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没有一种记忆,就算是喝过了忘川水也不会忘? 有没有一种相思,经过了数千年亦不能烧尽成灰? 他的某任主人曾经过,当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愈想记住的事愈记不牢。他不 是人,也没有那么的痛苦,想牢牢记住的事只有一桩。 她的最后一任主人曾说过,当人最大的烦恼,就是愈想忘记的事愈忘不掉。 她不是人,也没那么多的烦恼,可是想忘的事却不少。 就在他们以为,命运再也不会有改变的一天,那一夜…… 他有个习惯,看月。 一个月的三十日里,他最爱的日子是初七与二十二,在初七的向晚,天候若 好,只要他往上眺望,便可见一弯如铭的上弦月,默挂在渐暗的天顶。二十二日 东方天色微时,淡粉的天际上头,会有一弯银色的下弦月躲藏在晨光里。 以往,在他的主人利用他杀生之余,他总会把握出鞘的时机,刻意多看天上 的月儿几眼,但今夜,他虽没出鞘,可他还是记得今夜是历书上所写的二十二, 只要他在子夜时分转首看向东方,便可远眺相思的新月东升。 夜半时分,窗外远处寺庙的钟声,听来很旷远,也很孤独。 禅堂内十分静谧,偶有火燃独焰的声响,他安静地待在主人的身旁,不知主 人为何要来这地方,而且一待,就这么久。 “想通了吗?”琐事繁忙的晴空,在偷空踏入禅堂探望来客时,手中捧着一 只托盘,上头端放了两盅茶碗。 坐在薄团上冥想的轩辕岳睁开了眼,还未开口回答,一碗松香四溢的热茶已 塞入他的手中。 蒸腾的热气扑熏上他的脸庞,他低首静看着碗中浮沉不定的茶枝。 “这柄剑,跟了你多久?”在他身旁坐下的晴空,有些好奇地看着始终搁摆 在他身畔的雷颐剑。 轩辕岳搁下茶碗,转身瞧了不离身的它一眼,“自我十岁起,它就一直跟着 我。” “能借我看看吗?”一脸兴味的晴空,腼腆地朝他笑笑。 轩辕岳不置可否地将剑交给他,晴空笑然接过,但沉甸的剑身一交至手里, 晴空脸上的笑意顿时一收,神情严肃地打量起手中之剑。半晌过后,赫然发现此 剑大有来头的晴空,慢条斯理地将它放回他的身旁。 “看样子,你得到的可不是一件普通的凡器。”或许,皇甫迟是真的疼爱轩 辕岳这个弟子吧,竟然连这种非凡间的东西都愿给他。 他想了想,“听师父说,它是神之器。” 晴空听了,面上未有讶色,只是沉定地举起茶碗啜了口茶汤。 轩辕岳反而好奇地瞧着他的神色,“你听过神之器?”凡是听过这话的人, 大多是不懂其中意,但晴空的反应却与他人不同。 “大略知道一些。”内情知道不多的晴空耸耸肩,算了算时辰,起身向他交 代,“你等我一会,我去看看黄豆。” “你忙。”知道他每夜都要忙里忙外,以把天明分裂豆腐工作准备好的轩辕 岳,只是习惯性的颔首。 静谧若水的夜色中,禅堂恢复了寂然,轩辕岳重新在薄团上坐正,试图想继 续在佛前理清那烦琐的心绪,但在这时,一缕极细微的声响泛进了禅堂宁静的空 气里。 对爱剑所发出的啸音已是相当熟悉的轩辕岳,低首看了看它,再偏首回想一 下今儿是什么日子后,他体贴地问。 “雷颐,你想看月吗?” 无法言语的雷颐剑只是回以啸音,在轩辕岳想一如以往地拔出鞘,好让它能 见见窗外的新月之时,轩辕岳突然停止了手边的动作,目光如炬地瞅看着手中之 剑。 淡淡的啸音逐渐在禅堂内散去,并没有打扰到陷于沉思中的轩辕岳,或许是 感于它的贴心,亦可能仅是同病相怜,轩辕岳深吸了口气,自袖中取来一张黄符, 在上头施了解咒法后,一手拉开衣襟,以剑尖在心房处轻划出一道血痕,取心中 之血将它沾染在黄符上头。 将黄符贴在剑身上,施法加以焚化之时,轩辕岳对着另外一名身心同样不自 由的男人说着。 “今日起,你自由了。” 急卷而来的狂风霎时狠吹进禅堂内,掀搧的窗扇止不住地急打着窗棂,堂内 所有烛火告灭,四下蓦然幽暗。在堂中,点点冥色的星芒腾升而起,等候了数千 年终于重获自由的雷颐剑,在轩辕岳注视的目光下,自禁锢的咒语及剑身中解放, 化为人形重新出世,轩辕岳朝旁一扬身,禅堂内的火烛顿时覆燃,静静燃烧的烛 焰,将堂内拖曳出两道影子。 坐在地上的轩辕岳站起身,直目看向这名数千年来遭封杀在剑中,他总没有 机会见着的男子,在雷颐张开双眼的瞬间,他忽然觉得,这名在剑中与他共处了 多年的男子,一点也不似他所想像的那般。 冰冷一如铁器的问句,透过雷颐的口,一字字在禅堂内响起。 “放了我,不怕我危害人间?” “你若希望我再去背人间这个责任的话,那就为所欲为吧。”轩辕岳平淡地 看向他的眼眸,“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你的心底有数。” “你相信我?” 轩辕岳感伤地垂下眼眸,“若连你也不能信,我还能信谁?” 很久以前,他曾深深信任过两个人,一个是他崇拜尊敬的师兄。一个,是他 奉若真理的师尊,但这两人一前一后,粉碎了他的信任不说,更让他怀疑起他所 认知的一切来。 离开师门后,他漫无目的地走遍了大江南北,在走至这座山头时,遇上了曾 在人鬼大战时,以只字片语即镇下众生的晴空,但他这回见着的晴空可不是那日 高站在宫檐上手执法杖的圣僧,而是个平凡简朴的豆腐小贩。吃过一碗晴空亲手 制的豆腐后,不知怎地,他就随晴空来到了这座位在山里的小小禅堂,在禅堂旁 的磨坊里,每日,都嗅得到阵阵令人感到逐渐沉淀的黄豆香。 “你呢?”雷颐一瞬也不瞬地看着这个还他自由,且是最后一任的主人。 “真不再回师门?” 他沉默了一会,果决地摇首,“不回。” “不打算去找燕吹笛吗?”跟在他身边多年,知晓他所有心事的雷颐又再问。 听了他的问话后,轩辕岳的身躯显得很僵硬,颇不自在地偏过脸,“我…… 不知该用什么面目去见他,我更不知,他是否还肯认我这个师弟。” 或许当年燕吹笛执意要离开师门,不顾他苦苦的挽留,多少,都是因他吧? 因为在他知道燕吹笛的身分前,他曾奉师命,对那些人间众生做了那么多难容于 燕吹笛眼中的事,为了不让他为难,也为免有朝一日,他得在师命下去对付自己 的师兄,因此燕吹笛才会选择离开他。 身为旁观者,将他们这对师兄弟的底细都摸透彻的雷颐,有种想冷笑的冲动。 “姓燕的才不会在乎那么多……”这个轩辕岳,他该不会以为,燕吹笛会不 顾他的挽留而离开师门,就是因为燕吹笛身分的小秘密吧?那个不敢把自己的感 情透露给他知道的燕吹笛,会在乎小小的身分心结、会不认这个宝贝师弟?哼, 只怕姓燕的见着了他,不笑歪了嘴乐坏了才怪。 “什么?”听清楚的轩辕岳,不解地转过身来。 “没事。”雷颐反而封了口。“待你做好准备,真正想找他的时候,再去找 他吧。”算了,说得太清楚,岂不让姓燕的小子捡了现成的便宜?还是让他继续 挣扎下去好了。 “嗯。” “现下呢?你打算何去何从?”边活动着久未使用的身躯,雷颐漫不经心地 问:“继续留在这吗?” “我该走了,你呢?”深想了多日,轩辕岳决意在还雷颐自由之后,也前去 寻找自己的出路,靠一己之力,去找出他混沌中的方向。 雷颐顿了顿,“我想去圆个梦。” “梦?”他有些意外。 “数千年来的一个梦。”在说着时,雷颐面上的表情柔和了些许。 转首瞧见了窗外在子夜东升的月儿,若有所悟的轩辕岳并没有说些什么,只 是鼓励地对他一笑,在即将离去前,不放心的回首望了他一眼。 “有事,找我。”虽说他能尽的力不多,但好歹他也算是雷颐最后一任的主 人。 不语的雷颐只是静看着他,但在禅堂外的廊上响起脚步声时,雷颐目光霎冷 地转眼瞥向那边。 “你要走了?”手边的工作才告一段落的晴空,未进堂内,就在廊上与正要 离开的轩辕岳撞上,他讶异地瞧着事前也没知会一声,就突然打算告别的轩辕岳。 “嗯。”轩辕岳感激地向他颔首致意,“谢谢你这阵子的收留。” 晴空微微绕高了两眉,“想通了吗?” “也许。”轩辕岳只给他一个模糊的答案。“告辞。” 边放下两袖的晴空,边瞧着在星光下默然离去的轩辕岳。在轩辕岳走出门时, 晴空回首瞧了瞧身后的陌生男子,对于雷颐的出现,他并没有意外,只是笑了笑, 走进禅堂弯身自暗柜中摸出一坛老酒。 “有没兴致喝酒?”在挖出酒杯时,想找个酒伴的晴空拿着手中的酒杯笑邀。 雷颐先是看了他一身出家人的打扮,而后挑高了剑眉。 “和尚也喝酒?”按他的阅历,以及眼前人身上所隐藏而不愿彰显出来的气 息来看,很显然的,这家伙并不是人间普通的凡人。 “怎么,和尚的酒不能喝?”自顾自在廊上找了地方坐的晴空,回答得也很 妙。 “你知道我是谁?”伸手接过他递来的酒杯,雷颐在廊上坐下时刻意地问。 晴空好笑地睨他一眼,“不就是剑灵吗?” 冷淡的笑意微勾在雷颐的唇角,他举杯啜了一口酒杯,而后偏首远望着东方 天际的月过这个三界共创的产物。 “应该的。” “自由后,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晴空对他那听似暗藏着威胁的话语并不 怎么的在乎,反而很有好奇这个被困数千年之久的剑灵,在重获自由后,会在人 间做些什么。 但晴空还是看出了异样,“你的眼,还看得见吗?” 雷颐一怔,颇讶异于他的眼这么锐利。 “快瞎了。” 没想到他会这样坦承的晴空,顿了片刻,收起了笑意,转首凝视着他胸膛, 试图想看清他那颗原本由铁石所造的心。 过了不久,他又问:“在它全瞎了前,你最想见的人是谁?” “一个女人。”体内的灵魂呼唤他快去找寻,仰首饮尽杯中的酒的雷颐,留 下了答案后立即起身,准备去打回他想思的源头。 晴空的问话追在他的身后,“她生得是什么模样?” 什么模样?对于她的记忆,在经过岁月的冲刷后,早已所剩不多。 他只知道,她是他渴望回来尘世的原因。 苍凉的岁月令人历尽沧桑,百转的轮回使人遗忘,数千年来,那些他原本埋 藏在心底的故事,即使他有心要保留珍藏,亦无奈地被命运烧成点点灰烬。只是, 不管他已遗忘了多少关于她的那些记忆,她那美丽得有若芰荷映水的笑颜,至今 还依然悬留在他的心上。 那种渗入血肉的思念,偶尔,会令他感到些许刺痛,偶尔,会让对任何事物 都已麻痹的他,感觉到自已仍真正地活着。 停下了步伐的雷颐反覆在心底思索许久,而后,他抬首看向天上那轮蒙的弯 月。 “她很美,很美。” 夏夜虫唧,点点流萤在夜风里逐流窜,逐渐上升的月儿,映不清她的身影。 行走在草丛间的弯月,衣袖沾满夜露,熟稔地找到几乎被恣生野草掩盖的小 道后,她在草间抬首向远处灯火未熄、炉烟吹的丹房,她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嗅 到的,依旧是记忆中不变的丹药味,而来到丹房前映入她眼帘的,也依旧是那具 同样执着的身影。 在丹炉前弯蹲身子的燕吹笛,两目炯炯凝视着丹炉里的变化,在察觉她的存 在后,抬起一手朝身后勾了勾。 “你终于舍得回来了?”每回踏出门去就没半点消息,就算他派式神也别想 探到她蛛丝马迹半分,爱来就来,说走就走……哼,他这里又不是她偶尔路过的 客栈! “主人。”踏进丹房内的弯月站在他的身后唤道。 一根青筋瞬间在他的额上浮起,“我说过别那样叫我。” “燕吹笛。” 颇粗的剑眉开始隐隐抖动,“除了这种硬邦邦的叫法外就没别的吗?” “燕家小子。” “不要用张比我还年轻的脸叫我这种名!”愈听闷火愈旺的他,索性握着拳 转过来朝她大吼。 天底下……最难伺候的男人,肯定非他莫属。被他吼到已经不痛不痒的弯月, 默然地瞧着这个跟女人说话,永远也不能不发脾气的男人,同时,也是她永远也 讨好不了的主人。 “你脸上那是什么玩意?”在燕吹笛习惯性地将她的脸蛋检视过一回后,他 的音调顿时变得有些咬牙切齿。 她摸摸颊上的新伤,“这个?” “给我过来!”燕吹笛气急败坏地一把扯过她,在将她拉至丹炉前时用力抬 起她的脸。 遭人捏起下颔,脸庞在火光下被转来转去的弯月,实在是不知道她这回又是 哪里惹着他了,且依他表情的狰狞程度来看,目前他的火气,似乎比丹炉里的柴 火还旺了点。 “又伤成这样……”脸色铁青的燕吹笛,直瞪着那道从眉骨直划至她下颔的 疤痕,实在是很想掐死她算了。“你知不知道女人的脸就是命啊?”不是这里被 人用术法划上一刀,就是那里又青青紫紫好几块,没有一次……她从没有一次是 完完整整的回来!以她的身手,明明就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可每回的结果却都 是这样!这女人到底在外头搞什么鬼! 她冷眼瞧着他气跳跳的模样,“不知道。” “别的女人是要脸不要命,你偏偏是要命不要脸!”他说着说着又扯大了嗓 门,自袖中掏出一张黄符,粗手粗脚地将它贴上她的伤处,施法替她疗伤。 “不用了。”根本不在乎什么伤不伤的弯月,微偏过脸,懒得多此一举。 “全身上下就只剩这么一个可取之处了,再弄花它,你是想永远赖着我不走 啊?”一肚子火气的燕吹笛看了,更是用力地将她的臂膀扯过,并以一巴掌将黄 符贴上她的脸。 弯月将他的臭脸打量过一回后,不客气地给他句实话。 “对你,我没兴趣。”这种男人,脾气是属骡子级的,憋扭是属石头级的, 搁在眼前讨人厌,跟在身边嫌碍眼,摆得远远也不必怀念。 他不屑地哼了哼,“我对女人也没兴趣!” 她同情地点点头,“原来你有断袖之癖。”她早就怀疑很久了。 “我没有!”生来就脸皮特厚的燕吹笛,登时难得地涨红了一张脸,想也不 想地就大声驳斥。 她盯着他那没什么说服力的脸庞。 “是吗?”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他,每回他一说谎就会脸红? 打死都不承认有那种癖好的燕吹笛,直抱着头甩来甩去朝她大嚷:“我没有、 我没有、我没有——” “是,你没有。”饱受魔音传脑戕害的弯月,干脆顺遂他心意的出声同意, 免得他又会没完没了地与她争辨下去。 花了太多力气鬼吼鬼叫,气喘吁吁的燕吹笛,在好不容易喘过气后,用力瞪 她一眼算是警告,弯月只好耸耸肩表示明白,他用力以鼻哼了口气,自袖中掏出 另一张黄符,走到一旁的小桌边画上他新研究出来的破咒法,再将画了咒的黄符 点燃,把灰烬盛在茶碗里冲了点茶水。 “喏,喝了。”将她脸上那张治伤治得差不多的黄符撕下后,他将茶碗塞进 她的手里。 不作声的弯月瞧了那碗漂浮着符灰的茶水一会,在他监视的目光下将它喝下 腹。 “笑一个试试。”打她喝下后,两眼就直盯着她打转的燕吹笛,迫不及侍地 催促着她。 弯月仅是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我叫你试试。”他性急地再催,巴不能得快点见到成果。 “我试了。”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试了?”他的语气在她失望的目光下逐渐变得僵硬。 “嗯。” “难道连这也解不开?”他老兄像西北雨说变就变,当下气岔两手捉着发在 丹房里蹦蹦跳跳,“没道理呀!”亏他还有一半魔界的血统,他都已经这么努力 钻研咒法了,为什么天底下就是有这种他解不开的魔咒! 从不指望他能成功的弯月,将习以力常的失望压下后,低垂着螓首,不语地 看着丹炉内的火光,在地面上所形成的跃动光彩。而燕吹笛在好不容易才接受了 自己又失败的事实后,不意看她一眼,马上走至她的面前朝她伸出一掌。 她呆瞪着那只朝她勾来勾去的,成功地勾走她注意力的掌心。 “叫你找的东西咧?”他大大刺剌地撇着嘴,“你不会是在外面玩到全忘了 吧?”之所以会赶她出门去,目的可不只是叫她在外头游山玩水而已。 “在这。”恍然想起自已为何会回天问的弯月,忙自袖中取出一只绣袋,小 心地自里头倒出费尽心思替他找来的珍贵药材。 就等着这味药的燕吹笛,两眼迸出兴奋的精光,“好极了!” “等等。”眼看他就要将取来的药材放进丹炉里,如临大敌的弯月忙不迭地 出声,“请先让我出去再说。” 燕吹笛老大不痛快地瞪着她不断往外撤的两脚,“这是什么意思?” 她诚实得有点恶毒,“我想先到安全的地方躲一躲。”打从认识他后,太多 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她已经历过无数次,她要是再学不乖,那才真正叫作呆。 “你就对我的炼丹术这么没信心?”再怎么说炼丹术这门学问他也是自小就 习过的,加上他天资聪颖、习法的血统优人一等,她有什么好躲的? “没信心。”只想快点逃命的弯月点点头,丢了话就走。 遭人看扁的燕吹笛咬着牙,“不给面子的女人……”不讲义气,每回都溜得 不见人影。 撤离危险区域躲到外头避风头的弯月,在走得够远之后,她抬起一掌扳手数 算着时间,而后,她半挑着眉回头看向那座新盖不久的丹房,并致上哀悼的目光。 轰隆! 夜半平静的山头犹遭五雷彻底齐轰过一回,夜空中还点缀了朵朵灿烂的烟花。 袅袅余音在草原上徘徊不去,犹如燕吹笛心底深处最悲凉的泣音,弯月深表 同情地幽幽一叹,边摇着头边转身踱回那座被炸掀了房顶的丹房前,静看着某位 失败者,又再次顶着一张似被黑炭抹过的黑脸、一头仍冒着白烟的乱发,以及一 身被炸得东缺一块、西少一截的衣衫走出丹房。 她一手掩着嘴,迟疑地拖长了音调,“你……” “是炉火的关系。”虽然外表狼狈又惨烈,燕吹笛还是很坚持他的炼丹技术 没有问题。 她仍想进谏,“我认为……” “给我死了那条心,我说什么都不会放弃!”一记冷眼登时戳向她,他杀气 腾腾地怒瞥着又想搬出那套放弃劝白的局外人。 “我想,定是药材不好的缘故。”顺着他风头转的弯月,只好替他找台阶让 他下。“你要不要再换一种试试?”反正谁也改不了这头骡子的脾气,而他又这 么爱拿性命冒险犯难,既然他说什么都非把那颗要给某人吃的鬼丹药炼成不可, 那就让他继续再当丹炉下的烈士好了。 屡试屡败的燕吹笛,板着一张脸,二话不说地自袖中掏出一张单子拎至她的 面前。 “我这就去找。”逮着开溜藉口的弯月,赶忙在他又开始迁怒前收下药单。 “不急。”他瞧了瞧她似疲倦的脸庞,边以袖擦着黑炭似的脸边交代,“难 得回来,今晚就住下吧。” “好。” “弯月。”他又叫住她,并在她回过头时,好奇地看着她的脸庞,“听说, 轩辕岳将雷颐放出来了,你想不想见他?” 被这突来的消息怔住的弯月,想了想,半晌,扔给他一个令他皱眉的答案。 “我和他不熟。” “不熟?”瞪看着她离去的燕吹笛,气结地搔着发,“你们是同一块石造的 好吗?” 也许是人间待久了,她渐渐染上人类的恶习。 对于那些令她以为早已经忘记,实际上却一直没离开过的往事,有时,她会 有种惦念的感觉,就像是个老朋友,会在夜深时分跑出来与她叙旧。 她还记得,那是个大雪的冬夜,狂啸的风雪仿佛要将天地吞噬,那一年,燕 吹笛判离师门,携着她来到天问台…… “你要放了我?” “我要一把压倦杀生的刀干嘛?” 被困数千年,这是她在重获自由后,所听到的第一句话。 不知道……轩辕岳对雷颐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坐倚在窗畔欣赏月色的弯月皱了皱秀眉,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些关于雷颐 的事了,事实上,在燕吹笛提到这名字前,她几乎快忘记雷颐的存在。可无论她 再怎么遗忘,她与雷颐身上所相系的血脉、类似的遭遇,却不能教她给遗忘。 关于他们起源的传说,在众界流传着各种说法。 他们原本是块埋藏在圣域地底深处的铁石,自天地混沌起就已存在,那时天 地各界纷扰,以神、佛、鬼三界最是为剧。三界在交战了数千年后,各有倦意, 皆渴望和平的到来,但以害怕任何一界会不放弃一统众界,因此为了彼此制卫, 在三界的授意下,把他们从圣域地底掘出,交由火神以火神之火,以及三界的法 力将他们炼出,并为他们冠上“神之器”的名称,打算用他们这集合了三界法力 的神之器作为和平的信物,也藉由他们来到制卫虎视耽耽的三界。 经过千年修炼,他俩分别修成了刀灵与剑灵,进一步褪去了刀剑的形体而有 了人身,当三界察觉刀灵与剑灵法力日益强大,为免日后将会无法控制他们,于 是三界将他们的灵体再次封回刀剑之中,让他们成为神之器永封在神界。 但除了人间之人外,三界之中,亦存有贪念者,自那名贪者将他们从神界盗 出后,她便开始了她的流浪生涯。 她的第一任主人,是鬼界中欲取代鬼后的修罗,利用她在阴间杀死冤魂无数, 只可惜,在将鬼后拉下后座时功亏一溃。 她的第二个主人,是个甚想一统江湖、号令天下的凡人,拿着她在江湖中杀 出一片腥风血雨,杀出个武林至尊的宝座来。 第三个主人,是个奉命讨伐各国,以助主上完成永昌国业的大将,带着她走 遍各处沙场,遇久攻不克之城,或焚或屠;遇败降军民,或坑或斩。 第四个主人、第五个主人……在燕吹笛得到她前,她不知这几千年来,她究 竟曾经历过几任主人,而此时的她,已不再是那柄由火神所炼出来的神之器,数 千年来的风霜与鲜血浇染在她身上,她已不再保有神圣之名,反倒成了众界众生 求之不得的杀之器。 至于她为何会沦落到燕吹笛的手中,说起来,这还得感谢他的前任师父皇甫 迟。 自认门下的两名爱徒,乃人间无处再觅的龙凤,因此皇甫迟认为两名爱徒所 用之器,理当应是神之器才匹配得上他们的身分,故特意为他们找来了一刀一剑, 即是传闻中由火神亲手所铸的两件神之器,给了燕吹笛的那柄刀,唤作弯月,叫 雷颐的剑,则是给了他的师弟轩辕岳。 这是数千年来,她头一回与雷颐重逢。 皇甫迟虽是将他们给了两名爱徒,但皇甫迟深知,在这两件神器里,分住了 可以号令天下刀剑的刀灵与剑灵,为免刀灵与剑灵将会脱离刀剑之身在人间为非 作歹,以往,历代各刀主与剑主皆将他们封印在刀剑之中,故而照做的皇甫迟, 亦在他们身上下了个束缚之咒,企图将他们永远困在刀剑中供爱徒使用。 其实,要解咒并不难,难的是贪念。 历任得到他们的主人,皆为能拥有神之器而疯狂,脱离不了贪念的主人们, 从无一人愿放开他们,只想永远地将他们据为已有,而皇甫迟,就是看中了贪念 这一点,特意在他们身上下了个咒,咒言刀剑之主若是心中无名无利、毫无杀意, 更愿主动解咒放开他们,他们才有可能重获自由的一日。 但,她终究还是遇上了个淡泊名利、毫无杀意的燕吹笛,直至今日,她还记 得当时他脸上那副鄙视的模样。 我要一把厌倦杀生的刀干嘛? 对能让他名扬天下的杀之器不屑一顾?且在得到她之后,他也没有半点统卸 人间或众界的欲望? 这是她数千年来仅遇的怪人,但,却也是仅有的好人,是个她再等数千年, 也等不到另一个的好人。因此即使在她重获自由后,她仍愿意承认这个主人,她 亦愿意依他的要求,为他做任何他希望她代办的事。 嬉闹飞过草丛间的流萤,在四暗的原上,宛如流过原上的一串萤星,正与夜 空间横渡的星河衬映,披散着发倚靠在窗外恣意欢闹,也许是感受到她的意绪, 它们来到窗前,在她的目光下织组成一张脸庞,提醒着她,那些还残留在她心中 的想念。她看了,忍不住屏住了气息,不顾回想地反手合上窗扇。 犹记古老长光中,桃花在星群与月亮中的吟咏下落瓣无数,桃花树下…… 房内的烛光孤独地摇曳,将她孤单的身影拉映在素白的窗纸上,她低首看向 自己这仍保有神之器圣名的弯月,她黯淡地垂下眼睫。 异域的风霜,年年复年年吹打在她的身上,一张张贪婪的面孔,一幕幕生生 死死过往,根植在她灵魂里取代了一切、融入她的骨血中不能分割,令她早已不 再是她。 这教她如何去见他? 自很久以前起,她就已不是雷颐所知的那个刀灵了…… “老朽是否曾见过你?” 日正当空,午时的阳光过于毒辣,行至野店歇脚的雷颐,独坐在店内一隅喝 着水酒,但就在他才尝了两杯之时,一名不请自来的老者,来到他的桌畔与他攀 谈。 正眼也不看他一眼的雷颐,兀自喝着酒没理会他。 “能否请你喝杯酒?”语气里藏着不容拒绝意味的老者,又往前逼近一步。 雷颐微偏过脸,掂量的目光将来者扫视一回后,他邪邪一笑。 “你怕不怕死?” 没深究他话中意的老者,一点也不在乎地在他面前坐下,一双与年纪不符的 凛凛精目,直锁住雷颐,“轩辕岳与你是何关系?” “仇人。”他四两拔千斤地带过。 “但你看来不像。”绝对错不了,在这男子身上,有着与轩辕岳极为相似的 气息,与轩辕岳交过数回手后,他敢发誓这名陌生客定与轩辕岳有着紧密的关系。 终于有点兴致的雷颐,两眼在老者的脸上打量了一番后,蓦地露出一抹饶有 兴味的笑容。 “你找轩辕岳有事?”要是他没记错的话,这老家伙,不就是轩辕岳几年前 欲收但却没收伏的魔类余孽吗? “不是有事,是有仇。”老者眼中淬出的恨意直射在他的脸上。 雷颐挑了挑墨眉,“他杀了你爹娘还是兄弟姐妹?或者他照师命杀了你全族?” “他杀了我儿。”阵阵杀意,自他吐出口的一字一句里蔓延开来。 “只这样?”雷颐淡淡冷哼,“我早该告诉他别心软留后患的。” 面色突然变青的老者,掌指顿掐碎了桌面一角,而在店内忙碌的店家与在场 的众酒客,皆不约而同地放下了酒杯,来到他们身畔将他们团团围住。 笑意在老者脸上显得有些扭曲,“要怪,就只能怪你来错地方。” “你扮人扮得挺像的。”不担心眼下处境的雷颐,边为自已倒了杯酒边问: “道行有几年了?” 老者深以为豪,“七百年。” “够本了。”他点点头,在将酒杯凑近唇边时,霎时吓掉了老者与众人脸上 的笑意。 “佛……佛界的人……”生来即视佛界为天敌的众魔,慌怕地瞪大了眼,颤 指着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的七彩霞气。 如云雾飘漾在雷颐身后的霞气,迅速笼住了整座野店,蓦地,霞气一黯,无 边无境的黑暗化为数头猛虎,穷凶极恶的朝他们扑面而去,在抵面前时,獠张的 虎口顿成可怖的噬人骷髅,店内众人在恐惧躲避之余,不约而同地抽出暗藏在桌 底或台下的长剑抵挡。雷颐见了,微扬起唇角,登时一阵划破众人耳膜的剑啸啸 音震天,众剑纷纷脱手,齐飞向雷颐,在雷颐稍一弹指后,即转向以迅雷不掩耳 的速度定插在他们的胸坎上。 眼熟的黄符紧接着出现在老者的眼里,老者愣看着自雷颐手中疾射而出的黄 符,在下一刻找着了目标,一一将店内中剑之人焚烬在烈焰之中。 两耳流着鲜血的老者,悸张着眼,声调颤颤。 “你……究竟身属哪一界?”为何在他身上,会有佛界、鬼界与神界这三者 的影子与术法存在? “你说呢?”坐在原位末动过分毫的雷颐,带笑地一手撑着面颊。 “你……”再也站不住的老者跌坐在地上,蹬踏着双腿不断往后退。“你不 是轩辕岳的仇人吗?” “方才我没把话说清楚。”雷颐收起了笑容,站起身来到他的面前,弯身以 一掌覆在他的额上,“我真正想说的是……我是专门替他解决仇人的剑。” 犹未及张口呼救,老者在雷颐语尽之际,登时在他掌下烟消形灭。 “你怕不怕死?”解决了老者后,雷颐将两眼扫向躲藏在角落的余孽身上。 “怕!”打扮成店小二模样的年轻男子,颤缩着身子,在他走过来时放声回 答。 一脸云淡风清的雷颐,拍去了两手上的灰烬后,站在他面前警告,“去告诉 众界众生,离轩辕岳远一点。” 店小二忙不迭地用力点头,两手紧紧环抱着自已,在雷颐那双近灰色的眼眸 注视下,某种濒临死亡的恐惧感鲜明地映在他的脑海中,牢牢擒获住他,令他无 法动弹分毫。 “还有,离弯月远一点。”欲走的雷颐,在转过身时顿了顿,又附加上一句。 “你……你到底是谁?”鼓起全副勇气的店小二,因雷颐身上透出的寒意而 冷至骨子里时,忍不住要问。 “雷颐。” 解禁的神之器? 终于知道他们遇上了何方神圣的店小二,在雷颐离开后,再也撑持不住,四 肢麻软不听使唤地瘫坐在地上,而后,开始拼命打颤。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