自己吓疯了。
雪狼的微笑是在阳光下,所以雪狼有着比阳光更灿烂的微笑。闪电穿过窗口,
把一瞬的惨白射进来,就像正在撕碎他的微笑。一束凭吊的白花,一张生动的笑脸,
她第一眼望过去时,感觉一切都在动,白花在抖,丈夫在笑,分明活灵活现的在客
厅里复活,演绎着一种图景,所以当欧阳浑身又一次湿透地走进来(他换了一身休
闲装),听见她说那神秘出现的白花,指了指雪狼的遗像和骨灰盒,他真的看见那
束白花,亲临了恐怖的现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不觉得欧阳是个没用的东西,只要有人能陪她说说话,就能度过这个惊悚的
夜晚。欧阳还是让她有点失望,欧阳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时候,加剧了她的心跳,把
害怕推到了极致,又听见哐当一声门响,她大叫着:“鬼!有鬼进来了!”
欧阳吓得一头扑在她的身上。
他就坐倒在沙发边上,头一歪就扑在了她的怀里。她的睡衣带子没有系好,洗
完澡,她一边穿着睡衣一边来到沙发,准备给邱茹打个电话时,发现了让她惊魂的
一幕,她连胸罩都没有穿,欧阳的头发就蹭在她的乳房上。
她没有推开他,紧紧搂着他的头,还不曾意识到与欧阳的第二次亲密接触。
欧阳被搂得很紧,他想抬起头,真的就抬起来了,脸蹭到了充满弹性又丰满的
奶,第一时间他没明白是什么,怎么回事,然后立即明白了,自己的脸正贴着思哲
的乳房!
门又哐当地响了一下。
是风吹动了门,又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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