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命太漫长了,必须想个法子打发。 千百年来,他爱过许多人,可爱情的下场,却总是遍体鳞伤。 每当恩消爱弛,又有人在他的面前转身走开时,他一直不明白,他做错了什 么。在经历了数次伤痛之后,他总算是在伤口的疼痛中获得领悟。 人类的生命太过短暂,他却不老不死,永远青春鲜艳。 一日复一日,看着她们如花朵般随时光日渐凋萎,他不在乎她们的容貌是否 因岁月而改变,也做好了她们终将死去而他将被独留下的准备,但她们却在乎, 无一例外。 她们介意他永无终点的生命,妒忌他恒久的青春,她们不愿当年老来临必须 面对鸡皮鹤发时,身旁的情人,却年轻如旧,这太讽刺、也太折磨了,她们只是 女人,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忍受他那无止境的青春。 因此,她们给了他爱,又纷纷把爱收回走开,于是千百年来,他仍旧是一只 孤独且无奈的花妖。 直到,那一日…… 注定的相遇来得太突然。 那一年,那一日前,她还不懂恩怨,也没有爱恨,她曾有过一段天真无忧的 岁月。 伸手推开花纹枝桠窗,迎面而来的浓郁香气顿时涌进了室内,雷无音闭上眼 深深吸口气,坐倚在窗边看着午后的日光自树梢洒落园中,落在开得如锦如织的 芍药花海中。 园中静谧无声,偶有窸窣的走动声自园中一角传来,竖耳倾听,那是娘亲裙 裾与嫩绿的叶片擦穿而过的音息,不需抬首,她也知娘亲正在日光下为心爱的花 儿们修剪长枝,园中遍植的花儿名唤芍药,乃花中之相,每逢春末夏近,总是依 约盛开迎夏送春。 无音两手搁在窗棂边,倾身朝前趴卧在臂上,闭眼享受着这不变的温暖午后, 在这座娘亲独住的花相园,素来清寂,平日除了打扫送饭的嬷嬷会定时进园外, 鲜少会有外人前来走动,但每到芍药盛开之期,爹爹总会自雷宅主屋那边带来许 多客人,携众前来花相园赏花。 她因此而喜欢上这个由花相统御百花的季节,因惟有在这个短暂的春末时分, 她能够见到终年不入花相园探视她们母女的爹爹,也惟有在这个时节,她才能在 愁眉不展的娘亲脸上,再见笑颜。 无声流动的空气中,忽然传来些许人声,被春日晒得昏然欲睡的她懒懒抬起 头,见嬷嬷带来了一名背着木箱的男子站在园中,娘亲放下了手边的工作上前迎 客,三人交谈了一会,就见娘亲笑意满面地迎客入屋。 当客人进到屋内时,她好奇地自窗边起身,溜下了躺椅穿了鞋,轻手轻脚地 来到了厅门边探看,不意却迎上了那名背着木箱男子的脸庞,本欲想躲的她,注 意到眼角处有颗黑痣的男子,双目含笑地注视着她,但那笑意,太过亲切,令她 下意识地缩回探看的身子,回避起他的目光。 在嬷嬷的招呼下,男子回过头将木箱搁在花桌上,打开木箱自里头取出一面 面令人目不暇给、精工细制的铜镜,不一会儿,桌面上搁放了蟠螭纹镜、雀绕花 枝镜、瑞兽鸾鸟镜…… 那些她叫得出名的、或是没见过的铜镜,一一搁上了桌,娘亲左顾右瞧了半 晌,在男子的建议下,自众镜中挑捡了一面制工瑰丽的四神镜,吩咐嬷嬷去取来 银钱交给了男子后,笑盈盈地送男子出门。 卖镜的男子在两脚跨出门槛前,蓦地回首,双目精准地捉着了躲在厅旁偷瞧 的她,她的心头一凛,结实被吓了一跳,而后男子带着她解不开的笑意缓身踱出 了门扉,与嬷嬷一同走向外头的日光下。 “五姨太,老爷请你过去本屋一趟!”在他们走后不久,自雷宅主屋那边被 派来的下人,站在园内大声地朝里边唤。 犹站在厅中把玩着新镜的娘亲,霎时面庞上扑漾上一层兴奋的红晕,慌忙一 手抓起新购得的铜镜,一面对外头通报的下人回话。 “我梳洗一下,待会就过去!” 八岁的她,似懂非懂,安静地走回窗边,颇为困难地再度爬上高大的躺椅上, 曲起双腿坐正,默看着娘亲取来新镜,小心梳理好长发后盘成香云髻,在髻上簪 上了最心爱的银簪珠翠,再拿起妆台上久未过用的荷花胭脂,对镜细心妆点,再 三打扮妥贴后,匆匆搁下新镜,兴冲冲地提起裙摆往外跑去。 头皮忽然传来一阵疼痛,无音吃痛地抚着发,转首看向窗外。 一张张好奇顽皮的面孔,近在咫尺地正对着她的眼眸,她倒抽了口凉气,忍 不住将身子往后倾,拒绝与这些住在花相园里的花妖草精这般靠近。 对于这些总是在她落单时出现,又以捉弄她为乐的妖精们,她早已自惧怕演 变为熟悉,再变为习以为常,她用力夺回遭它们拉扯的发,看着它们在窗外咯咯 笑成一团,片刻未过,又再度嘻笑玩闹地伸手来扯她的衣衫。 她扬着手挥开它们,“走开。” 犹想与她玩耍的妖精们,在见她板起了小脸后,不甘地吱喳了一阵,随后成 群地跃入园中的花丛中嬉戏,一派欢乐。 无音深吁了一口气,一手按着自己被扯弄得有如蓬草的乱发,动作缓慢地爬 下高高的榻椅,来到娘亲的妆台前,垫高了脚尖摸索着台上的铜镜。 清凉如石的触感,透过指尖传递了过来,她小心翼翼地取下娘亲新购的四神 镜,此镜为四叶纹钮座,座外方框,框内排列十二地支铭,座内圆框,青龙、白 虎、朱雀、玄武各踞一等分,边缘的纹饰为文波云纹,镜缘一角,则刻有一小串 铭文,但她看不懂。 反手转过镜面,眼前的景像令她猛然一怔。 在镜中,她看见了一大片绽开得远比自家园中更壮盛的芍药花海,风儿漫过, 花海如潮跌宕起伏,涛涛似浪,她的鼻尖似乎都能嗅到那阵迎风而来的沁人幽香, 风势稍停后,有个男人静伫在花海中。 他在流泪。 她愣了愣,不由自主地倾身向前,想再看仔细点,原本模糊的铜镜,在她的 目光注视下,愈来愈明澈,愈来愈清晰,镜中侧着脸的男子,轮廓也益发鲜明, 她甚至都可以清楚瞧见光线滑过他肩上每一根长曳的发丝,光滑的泪珠顺着他的 脸庞,无声滑落在花丛中,她伸手抚向铜镜镜面,凑近了小脸…… 镜中光影忽地一闪,出现了另一幅景象。 清映如水的镜中,一只属于男人的手握住了女人的手,俩俩彼此紧密相牵, 但女人的手却渐渐离开,一点一点的,他们的掌心不再相贴,长指不再交缠,女 人的手逐渐离开,直至最后一部分相连的指尖,也被分隔在空气中,最终只剩男 人的手犹悬于原地,怅怅若空。 “看见了吗?”娇嫩的女音在她的耳边响起,纤纤兰指指向镜中,“那是你 的未来。” 无音转首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的来者,在镜中反射的刺目光影下,一名 艳丽的女子,正站在一旁边指着镜子边含笑看着她。 蓦地,一阵拔高至令人悚然的尖喊,划破素来寂静的庭园,因那凄厉惨痛的 叫声,无音慌忙搁下铜镜转过身来,一手按着胸口急急奔向音源,但她的脚步, 却在出了房外后,霎然止定在长廊上动弹不得。 无音骇然直视着跌跌撞撞冲进园子里的娘亲,目中强烈焚烧的怒火使得她的 双眼变得异样锐利。 她先是取来了花锄奋力捣毁园中群花的花架,一声又一声竹裂滕断的声响, 刺耳尖锐,在空气中萦绕不去,接着气喘吁吁的她再拾起搁在一旁除草用的利镰, 见啥割啥,将难抑的怒火延烧至不知发生何事的花儿身上,镰起镰落间,金光灿 灿,所挥砍的每一下皆是竭尽全力,她是那么不遗余力地消灭着眼前的一枝一叶, 不让任何一朵瑰丽诱人的花朵在她的目前招摇炫耀,盛怒和凄怆,在她的脸上揉 合成一种心碎的颜色。 受不住如此残暴诛灭,园中多年来的一片心血,转眼间毁尽于无。 那一瞬间,无音仿佛听见了花草的悲泣声,袅袅不断。 站在廊上的她,耳鼓密密充斥着花儿们临死前纷乱的音韵,在娘亲落力不止 的铲杀下,园中的花儿血肉横飞,尸陈遍地,种种鼓噪声覆盖着她的耳膜,令她 不住以手掩耳,试图逼退阻绝那些汹然涌进的哭喊声,不意间,她抬起头,两眼 与娘亲无可回避地打了个照面。 触及娘亲那双如蛇如蝎的眼眸,双目蓄锐,深怨待发,来得甚急甚快的寒颤 自她的背后战栗地升起,一个踉跄,她不由自主地往后栽倒,跌坐至地的她,一 双清秀漂亮的大眼盛满了恐惧,惊愕迷茫地在原地抖索着身子,看着娘亲别过脸, 转身挥扬着长镰不断地在园中四下乱砍乱拽。 东风不知是自哪个角落钻了进来,架塌花倒的园子里下起了飞雪,定眼细看, 此雪非雪,而是片片委屈凋零的落花。在蛮横的暴行下,花儿蒂叶受摧、瓣瓣撕 裂,花汁自断裂的茎干中汩汩流出,是血亦是泪,而落了一地的残花断叶,则似 是一匹上好的染绸,遭人揉虐成团弃之在地后,芳魂恨归尘土。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恐怖的气息,无音伸出两手紧紧环抱住自己,没有前 去阻止娘亲对园中花儿们的暴行,也不知能阻止些什么,她埋首在双膝里,深深 闭目,只希望这吓人的一切快些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耳边传来另一阵高扬恐惧的尖叫,抬眼望去,是负责照 顾她们母女起居的嬷嬷,在惊见娘亲取来灯油在园中放火后,站在园外放声惊叫, 急忙拔腿去招来园外的奴仆,没过多久,自外头跑进来了一批家丁奴仆,先是合 力扑灭了园中方燃起的火势后,个个箭拔弩张、红光满面地团团围近娘亲,这令 她的心头一惊,下意识地想起身去保护娘亲。 一双白皙的手掌搁放在她的肩上,将正要往外奔去的她及时拉了回来,她回 过头来,就见方才那名站在镜旁的女人站在她的身后朝她摇首,伸手掩住她的小 嘴,不让她出声援助外头无依的娘亲,而后不发一言地将她始拉进屋里。 脚步茫茫的无音,途中频频回首,此时在外头远处的娘亲已遭下人们围困住, 众人夺下她手中的灯油,拉扯着她的臂膀,她状似疯狂地嘶叫狂喊,色泽鲜嫩的 湘裙绫纱沾染了叶液花汁,浑身糟污不堪,在下人粗烈的纠扯架持下,娘亲咬破 了唇,嘴角挂着血丝,头上细心梳理后簪上的银簪珠翠,已不知从何追问去向。 髻落发散,满面是泪。 无音没有见过她这种模样。 她的眼中,有恨,有哀恸,更多的忿怒掺染在其中后,使得她的面貌改变了, 她再不是记忆中妍丽娇艳的娘亲,眼前犹作困兽之斗的她,倒像那些遭她亲手摧 折的花儿,凄凉的影子占据了她,似一道道粗绳蛮绑在身甩脱不去。 鲜少来园子里的爹爹,在收到下人报讯急赶赴至园中,两脚方踏进园土,愕 见园中刻意栽植的心血付诸东流后,掩不住的怒气在他的眼中腾升奔窜,他气急 败坏地来到娘亲的面前,难忍暴怒地忿忿扬高了掌心。 倚在门边看着外头的一切,无音缩紧了呼吸,心房忐忑急切地跳动,总觉得 那记蓄势待发的巴掌将随时都会落下,于是她绷紧了身子,想迎接或是想抵抗那 一刻的来临,但,等待了许久,她没等到预计中该有的响声,却等到了娘亲溃堤 的泪。 遭人架制住的娘亲,在见着了爹后,前态一改,泪如雨下,哭得那么放纵, 那么情难自禁,最终乏力瘫软在下人的手中,溃不成军。先前细心抹上荷花胭脂, 在与泪水遭逢之后,糊花了一张娇颜,化为一行行染彩的泪,顺着她的颊、她的 下颔,一滴滴落下,多彩的珠泪翻落在脚边的残花里,再也找不到踪迹。 无音怔看着那个截然不同又陌生的娘亲,觉得脑际既是清醒又是模糊,所发 生的事在她脑中纠结又缠绕,她弄不懂这一切,也不知眼下该如何是好。 当疲软的娘亲遭下人拖出园中时,陌生女子来到她的身旁蹲下,静看了她许 久后,伸出双臂轻柔地拥住她,并在她耳畔低语。 “我的名字叫碧落,今日起,由我来当你的家人。” 无音茫然地眨着眼,她不懂,这个陌生的女子为何要对她说这句话。 在碧落的怀中转身面向园内,原本栖住在园子里的各式花妖草精,在经历这 番人为的疯狂过后,或躺或挂在败枝残叶间,负伤残喘、濒死挣扎,再也无法像 是方才以捉弄她为乐的无忧妖精。这时,隐匿在丛中未烬的火舌嘶声蹿起,在一 地杂乱中幽幽摇曳,透过暖融的东风缓缓壮大,不一会儿,火浪如狼似虎地舔噬, 焰心不断向上拔高,眨眼片刻间,毁败的庭园已投身烈焰火海,无计收拾。 星火的气息浓郁刺鼻,依依缭绕不去,落红满径的园中,经火一焚,更显异 样瑰丽。 火点莹莹飘掠过她的眼前,眼前尽是赤红,满园花魂如尘,叶凋如土,散了 遍地的花朵,一瓣一瓣,在空中漫舞纷飞;刹那的灿烂令人不舍眨目,未了,当 它们无声地逐风远逸,无音只是默然地目送它们离去。 生命中的这一日,她永远记得,自这日后,她再也没见过娘亲。 又变得这么夸张…… 站在林间草丛中的无音,哑口无言地瞪视着前方灯水通明、屋檐迭延如座小 皇宫的气派建筑。 她抚额轻叹,“这里是荒山野岭啊……”也不知要收敛点,这副光景若是让 不知情的人见着了,该怎生是好? 天方黑就离开家门寻人的无音,先是走了山神藏冬所居的灵山一趟,在藏冬 的家门前收到他去隔壁山头山魈的家里串门子的字条后,便趁着夜色赶赴此地, 可来到这后,她便发现,这座白日里少有人迹的荒凉山头,遍山的荒湮漫草入了 夜却摇身一变,成了座富丽堂皇得令人咋舌的豪宅丽院。 摇曳的丝竹声自宅院里流泄了出来,灯火透过纸质窗扇门扉,投映出里头一 具具交错的人影,她无声地走近,步阶拾级而上,两脚踩在黑岩所铺砌的凉梯上, 她边走边想,脚下的一切,很可能是白日里不起眼的芦苇或是枯竹所变化而成, 而眼前的山魈之宅,则可能是魑魅所栖居的大树,不然就是…… 是什么都好,她只希望别再是那个曾经拜访过的臭鼬洞或是狐狸窝,那回自 臭鼬洞返家后,她可是足足刷洗了三日,才让身上的异味淡去。 方踏上阶顶,守在宅前迎客的候门小厮随即朝她迎了上来。 “我找藏冬。”她朝他微微颔首,努力让自己的神态看来自若如常。 小厮听了,随即朝门内一弹指,门里的女侍马上笑吟吟地款步前来迎客入内, 无音先是怔了怔,接着不语地跟在领路的女侍身后步进宅内。 走在宽敞的回廊上,她的双眼始终摆放在前头为她领路的女侍身上,走在前 头的女侍,姣娜的丽容衬上玲珑的身段,在廊上袅娜而过,一步一行尽是风情, 举手投足皆是妩媚。 自小到大,因深居少出的缘故,她所见过的人不多,但看过的各式妖鬼精怪 却繁不胜数,每每来到这种地方,她总觉得与这些外表男俊女俏的众生相较之下, 人类就显得太过平庸无奇。 是该感叹上苍的造物不公,抑或是该佩服上苍奇妙地弥补了人类与众生之间 的缺憾?他们人类虽是占领统治了人间,独尊为大地之主,将其他众生驱逐于人 间角落,但众生却拥有人类渴望不可得的玄法幻术,以及长生不老的恒久生命。 也许只是公平。 银铃细摇、琴弦慢拈,流音四泄至灯影处处的廊上,园中的水榭花台,布满 各色彩灯,不知名的香气顺着偶尔吹来的夜风撩人心扉,不久,走在前方领路的 侍女停下了纤足,伸手为她推开镶以朱红门框的纸门,两页纸门一敞,敞开了另 一个繁华绮丽的迷尘世界。 糊了四面艳纸的木兰屏灯,架燃在厅梁四处,将一室照耀得斑斓又多彩,厅 旁的乐师摇晃着身躯,闭目吹奏着凤管鸾萧,手抚琴筝胡弦,宾席间,妖娆的歌 伶舞伎酣歌热舞,金色彩缎滑过舞伎窈窕有致的胸前腰间满堂遍飞,舞至尽兴, 手中彩缎朝空一掷,霎那间金色流光花粉洒曳遍地,欢腾鼓噪声四起。 杯光俪影交错间,立在门边的无音沉着声不为所动;放眼看去,一屋不知世 事、不晓明日,只求当下陶醉畅怀的红男绿女,一屋的…… 妖魔鬼怪。 身后的门扉再度合起,无视于一室的群妖乱舞,只当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无音, 跟着领路的侍女来到席间,在一名喝得满面通红,正拍着掌心数拍子的男子身旁 坐下。 酒过数巡,已有些醉意的藏冬转过头来,有些意外地迎上她那张冷淡的容颜。 “你不是神吗?怎么也来这种地方?”不务正业,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居然和这些精怪们打成一片。 “神也需要娱乐呀。”藏冬笑咪咪地更进一盅酒后,也倾身为她斟了盅琼浆 玉液,“你呢,你怎么也来这?” “我来找人的。”她面无表情地答来,举盅靠近鼻尖嗅了嗅,实在是有些担 心这些不知是什么变成的美酒,在下了腹后,将会在她腹里还原为什么古怪的东 西。 “那你可来错地方了。”因酒意而满面酡红的藏冬,仰首哈哈大笑,“除了 你之外,这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人!” 她淡瞥了他一眼,扬起一指放在唇间向他示意,而恍然想起自己说了什么的 藏冬,则是连忙掩住嘴,担心地左右探看有没有人注意到他说的话。 她压低了音量,“别抖出来。”要是让这里的妖怪们,知道混进这儿的她是 个人后,待会她要出去可就难了。 “抱歉,喝多了,差点忘了。”他搔搔发,替她纹风未动的酒盅再斟上了些 许美酒。 审视了手中的酒盅一会,无音理智地放下酒盅不想冒险,抬起两眼在宴席内 四处穿梭寻找,找了半天,就是没见到那副熟悉的倩影。 “你有没有见到碧落?”这等光怪陆离的酒宴她一刻也不想多待,她只想知 道她要找的那只离家镜妖目前身在何处。 藏冬讶异地扬眉,“怎么,她还没回家?”上回碧落莫名奇妙地跑来他家的 飞风镜里住了十来日,不久又说要回花相园去,怎么一别多日,她还是没有到家? 无音紧敛着一双柳眉,不断思索着“家”这一字对碧落的定义。 花相园也算是个家吗?为何她总觉得它只是碧落暂栖的旅店? 说起那个在她八岁那年,自告奋勇要当她家人的镜妖碧落,与她一同生活的 这些年来,碧落始终没半分家人的概念,她已经习惯在碧落出门去了就当作丢了, 回来算是捡到,就像这回,碧落出门前只说是要去外头玩个一两个月,结果呢, 那只镜妖足足失踪了两年也不回来,要不是怕碧落是被哪个道行高深的高人给收 了,和担心碧落是因遭逢什么问题才会迟归,她才不会大老远的跑来这打探她的 消息。 藏冬很是乐观地拍拍她的肩,“放心吧,待她玩倦了她便会主动回花相园的。” 无音冷冷哼了哼。待碧落玩倦?那只不负责任又有无穷精力的镜妖,永远也 不会倦!这回她决定,在碧落一回家后,她就动手将四神镜给封了,让碧落好好 待在镜里反省反省,到时她看碧落还能再怎么贪玩。 “既是来到这里,就别板着一张脸。”藏冬热情地揽着她的肩,“来,陪他 们一块乐一乐。” “我要回去了。”天亮之前她还得回家,不然当负责打理她生活的嬷嬷发现 她不在园中,那事情就麻烦了。 藏冬在她起身前拉住她的手腕,敛去了唇边的笑意对她皱眉。 “你这阴沉的性子要改一改。”独来独往,不多言,也不爱笑,她不怎么喜 欢融入妖魔的世界倒也罢了,问题是,她连人类的世界也打不进,若是没有碧落, 或许她会这么一直孤单下去。 她轻耸香肩,“天生的,改不了。” “我送你回去。”担心她安危的藏冬义不容辞地站起身,“在这等我,我去 同山魈说几句便走。” 无音不语地点点头,起身站至厅旁等他去向主人道别,在等待的期间,无事 可做的她,随意打量起厅旁四处的布置。 昏沉不明的光影下,摆放在厅旁的古瓷玉瓶、海棠珊瑚,衬托出一片富贵光 景,但在厅角,却有个与此地气氛格格不入的盆栽静置在旁。 走上前细看,是株芍药花苗,叶片翠绿,叶脉上纹理分明,但却看不出是什 么品种。栽植了芍药数年的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等能让她说不出品种的花苗, 她伸手轻触叶面,想将它翻过来看看叶底的脉缘走向,不意间,空气泛过一阵清 脆直沁耳鼓的回响。 满厅热络蓦地中断,丝竹骤歇,歌伶舞妓不唱不动,宴席上所有的宾客都止 住了交谈,整齐地回首看向她。 不知发生何事的无音偏过螓首,却忽然发现自己成了目光的焦点,她心中暗 暗一惊,无措地站直了身子,紧敛着气息迎向他们诡异的神色。 不好,是被他们发现她是个人了吗? 然而,众人所在意的却不是她的身份,而是她手下所做的动作,以及那阵动 作过后所带来的异状。 高站在主座间的山魈,和其他人一样,将双目停在她那只轻抚芍药叶面的小 手上,过了许久,他出声清了清嗓子,试探性地问。 “你……喜欢芍药?” 不知该不该回答的无音,连忙放开手中的叶片转首向藏冬求援。 “她种的芍药很有名。”藏冬思索了半晌后,一脸笑意地代答。 山魈不语地看着她,随后缓慢地步下席间朝她走来,直至她的面前停足,看 清了她的面容后,唇边淡淡漾出了一抹笑意。 他很大方,“既然你碰了它,那就送你吧。” “送我?”无音呆愣愣地重复,对他的突来之举有些反应不过来。 “拿去。”山魈不容拒绝地将盆栽塞进她的怀里。 “这……”手捧着沉甸甸的盆栽,她举棋不定,不知到底该不该收这份来自 于异界的礼物。 藏冬忙在她身边附耳低喃,“有礼不收,是犯他们忌讳的。”她还想不想走 出这里呀? “谢谢。”下一刻,明白后果的无音立即听话地弯身致谢。 “先到外头等我,我和他们说几句就来。”为免她的身份遭人识破,也防她 多待一刻会惹出更多事端,藏冬忙推着她往外走。 “嗯。”一刻也不想多留的她,也忙跨出脚步赶紧离开气氛诡异的厅内。 纸门一合,来到廊上的无音,靠在门上深深吁了口气,放松一身的紧绷。少 了侍女带路,她只能凭着记忆往外头走去,或许是她记错了路径,途中走过一面 方才来见过的画墙,墙上绘满了芍药,在灯影下看来,如一久远前的古画,阵阵 熟悉的香气袭来,画中芍药叶叶迎风摇曳,瓣瓣婀娜生姿……“ 慢着,迎风摇曳? 她错愕地停下脚步,双目紧盯着眼前廊上的廊灯,灯焰纹风未动,更无什么 风息,她再猛然回过头来看向画墙,但,方才的幻影已失,画中花安静地止定在 墙面上,无丝毫动静。 也许是她看错,又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看错。无论是前者或后者,对她来说 都不重要,见惯了发生在她周遭的种种事物后,无论会在这见着了什么,她都不 会太讶异。 甫安慰完自己,走没两步,她又再度停下脚步,满面狐疑地回过身来看向那 墙令她觉得再眼熟不过的画,站在墙前拼命思索着,她究竟是曾在哪里见过。 ‘心乱如絮中,她忽然想起家中妆台上的四神镜,想起那名日夜出现在镜中的 男子…… 若有所悟后,她怔忡地张大了眼。再次仰首凝望着这片画墙,发现这与她镜 中的芍药花海,根本,就是出自同处。 百思不解。 蹲在园中除草施肥的无音,一脸诧闷地看着山魈赠的花苗。 种了好些日子,这株新移植至园中的芍药花苗,非但一叶未发,甚至也没拔 高抽长些,它仍是初时捧回来的模样。 会不会是水土不服?抑或是,它有着特殊的照料技巧而她却疏漏了? 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无音一手轻托香腮,盘算着到底该用什么手法才能让这 株来头不小的娇客茁壮些,甚是担心她要是没把它照料好,若是枯了或是死了, 将来她将会很难向山魈交待。 “小姐。”上了年纪的嬷嬷站在她的身后轻唤。 她微微回过螓首,很意外素来除了定时来这送饭洗衣外,绝不会脱口跟她攀 谈的嬷嬷,竟会出声唤她。 “夫人和少爷来了。”嬷嬷朝她欠了欠身,公式地向她报告。 无音扬起细眉,自花丛中站起身看向园门,果然如嬷嬷所说地见着了那对母 子。她不得不纳闷,芍药花季尚未来到,园中的芍药也只开了五成而已,他们过 来做什么? 不好的预感顿时在心中升起,她叹了口气,拍去手掌指间的泥土,站在原地 等待着一年见不到数面的亲人来到。 身为当家主母的雷夫人,带着独子雷无恤来到园中后,先是仰首环顾了四下 一眼,总觉得这个花相园,外头被过于浓密的树丛掩蔽,园边被所植的绿柳密密 包围,园中还竖立了一幢屋檐色泽深黑的宅院,这么多年来还是—样阴森,若不 是因种植了满园的芍药增添了不少生气,这里还真让人不敢踏进来。 收回视线,别开脸不去看那些令人不适的景致,雷夫人赞叹地将目光落在深 受邻里乡亲一致好评的芍药上。 “这儿的芍药还是长得这么好。”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百年来,城中芍药 一年不如一年,听人说,今年城中所开的芍药花色又变得比去年更差了,然而这 里的芍药却是一年生得比一年好,看来,他们雷家今年在赏花宴上又将大放异彩。 无音不予置评地看着她,不语地等待着她何时才要道出来到此地的真正目的。 走近花丛欣赏花姿的雷夫人,在伸手捧抚着一朵新绽的芍药花时,状似漫不 经心地开口。 “听说,你前阵子常在天黑后出门去?”成天窝在园子里的她,不是不喜出 门的吗?怎会突然换了性子,夜夜出游? 心中的预想成真后,无音回头看了看美其名为照料她,实为负责监视她的嬷 嬷一眼,不意外嬷嬷会把这事传到他们的耳里。 雷夫人的手离开了花朵,转身面向她,隐敛着眉心,目中隐隐带着警告。 “你还未出阁,夜了少在外头走动,会招流言的。”为了这件事,丈夫已不 止一次斥责过她,在无音又捅出下一回的娄子前,她必须前来把话说清楚。 无音点了点头,在心里想着,往后她若是要找碧落恐怕将会比较麻烦,不过 这样也好,至少她不必再参加类似山魈所举办的那种夜宴,也无需担心自个儿又 会在山间带了什么东西回家。 已经习惯她无声以对的雷夫人,不待她响应,又再径自说着:“对了,你爹 要我来告诉你,过阵子芍药全开了后,他会招待一些同道好友来园子赏花,你准 备准备。” 当无音再次以无言来表示答复时,一旁的雷无恤却再也受不了这番冷漠对待。 他喃喃在嘴边抱怨:“说上十句也不答上一句,像个哑子似的……”唤名无 音就真的半点声音也无,也不知她到底是刻意还是瞧不起人。 雷夫人暗暗扯了扯他的衣袖,“别多话。” 他不依地皱眉,“可是你看看她……” “记住,往后夜里少出去。”雷夫人斥责地瞪他一眼,随后在拉着他往园外 走去时,不忘再次向她叮咛。 站在花丛中的无音,在他们三人步步走向园门时依稀可听见…… “花期就要到了,让着她点。” 无音听了,正想当作没听到时,不意身旁的花丛中却钻出两颗小脑袋,朝她 咧开了嗓子不停重复:“让着她点、让着她点!” “没你们的事。”她撇撇嘴角,蹲下身子伸指轻弹那两只顽皮鬼的小脑袋。 才赶跑了两只小鬼的她,方重新拾起花铲,一阵熟悉的娇柔女音便自她的身 后传来。 “都不是好东西。”许久没有返家的碧落,轻盈似若无骨的身躯飘坐在盛开 的花朵上,扬首远望那走远的三人,“别以为她是真在为你的安危或是名声着想, 她担心的是她雷家的声誉。” 无音没有回头,一边翻锄起杂草一边告诉她:“大白日的,你别随意出来, 若是让人见着了怎办?” 碧落优雅地伸了个懒腰,一双玉足放纵地在空中晃荡。 “放心,他们和你不同,看不见的。”又不是每个人都跟无音一样能有双能 识鬼见妖的眼,就算她大剌剌地在白日到大街上行走,相信也不会有人察觉。 “下来,别压坏了花。”无音扬起头,蹙眉地挥赶着她,深怕她会把好不容 易才养成的花儿给弄伤了。 碧落听了,一双勾人的黛眉一扬,跃下花朵蹲在她的面前,不满地抬手支起 她的下颔。 “你就只有这张冷脸欢迎我回来?”真是冷淡的亲情关系。 “这些日子,你上哪去了?”本来不想找她算账的无音,在见着她那张毫无 半点忏悔,更不知道要反省的面容后,一股闷火瞬间烧了上来。 “没有啊,不过是四处走走。”碧落耸耸香肩,一双水目快活地四下流转。 又是四处走走,无音不语地一把将手中的花铲用力插在地上。 这些年来,碧落总是来来去去,时而出现时而消失,说碧落只把这里当客栈 也不为过,但无论她再怎么提醒或是抗议,碧落永远都是这般一派的自由,不受 任何拘束。在她年幼时,生性爱流浪的碧落也常这般把她给一人扔在家里,自个 儿出门去游山玩水,即使光阴逝去,她逐渐长大,也渐渐懂得如何打发一个人的 寂寞,但岁月却不曾在碧落的身上留下痕迹,碧落仍是如十年前般地美艳动人, 也一如十年前般地不负责任。 “你在生气?”见她鼓着小脸,碧落心情愉快地凑近了她的身旁。 她撇过头去,“没有。” “有没有偷偷地担心我?”不死心的碧落挪动位置,又再度涎着一张让人屏 息的笑脸来到她的面前。 “我已经打算把你栖身的铜镜扔了。”暗自发火在心底的无音,干脆拾起一 把湿泥抹至她的脸上。 “想我就老实说嘛,干啥别别扭扭的?”太过了解她的碧落,开心地一骨碌 冲向前搂住她的颈项。 被她推倒的无音忙想挣扎,“别搂着我,我一身都是泥……”怎么她爱搂人 的习惯还是没改呀,也不想想她的年纪有多大了。 然而碧落却没有动,偏过芳颊一瞬也不瞬地瞪视着她新植的花苗。 “碧落?”快被她压扁的无音伸手推推她。 她的声音显的有些不自然:“这株花苗……是打哪来的?” “藏冬的朋友山魈赠的。”终于把她推开能够顺利喘气的无音,坐在她的身 旁掏出袖里的帕子,擦完了自己的脸上的污泥,又顺道擦擦她的。 碧落一语不发,两眼一瞬也不瞬地瞧着这株不该出现在这的花苗。 “怎么了?”无音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知她为何会瞧得那么出神。 “没什么。”碧落霎时面色一改,漾出盈盈笑靥拉她起身,推着她一块到屋 里去洗手净脸。 晶盈的水滴顺着无音的下颔,一颗颗滴落在盛满了清水的黄铜盆里。 回到屋里将自己一身的尘泥洗去后,无音边擦净脸上的水边走向她房里,但 在房门边,她停下了脚步,倚在门扇上看着坐在妆台前梳理仪容的碧落。 她的眼神不禁变得温柔,变得怀念,一直以来,她就很喜欢看着碧落坐在妆 台前手持铜镜匀妆,因为那感觉,就像是让她又看见了当年娘亲对镜整妆的情景 …… 有时她会想,为何这些年来她会如此地忍受碧落飘忽不定的性子,而当年她 又为何会接纳一只镜妖成为她的家人,或许,在下意识里,她早已将碧落视为娘 亲的替身,同时也是这世上惟一能够让她放心亲近的家人。 捧着铜镜匀妆,却满面心事的碧落,在外头的夕照穿透窗棂闪映至香闺里时, 不意向窗外一望,但一望之下,她错愕地张大了水眸。 “天火……” 也瞧见窗外异状的无音,飞快地来到窗边,与她一同抬首仰望那些划过天际 的灿烂火星。 园中似乎有了些动静,由无音亲自新栽下的花苗,在这天火降临的时分,正 缓缓地舒展着叶瓣,开始吐露新芽。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