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把雪狼的骨灰盒送给他的情人,安放在从外面就能看见的婚纱影楼里,还配置
了一个醒目的花圈,对于她来说可谓是一种创举,至少她很欣赏自己这种近乎胆大
妄为的举措。“举措”这个词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流行的一个时尚性词语,第
一次从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中听到这个词汇,不是不以为然,她甚至觉得有些反
感,似乎是对某种事物不尽满意而显得十分做作的表述,现在她相信了,这个词很
好,举措。
强烈的报复和发泄的愿望作为一种举措实施了以后,她以为自己很开心的,当
她看见那个叫叶可多的女人又一次转身背对了她的时候,才发现并不开心,这点绝
没有想到。不开心也就罢了,反而觉得空荡荡,她终于明白,尽管看上去没有失去
什么,但想得到的同样没有得到。
因为无聊而变得无趣,这一般都是第三者的观点。我把故事停顿下来,看见她
痛苦地摇摇头,我以为她不喜欢吃鳗鱼饭呢,后来才知道,她根本不喜欢鳗鱼。那
她为什么同意我点两份日式鳗鱼饭呢?三月里我才明白,她是在体验叶可多的咀嚼,
我一下就把这事说清楚了,叶可多是从日本回来的,尽管她稍后才提到这一点,但
作为故事,我不喜欢兜圈子,何况我有自己讲故事的方法,至少是建立一种叙述者
的权力,我的。
她去卫生间了,我也点燃一支烟,检查着笔记,现在是中场休息。我想利用这
点时间发点议论,请你不要介意,刘思哲很快就会回来,而方子坤没有按情感需要
和她的期望时间出场,这方面我们都要有所准备。
回到上一段插入的议论:因为无聊而变得无趣,这种事是经常发生的。王朔写
过一本书叫《无知者无畏》,我以为那是王氏调侃,原来我错了,现在真有王朔说
的那种人出现了,不是无知者无畏,是把无耻当做无知,不仅仅在文学圈。也有人
把下流当做风流,不仅仅是男人里。“错把无耻当无知,何以下流做风流”,我很
高兴在这间歇的时候我能有一种即兴的创作——如果不算是飞来之笔的话,且称为
“陆氏语言”吧,与刘思哲的故事无关,这就是停顿,也叫做陆涛叙述结构中的中
场休息。
如果有企业肯出钱,我现在甚至愿意插写广告,告诉你我抽的什么牌子的烟,
喝的什么牌子的咖啡,坐的是哪个厂家生产的椅子,头顶上的吊灯产自广东某座城
市的某个公司,还有酒具、台布、烟灰缸、打火机、餐巾纸,我所看见的电视机、
电冰箱还有冷暖两用的立式空调是什么牌子的,包括我后来喝下的爽极了的两瓶啤
酒的牌子,等等。聪明的企业家以后要跟作家搞好关系,作家为你们的广告宣传一
是不动声色,二是物美价廉,三是深入人心,四是趣味盎然,五是六是和七是八是
我就不说了,总之收费不高,不会像刘思哲很快知道的方子坤拍的电视剧那样,片
尾的一条鸣谢字幕都要几万十几万的,而且她为此居然去了山东,或说回了一趟老
家,要么寻找一回故乡,说什么都行,最为重要的是我在她的故事中这样写的时候,
刘思哲是不会在意的。
她所在意的,她现在开始非常在意的,只有一个人,方子坤。干了一件让自己
震惊的事以后,她回到家,打开所有的门窗,给这个家通通风,换换气,不出所料
地又洗了一个澡,离开晓羽工作室时她真的出了一身汗。然后她拿起电话,打给小
区警卫室,告诉保安,不许放进任何来找她的人,她今天不在家,明天也不在。
把手机关了,把电话拔了,把门关了,把灯关了,把自己放倒在床上了,把衣
服脱光了,把枕头弄湿了,在抽泣中睡着了,在泪干后醒来了,天黑了,天亮了,
她上班了,她下班了,
天又黑了,天又亮了,天又黑了。
最大的意外,是她发现自己在方子坤那里差不多属于人间蒸发了!
这让她生气,羞恼,愤怒。精心设计的没有自虐性质却有自虐色彩的行为,在
方子坤那里竟然毫无反应,就跟发现雪狼有外遇她拒绝访问而雪狼假装不知道一样,
这可真够他妈的!
方子坤丝毫没有寻找她的迹象,她的失约对于方子坤来说居然无动于衷,中国
成语“恼羞成怒”这个词就是专为女人爱男人时得不到反馈而由老祖宗们亲自设计
的,并一代一代传下来,其中王安石印象深刻,著有《夜直》一诗曰:“春色恼人
眠不得,月移花影上阑干。”
作为中国人的最大好处,就是你走遍世界用一句成语就能与任何一位中国人立
即沟通,勾起乡情、乡恋、乡愁,这就叫中华民族的文化底蕴之一。为什么,为什
么?这是几天来她一直询问却怎么也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她也没有见到欧阳,欧阳
参加WTO 培训班去了,北京申奥成功,下一步就是中国入世了,总公司做好了各种
准备,像张姐那天在中央电视台《新闻30分》接受采访时说的:既有机遇,也有挑
战。
既然二一年上帝只会说汉语,所有中国人都有兴奋的理由,好像惟有她忽
然兴奋不起来,这不对,也不好,张姐就让她兴奋了一下,她几乎跳起来惊呼:
“张姐张姐,不会吧?”
张姐很喜欢她的惊愕样子,也许这正是张姐心里期待的,这就是送出一个惊喜
的人的最大满足,何况这个好消息是张姐亲手缔造的。张姐说:“好好干!小刘,
从此以后你就算进入领导核心的第二层次了,还要再接再厉!”
张姐不希望放过她再一次有所反应的表情,她就做了一个这样的表情,惊喜万
分地说:“张姐,我行吗?”
在这两个星期里,总公司机关的人都知道要精简机构,调整部门,就是说有人
要失业的时候,她被提拔为副科长(没有正科长的部门),就是说,从此以后张姐
要带着她参加那些老总们非开不可的各种会议了!
这比她第一次从雪狼的包里发现杜蕾斯避孕套还意外又突然,欧阳也提升了,
尽管也是副科级,但欧阳是主任助理,成为张姐形影不离的助手。虽然还没有正式
公布,但总公司大楼里很多人已经知道了,人人都在加倍努力地干活,她开着富康
车再进入公司大院,看见正中的影壁墙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大字的
时候,第一次有了深刻的解读。
她打开了手机,其实上个周末她就把手机打开了,还买了一个有着漂亮的蝴蝶
装饰的链子把手机挂在脖子上,晃荡在胸前,可它从来没响过。走进新的办公室
(原来的办公区玻璃墙重新改造了),办公室的人频频叫着她刘科长,她频频点头,
当刘科长的感觉真好。她的发型被人注意了,单位发的职业女装裤子全楼里只有她
最合体,去年就穿过的皮鞋,计算机室特别是刚成立的数据科的人们今年才发现是
如此漂亮,两条美腿,一对美胸,一双美眼,一个美眉!
她要看报纸,有人把过去两周来她最喜欢的北京地区的报纸《北京晚报》、《
北京青年报》和《京华时报》通通放在她的办公桌上。没有人知道刘科长要看什么,
刘科长要看跟工作没关系的新闻,终于看到了,在各报的社会新闻里,几乎都报道
了“晓羽影楼”停业的消息,位置不太起眼,标题的字也很小,她还是一眼就能捕
捉到,品味着感觉,长出了一口气,她能确认还是很开心的。
七月十六日的《京华时报》头版刊登了一条图片新闻,题目是《申奥不成巴黎
阅兵》。她扑哧一下就笑了,浪漫的法兰西没有准备好败给北京,七月十四日正好
是法国国庆日,巴黎人取消了庆祝游行,改为阅兵,这是赌气呢。
然后她就收住了笑,由衷地理解了法国人,至少在中国也有一个——如果包括
方子坤的话,就是有两个中国人也在赌气呢!天,方子坤会不会又开着吉普车跑到
十三陵撒野去了?如果是发泄,会不会一不小心就栽下坡去,在皇帝陵前打了个滚?
他受伤了,住院了,一条腿打上了石膏,脖子被牵引吊了起来,吴老板不会正在构
思悼词,听说方子坤没死比方子坤还高兴,正在病床前逼他用那只同样受伤了的手
正写还款计划呢?
这么一想,她就冒出了一身冷汗,忽然紧张起来。
不会。没准方子坤正带着那个姓孙的娘们儿在吉普车上翻腾呢!
她知道,方子坤说过姓孙的是他承包报纸《楼市周刊》的支持人,没准正把第
一张广告费支票送到方子坤的公司,方子坤的公司一定有一张床,他和她正在床上
激情回报呢!
她再也坐不住了!
把手机从脖子上摘下来,她要打给方子坤,偏偏手机就响了,把她着实吓了一
跳!接下来的是兴奋,期待的事情知道它定会出现的时候,还是有一种突如其来的
感觉,心怦怦直跳,想掀开摩托罗拉V998的手机盖,又改变了主意,玻璃墙只有一
米六高,大家又很关心刘科长,她决定到卫生间去接听,就带着喜悦和响声走进了
办公室内的卫生间,关上门,打开,放在耳边,传来一声“喂”的时候,她就明白
了,失望了,是欧阳。
欧阳没有打到座机上,是不知道办公室调整后的电话号码,告诉她,今天是星
期五(废话),要和她一起请张姐到星期五餐厅共进晚餐(原来如此),张姐最爱
吃那里的炸洋葱圈、炸cheese和炸蘑菇了,庆贺一下。
显然欧阳去参加脱产一个月的WTO 培训班时就知道了她是副科长、自己是欧阳
助理了。欧阳助理没有提起影楼的事,只想从记忆里把那件事扫除干净,要她下班
时接上张姐,到亚运村的星期五餐厅,张姐已经知道,而且上午已经电话预留了无
烟区座位。
就是这一次,她拿起放在卫生间里的《橘郡启示录》,看到了欧阳所说的那句
关于共性、个性和味道的一个作家的论述,知道了一个叫陆涛的人。她随意翻着,
翻到《蝴蝶歌剧TownHouse 》这一章时,禁不住地看下去了,隐隐有一种感觉,关
于“蝴蝶”的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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