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主动踏进魔界寻魔的燕吹笛,板着一张脸孔站在浓密的魔林中,无视身旁轩 辕岳那双写满迷思的眼眸,不时投映至他的身上,他只是两手环着胸,老大不痛 快地瞪看着在他约定的时间,来到此地与他见面的另两只魔。 生平头一回踏入魔界,也是头一回见着燕吹笛家人的轩辕岳,在燕吹笛迟迟 不愿出声的情况下,他也只能静静地站在一旁,怀疑地看着眼前年纪不像父子姑 侄,却像三兄妹的三只魔。 在气氛冷清到一个极点时,站在对面那一方,身为陪客的申屠梦先是对燕吹 笛睐了睐眼,“不叫人?” 燕吹笛才不赏脸,“我可没承认那老家伙是我爹。”他都不认那老头了,干 嘛要认她? “不怕我把你的梦说给姓轩辕的听?”她坏心眼地来到他身旁,在他的耳边 喃声轻问。 脸色登时变青的燕吹笛,在她威胁的美眸下,不情不愿地启口。 “姑……姑姑。”他会讨厌这些姓申屠的不是没原因的。 “乖。”她拍拍他的脸颊,心情愉悦地踱回脸色也很臭的老弟身边。 沉默再次降临午后的林间,双方再无交谈,在一旁等了很久的轩辕岳,忍不 住催促着看似心情恶劣至顶点的燕吹笛。 “大师兄?”他忘了他们辛苦地赶来这里有正事要办吗? 申屠梦也以肘蹭蹭申屠令,“说话啊。” “有什么好说的?”申屠令没好气地撇着嘴角,正眼也不看对面的小冤家一 眼。 她只好改问另一人,“燕小子,你大老远的跑来魔界,不会就只是来同我们 对看的吧?” 压根就不想开口求申屠令的燕吹笛,僵着一张脸,也是一声不吭。 眼见令她头痛的噩梦又再重新上演,气得牙痒痒的申屠梦直站在原地猛跺脚。 “拜托你们就认了对方行不行?都几年了?这把戏你们还玩不腻呀?”这对 父子真的有病! “哼!”一人一魔各自把头往旁边一甩。 不明内情的轩辕岳,在满脸挫败的申屠梦走至他身旁时,错愕地以指指向那 对似乎不太对盘的父子,“他们不认彼此?” 燕吹笛大剌剌地把话说在前头,“我可没承认过他是我爹!” “我也没认过那种儿子!”不落人后的申屠令也有样学样。 “喏,你都听到了,事情就是这样。”忍住翻白眼冲动的申屠梦,在轩辕岳 呆怔在一旁时,无奈地朝他摊摊两掌。 “你给我离他远一点……”猛然惊觉申屠梦就近站在轩辕岳的身畔,深存危 机之感的燕吹笛,忙不迭地挤站至他们中间将她给推远些。 美人的柳眉微微往上轻耸,“怎么,碰不得?”都还没摸到一根寒毛呢,他 在紧张什么? “就是碰不得。”对她扮了个鬼脸的燕吹笛,一把握住她的肩头将她转向申 屠令,“告诉那老头,那些魔不是雷颐杀的!” “他说——”被充当成传话人的申屠梦,方启芳唇,声音即马上被另一阵响 雷盖过。 “告诉那小子,老子没空管别人的闲事!” “他说——”申屠梦只好回过头,准备聆听下一阵惊雷响起。 握着拳头的燕吹笛,气跳跳地朝他开吼。 “喂!老头,你讲不讲道理啊?”为父不尊,怪不得他当不了人家的老爹! 没跟他客气的申屠令,说着说着也挽起了衣袖。 “冲着你这副跩不拉叽样,本魔就是不讲!”目无尊长,怪不得皇甫迟要把 他给踢出师门! “好了,都别吵了。”饱受五雷轰顶的申屠梦投降地举高两手,“我知道你 们来这是想问什么,也知道那些魔是谁杀的。”为什么他们每次见面,就一定要 这样残杀无辜? “你怎知道?”被视为无物,始终被晾在一旁的轩辕岳,终于逮着了机会发 言。 赫然察觉轩辕岳外貌斯文秀美的申屠梦,当下漾着甜笑,刻意以勾人心魂的 媚眼朝他眨了眨。 “我见过凶手啊。”目前仍在魔界中幸存的弯月主人,可能就只剩她这么一 只魔了,那日要不是她跑得快,只怕下场也会跟其他魔差不多。 额间青筋直跳的燕吹笛,直接以一巴掌推开她的脸,“凶手是谁?” “告诉你,我有什么好处?”被坏了好事的申屠梦,边揉着脸蛋边问。 燕吹笛两手环着胸,“你想怎么样?”她不会是要他去替她找来一箩筐的男 人供她当点心吃吧? 不贪心的申屠梦,只是微侧过芳容,不怀好意地上上下下打量起轩辕岳。 “你休想!”浑身泛过一阵冷颤的燕吹笛,赶紧把即将沦为食物的轩辕岳给 拉过来怀里藏着。 “大、大师兄?”一头雾水的轩辕岳,不解地看着他张牙舞爪的防备样。 燕吹笛郑重地向她警告,“不准你打他的主意,也不准偷他的梦!”开什么 玩笑,被她沾上后,轩辕岳就会被她啃得只剩一堆骨头了。 她满面遗憾,“可惜了,是头肥羊……”难得有个美男自动送上门来,不吃 太浪费了。 “把脸转过去,不准看着她知不知道?”深怕轩辕岳的定力不足,燕吹笛紧 握着他的肩头向他告诫。 “为什么?”从头到尾浑是没弄清楚状况的轩辕岳,茫然地对他眨着眼。 “因为你会被她拐走。”那女人实在是太厉害了,不多加提防着点不行。 耿直的轩辕岳愣愣地点着头,“噢……”拐走? “臭老头!”处理好了轩辕岳后,不想耽搁时间的燕吹笛,一手指向申屠令 的鼻尖,“今日我是来告诉你,雷颐这件事,我不希望见到魔界或是妖界插手!” 磨牙霍霍的申屠令,一口老气怎么也咽不下。 “明明就是来求我的,居然还给我摆副嚣张样……”瞧瞧他那是什么态度? 谁生了他谁就欠他吗? “忍忍忍,忍着。”申屠梦在他激动地想冲上前时,两手环住他的手臂用力 往后拖。 气炸九重天的申屠令大声嚷嚷:“什么忍不忍?不能忍啦!” “不能忍还需再忍。”她很现实地提醒他,“别忘了你就只他这么一个独子。” 要是一个不小心把他给吃了,那么他们申屠家的香烟就要断了。 还等着他回答的燕吹笛,拿乔地抬高了鼻孔。 “老头,你到底帮不帮忙?”给他机会他还不领情? “我……”横竖就是应不下来的申屠令,挣扎了半天,硬是开不了口。 申屠梦小小声地在他耳边叮咛,“咱们这一族会绝后喔。” “咱们走!”不吃闭门羹的燕吹笛,随即拉过还站在原地试图弄清楚状况的 轩辕岳。 “臭小子!”不得不妥协的申屠令,冲着他的背影大叫,“魔界不会出手, 妖界也不会多管闲事,剩下的三界,你们自个儿看着办!”他当年没事生这个儿 子干什么呀? 连句谢词也没有的燕吹笛,冷睨他一眼后,直接拉着轩辕岳准备离开这令人 一刻也待不下的魔界。 向来当小人当惯了的申屠梦,在他俩转身一走,立即动作飞快地扬起一指, 对准了燕吹笛的背后朝他勾了勾,勾来一朵梦火后,她将梦火盛在掌心里,走至 一旁无风的大树边蹲下,专心地研究起侄儿最新的梦境。 “也让我瞧瞧。”其实也很想知道燕吹笛内心世界的申屠令,忙蹲在她的身 旁凑过脸来。 “我认为……”看了梦火后面色如雪的申屠梦,合上掌指将梦火在掌心中握 熄。“你不要看比较好。” 他开始挤眉皱脸,“为何?” “你还是快点去认儿子吧,不然……”突然对燕吹笛的前途感到很悲观的申 屠梦,幽幽长长地叹了一口又一口的气。 “不然?” 一朵乌云停在她的眉心,“你的宝贝儿子会误入歧途喔。” 这下严重了,该不会真的绝后吧? 在三界待久了,有个好处。 那就是当你想尽了办法,也挖不出想找的人究竟躲在哪里,可到鬼界找上鬼 后,利用她那面视若珍宝的前踪镜,或是可到接近神界之地,那座神界俯看各界 众生的观影林里,借由那根神界之宝指影针,指出失踪者的去向。 对他这个当三界如自家厨房的神之器来说,此时不利用三界,何时利用? 起风的林中,摇曳的竹叶有如涛声作响,站在观影林里的雷颐,手执指影针, 在一棵棵绿竹上寻找着心魔的踪迹,但不知心魔究竟是用了何等术法,竟让指影 针指不出个方位来。 窸窣的足音渗入了竹叶的飒吟声中,白跑一趟的雷颐撇了撇嘴角,将手中的 指影针往后一扔,在足音停顿在他身后时,他意兴阑珊地回过头。 终于找上他了,他还以为,三界众生在人间放话放了那么久,都忘了要将他 封回剑中这回事。 “怎么,魔界与妖界没来?”环视了在场众生的阵仗一会手,他有些好奇那 个说是与他结下血海深仇的魔界,居然没一只魔到场报仇,而听说也要与四界联 合的妖界,眼下也不见半只妖前来壮势。 在场的三界众生,经他一问后,各个神色有异,只因他们也无人知道,原本 与他们议定的魔界与妖界,为何会在最后关头临时抽腿不干。 顾守此地,却硬是被雷颐闯入打伤的神差,一手掩着胸口靠在竹丛边,面色 如土地紧握着拳。 “没想到你竟敢来此……”遭三界通缉的他,居然还敢来到神界的地盘上撒 野。 雷颐绕高了两眉,“有何不可?”一路上,他可没见到有什么神能拦得下他。 “雷颐,你来这是想做什么?”只想先弄清楚雷颐是否投靠了神界的鬼界阎 罗,忙接口直问。 “找魔。”他也不掩其意。 说到魔这一字,出师有名的三界,顿时逮着了把柄,堂而皇之地向他兴师。 “你可知自你出世后,你一手造了多少的杀孽?”神界天官风巽首先朝他大 喝,“你又可知,你在魔界犯下了什么罪行?” “那些自以为是的罪,你们爱怎么编派,就怎么编派吧。”他冷淡地应着, “当年你们派门神找上我时,不也说得挺像一回事的吗?” “当年三界之所以封你入剑,是为你不守众生界限,再危害到三界的安危, 为免你日后将会为人间带来灾难,故而三界才要你在剑中修身。”挺身而出的佛 界观莲使者,振振有词地指责着他的不是,“没想到几千年来你什么也没修到, 反在重新出世后为众生带来更大的浩劫。” 阴冷的笑声,缓缓自雷颐的嘴边逸出。 封了他,是要他修身?别开玩笑了。 三界派门神封了他,而后又自门神手中夺走他,是为了要他替三界做些什么, 三界与他心底都有数,亏他们还敢说得如此堂皇有风。 “我不在乎你们口中所说的三界,或是什么众生的界限,说得更明白点,我 根本就不在意这座红尘中众生的生死。”雷颐懒洋洋地提醒他们,“你们忘了吗? 我乃铁石所造,本就铁石心肠。” 观莲使者气结地咬着牙,“杀心不改……” “我没闲工夫与你们啰唆,识相的,就别来妨碍我。”眼看日头即将西落, 在夜间行动不便的雷颐,只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 赶在他出手前,事前早就商量好的三界,先发制人地齐亮出各界所拥之器, 打算以团团围攻之计让他没时间一一对付他们。 雷颐只是扬掌轻一弹指,刹那间,众生手中所握之剑全都自主人掌中脱逃, 奔窜向林间各处,在此同时,自雷颐身上发出的剑啸声,震天价响直攀穹苍,其 音尖锐得连天际间的云朵都为颤抖,而徘徊在竹林中的啸音,令竹丛在抵受不住 之时,迎风纷纷落下片片竹叶,刹那间,林间叶落如雨。 雷颐漫不经心地再重复一回,“我说过,我不在乎你们口中所说的三界。” 既然他们都说他命中注定会毁灭三界,那么要他一圆传说,也是无妨。 被下足了马威的三界众生,面面相觑之余,忙不迭地各自计较。 “现下怎么办?”被神界派出的一众天官,相互交头接耳。 天官雷震深吸了口气,转首向左右交代,“咱们联手合攻,或许还能有个两 败俱伤的机会。” “两败俱伤?”朗朗笑音,在他们的话落后,杀风景地自一旁传来。 众生回首看向不知何时坐在石上的睛空。 “他这个果,是三界种的,若他有错,起因三界。”根本就不认为他们有权 利在此围剿雷颐的晴空,在石上站直了身子俯看向一地满是贪欲之心的众生, “你们就连与他两败俱伤地资格都没有。” “真难得会自你的口中听见道理。”早知道人间有个佛界之人的天官泽兑, 还以为这个佛界代表只会永远窝在他的小磨房里制豆腐而已。 “这是事实,不是道理。”自石上跃下的睛空,走至林中横挡在三界众生的 面前。 泽兑忙不迭地抖出雷颐扭曲的心态,“但他杀心太大,甚至不分是非对错— —” 一阵刺耳的嘲弄笑音,登时盖过泽兑的义正词严。 “刀与剑,是什么?是凶器。”喃喃笑问的晴空,说着说着,素来温和的眼 眸霎时变得凌厉无比,“一柄凶器,你要他分什么对错?” 不得不承认连他都对晴空的说词感到意外的雷颐,挑高了剑眉睨看向为了他 以一敌众的晴空。 晴空微偏着脸庞,指责地看向在场的三界众生,“当初你们将他造出来,不 就是要他杀吗?如今他不过是尽他的天责、他的本分而已,既不要他杀,又为何 要将他造出?” 一众被他问得无言以对。 “你是来代他说项的?”素来即对佛界之人怀有敌心的问命阎罗,冷冷地质 问着这个不与佛界合作之人。 晴空徐徐道出来意:“今日我来,只想告诉三界,魔界之魔不是雷颐杀的, 那皆是由心魔所杀。” 但他没料到,只是想找个名目收回雷颐的三界,根本就无视于魔界之魔是否 由雷颐所杀,对他们来说,魔界之事,不过只是颗投入水中以泛起涟漪的石子。 天官雷震,坦坦将三界之心公诸于他的面前,“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三界 必须将他封回剑中。” 在听了他的话后,早已麻木的雷颐,丝毫感觉也无,而在晴空的眼底,则是 静盛着难以言喻的失望。 “由一粒沙,可观一座世界。”晴空边说边摇首,“没想到,你们眼中却连 粒沙也容不下。” “不必再说花样言词,让开!”一想到只要能战胜雷颐,即能威扬三界的织 运阎罗,跃跃欲试地鼓振起衣袖。 晴空冷声淡问:“不让呢?” 深知晴空前世为何,也知在转世为人后,佛法丝毫未灭的晴空有多大能耐, 备感忌惮的佛界众生,在为难之余,不得不出面处理家务,以求能将晴空这个局 外人撵出局。 观莲使者往前站了一步,“晴空,你可知神之器将会对三界造成什么?” “说到这点,我倒想请教。”晴空嘲讽地将在场想对他说教的众生们全都扫 视过一回,“当年神鬼两界为了统治人间,用他杀了多少,在场诸位有谁记得? 而想得雷颐以胜神鬼两界的佛界,又是怎么将他自两界夺过来的,不知诸位同僚 可也还记得?” “你……”万没想到他连自家人也不问情面的观莲使者,面色当下变得一青 一白。 “雷颐虽不似弯月杀生无数,但他却是三界开疆扩土的利器,为了三界,他 所杀之人更甚千万,三界予以他的杀孽,弯月如何与他相比?”双目炯炯的晴空, 厉眼瞪向他们,“他不是三界手中的泥,可任三界爱捏便捏、爱塑则塑,需要他 时就将他握在手里,用不着他了,便将他给毁了!” “他不过是柄剑罢了。”深感不以为然的天官风巽,鄙视地瞥了雷颐一眼。 “你也不过是个神罢了。”雷颐犹未开口,抢白的晴空随即给他一枪。 “你……”被羞辱得满面臊红的风巽,喝声问向一票噤声不语的佛界众生: “这就是你们佛界的圣徒?” 无语的佛界众生,因此行并未派来比晴空佛阶更高的上位者,因而无人敢上 前挑战晴空耐性的底限。然而受不了这名坏事者的鬼界,则在佛界让步之时,摩 拳擦掌地想借此一事,将晴空这根心中刺给剔出肤肉。 颇有自知之明的问命阎罗,在织命阎罗欲大步上前之时,一掌按下他。 “别妄动,他不是我们可对付的。” “但——”难不成就任雷颐躲在晴空的羽翼之下吗? 他狡狯一笑,“就让神界出手,咱们等着坐收渔翁之利。”既然鬼界这回并 未派出能与晴空匹敌之鬼来,那何不就让神界与佛界厮杀一番?如此一来,既可 消耗神佛两界的实力,又可因利趁便,到时,能够得到神之器的,或许就会是他 们鬼界了。 “若无鹬蚌,又何来渔翁?”耳尖的晴空,黑眸立即瞥向他们。 他俩愕然以望,“什么……” “雷颐,去办你该办的事。”当下即向雷颐交代的晴空,决心将他们所争夺 的目标远远送离此地。 “晴空!”没想到他竟这么做的三界众生,不约而同地向他齐吼。 不想理会三界之间的是是非非,也不想在这场美其名为收伏神之器,实际上 是夺剑之会的场合里去计较谁利谁失,少了个动干戈机会的雷颐,在嘈杂的声浪 中,缓缓踱向晴空身后那条林间之道。 在经过晴空的身旁时,他停下了脚步,“我没有积欠人情的习惯。” “我只是在帮我自己。”双目直望着前方的晴空,并没有转首看向他。 帮他自己? 不明他话中意的雷颐,难解地侧首看着这个与初见面时截然不同的不正牌和 尚。 “走吧。”晴空轻声催促。 “酒,很好喝。”跨出步伐前,雷颐淡淡在他身后留下了这句话。 当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身后的小道远处时,在晴空的脸上,浮出了一抹知解的 笑意。 听闻雷颐四处追索心魔,且已被三界找上一回后,弯月不顾碧落的劝止,伤 势未愈即离开了妖界,想赶在下回三界再次找上他之前,先三界一步追上他的脚 步。 就连碧落也不知,她为何那么急于去找雷颐,其实,促使她前去寻他的原因 只有一个。 那日,他是这么说的。 当神之器毁灭,佛将以人身降临人间。 当神之器毁灭?为何那时她没有仔细推敲他的话意?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他 是在预告他的死期,还是她的? 自他离开妖界后,她常心神不宁地想起,在他离开妖界前,他异样的言语, 以及他在听过她的遭遇后,他脸上那份过于冷静地神态。而在知道三界已展开行 动后,存于她心中的隐扰亦逐渐浮上台面演化成现实,成了她最不愿去想像,也 不愿再次重来一回的噩梦。 难道说数千年前的遭遇,又要再轮回上演一次了吗?若是三界又封了他怎么 办?若他真如佛界传说的毁灭了,她又该怎么办? 在他将她的心土全部深深翻起,再次为她植入了爱恨与新生的记忆后,他不 能就这样走开,这片他种植的小小园地没有他是不行的,失了他这个守花人,花 儿会枯萎的。 派出所有式神,并拜托碧落替她寻找,仍是四处找不着雷颐的踪迹后,在这 日,寻遍各处的弯月,为到了魔界边境,决心在这片引发所有纷纷扰扰的魔境里 赌一赌。淋着细雨入林的她,在双足一踏进境内后,赫然发觉,这还是她头一回 主动踏进魔界,同时也是第一次,她能够不带着任何过往的阴影安然走进里头。 细密如帘的雨丝,在经风儿的几番吹拂过后,雨势逐渐增大,豆大的雨点打 落在身上,肤疼肉痛有若密棍齐下,弯月忍着未愈的伤势,快步在林间奔跑,绣 足踩过林间泥地上的水洼,溅起一片泥泞,但她始终未曾停下脚步,直朝心魔在 魔界所居之处前进,只希望雷颐在遍寻不着心魔之时,也会和她一样来这个地方 寻找。 在接近心魔居处时,熟悉的景象再次映入她的眼帘,以往,她曾很害怕再来 到此地的,但现下的她却管不了那么多,就在她举步快来到心魔的家宅之前,一 抹渴望见着的身影,令她急急止住了脚步。 一进一出,不约而同止步的两人,在滂沱大雨中,远站在原地看着对方,许 久许久,他俩皆无人出声。 “你……杀了心魔?”由于雨势令视线模糊,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的弯月, 迟疑地问。 “不,我找不着他。”不愿让她见到他这等模糊的雷颐,在将话说了后转身 就走。 “雷颐!”眼看着他又要离开,她连忙追上前去。 但雷颐并没有理会她的呼唤,兀自朝他要去的方向继续行走,追上他的弯月 两手拖抱住他的臂膀,用力扯住他执迷不悟的步伐。 “不要找了!”太过了解心魔的她,仰起脸大声地说着:“就算你找到他也 没用的,他情愿玉石俱焚也不会把东西交给你!” 雷颐的冷眸动了动,“总会有法子。” “别再找了,跟我回去吧……”在他又要举步离开时,她拉着他的臂膀软声 映求,“好不好?” “回哪去?”三界欲封他,魔妖两界拒绝与神之器有所往来,而人间那块是 非地,也从不曾是他的家。 她连忙提醒他,“你忘了你说过要带我回孤山吗?” 面无表情的雷颐,在她的话一出口后,身躯明显地怔了怔,他低下头,目无 定根地看着这张被雨水爆炸的苍白丽容。 “雷颐?”只觉得他异于往常的弯月,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低沉的嗓音滑过雨丝之间,“你的那些主人,他们自你身上拿走了什么, 我就要将它们夺回来。” 不断向他摇首的弯月,才想要他权衡一下得失利弊,以及他目前的危势之时, 他以掌轻轻抚过她的面颊,柔声轻问。 “你是我血肉的一部分,你若是生不如死,那我还活得下去吗?” 那日,在亲眼见着了身受重伤的她,苍白着脸庞躺在榻上、在亲耳听见了她 之所以不杀主人的原因后,他只觉得自己已死去了一半,身躯筋骨,狠狠遭人撕 裂再也不能合拢。 那时的他,一刻也无法在她的身旁待下,她平静的目光停在他身上,似会灼 伤刺痛他,令他只想去找到那些令他心碎的源头,渴望将他们加诸在弯月身上的, 全都如数奉还,也要他们尝尝那份身心皆遭控制的滋味,可是他知道,无论他能 力再高、术法再无敌,纵使他能让三界心生恐惧、也能让天地灭合,他却永远也 找不回弯月失去的那段岁月。 他拿不回她所失去的。 穿过雨丝,自责清清楚楚的停映在灰眸里,霎时忘了所有言语的弯月,如遭 缚住,动弹不得地怔看着不知已压抑多久的他。 “当年,我不该败在门神的手下,我该兑现我的诺言。”深沉的负疚,满满 盛载在他的眼中。“是我的离开造成了今日的你,也因此,你才会收回了你的爱。” “你……都知道了?”一直无法把自己曾放弃过他这事说出口的弯月,登时 瞠大了美眸。 “知道。”在申屠梦让他看过梦灯之后,他就明白为何她在与他相逢后,会 拒他于千里之外。 心底最不愿让他知道的往事被挖掘出来后,不知该怎么面对他的弯月,惶惶 地欲举步后退,但雷颐那双固执追索的灰瞳,却紧缠着她不肯放。 他不舍地问:“在你所恨的那些人中,包括我吗?” “若我恨你,我不会让你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么,给我时间,让我兑现我曾经给过你的诺言。”曾经对她失信过一回 的雷颐,恳求地捧起她的脸庞低语。 “你不怪我?”一心等待着他来判刑的弯月,难以相信在他知道了那些后, 非但没有指责她的背叛,反而还希望她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我说过,我来找你,只想见你一笑。”他摇摇头,把他找上她时说过的话 重复一回。 她哽着声,面容上的凄楚再也掩不住,“就算我早已变了模样?” “我的弯月,只活在这。”雷颐低下头,一手指向自己的心房,“无论经过 几千年,也不管发生过什么,在我这儿,她从未改变。” 他的话语,像是秋日跌落枝头的枯叶,一声声、一叶叶叠盖在她的心版上, 不肯留给她一丝空隙,绵密地将她的歉疚给埋覆,钻进她耳内的话音,争先恐后 地灼伤、刺痛她的耳膜……他不知道,他的这句原谅,她已盼等了好久、好久。 纷落不停的雨水,是上天代无泪的她流下的泪,顺着秀容上的轮廓,自她的 眼角滑落,蜿蜿蜒蜒流过她的面颊,汇聚至她的下颔后,滴落至地面上。 雷颐的指尖抚过那冰冷的雨泪。 “你在哭?” “对……”弯月哽咽地埋首在他的胸前,两手紧紧环抱住他,“雨停之前, 让我哭个够。” 似鹏鸟般的羽翅,密密地朝她盖了下来,雷颐俯低了身子,竭尽所有的温柔 拥住她,他偏过面颊以颊贴着她淋湿的发,竖耳仔细聆听,那一声声,雨泪滴落 的声音。 雨势不肯停歇,月光星辰被放逐至雷光闪电的囚牢禁固,夜色昏黑如墨,风 中细柳似一双双盲人的手,四处摸索颤摇,忽重忽急地拍打着窗棂。 一盏盏闪烁着他人之梦的梦火,在申屠梦的弃宅里闪烁摇曳,雷颐坐在铺了 毯子的地上,低首看着睡在他腿上的弯月,伸出手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犹带湿意的 发,屋外滂沱的雨势,并未惊扰了屋内温馨的静谧。 “还好吗?”在睡了一阵的弯月开始眨动眼睫时,他担心地在灯下看着她苍 白的脸庞。 “没那么疼了。”觉得精神好多了的弯月,在他的扶持下勉强靠坐在他的怀 里。 他的语气里有着责备,“你不该来找我的。”受了那么重的内伤伤势未愈就 离开妖界,一路的奔波后,只怕她的伤势更加恶化了。 “我想喝水……”她舔了舔唇瓣,借故转移话题,不想让他又把自责往心底 端摆着。 他伸长了手臂,依照她的心意勾向一旁的小桌。看着他欲拿水杯举动有弯月, 在他的掌指一再错过桌上摆放的水杯时,她起疑地在他怀中抬首,水眸直望向那 双比起上一回她看到时变得更加灰淡的灰眸,在雷颐终于拿到水杯时,她赫然在 他脸上发现松了口气的表情,虽然说,他藏得很好。 “你的眼……”她心惊地捧住他的脸庞,“你的眼怎么了?” 每回在夜里与她独处,就得冒着被发觉的风险,早就等着这一日来临的雷颐, 若无其事地拉开她的双手,将水杯塞进她的手里。 他笑了笑,“原本,我可以瞒得很好的。” “你看不见?”只想证实猜测的弯月,两目瞬也不瞬地望着那双总会在她不 注意时四处游移的灰眸。 停留在他脸上的笑意,在她目光下显得有些勉强,他别过头去,不想让她看 见他此时的模样。 “阳光强一些,便能看得清楚些,人了夜,就只能看见光影,若是无火无烛 无月,那就什么都看不见。”说出来也好,反正根据他的估计,就算她不察觉, 他也会在近日内泄底。 不愿置信的弯月一手掩着唇,“怎么会……” “这是当年我犹在门神手中时所受的伤,左眼为郁垒所伤,右眼为藏冬所致。” 他款款道出前因后果。“长久以来,并未有人替我修被剑身,也因此我的眼从未 有机会治过,在我重获自由后,它便加速恶化。” “不能治吗?”脑际一片空白的弯月,望着他那平静的神情,心底不禁泛过 一阵惊慌。 他无奈地摇首,“普天之下,能修补神之器者,就只有将我们打造出来的火 神。”神界在知道他重新出世后就急着想封他,他怎可能去找神界帮忙?他可不 想用一双眼再换来另一座囚禁的监牢。 想起那名利用烈火创造出他们的神祗,弯月的娇容蓦地变得更加苍白,只因 她知道,他俩这两柄由火神一手造出的神之器,虽说凡器伤不他们,可一旦遇上 了火神,只怕他俩难以逃出生天。 “我快瞎了。”自嘲地笑了笑后,雷颐无法掩住眼底深藏着的遗憾,“可是 我不甘心,在没见到你的笑前,我不愿瞎。”他的梦境还未成真呢,他怎舍得这 么快就看不见她? 心房似空了个大洞的弯月,终于明白为何以往他总会在夜里离开她的身旁、 为何他就连在白日里也要点灯,同时也知晓了他总是那么心急地想找回她失去的 一切。原来他在追赶的时间,是谁也无法替他挽留的辰光,而支持着他赶在被黑 暗吞噬之前继续为她追逐的,不是他至高无上的法力,或是他的顽固与执着,而 是他那似春蚕一般吐尽了的情丝。 她记得他曾问过她——倘若有天,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会为我心痛吗? 如果上天能够成全她一个心愿,她很想很想,就趁他还能看得见的时候给他 一朵微笑,可是就连这么简单的事,她都无法替他做到。一直以来,在心中那座 付出与得到的天平上头,她给的太少,得到的,却多到令她不禁要为他而心痛。 强忍住鼻酸的她,一言不发地起身,走至一旁取来一盏灯,将它小心地放在 他俩之间。 “看得见我吗?”她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可以。”他微微轻笑,捉住她的小手。 “把我看清楚。”弯月拉来他的掌指,将它们放在她的面上,“记住我,牢 牢的把我记在心里头。” 就着烛光,在她的允许下,雷颐的指尖抚过她孤度优美如新月的细眉,抚过 她那莹亮的面颊,不能为他释出一笑的粉唇,以指尖将所碰到的每一处,细细在 心底勾缓成一幅永不褪色的彩画,而后将它搁放在心中,哪怕岁月流光易逝,任 凭良辰美景日后仅能凭栏回忆,他想,这副旖旎的面容,将会长久地偎靠在他的 心中,不遗不弃。 脸上的指触,是在倾尽了所有的温柔后,才能得到的珍贵;他那眷恋的眸光, 是在淡灰的眸子陷入永远的黑暗前,最后一回的灿亮。看着那双即将如盛木烧尽 成灰的眼,弯月凝睇着他,侧首轻问。 “你知不知道,孤独,是什么滋味?” “知道。”在她面容上缓慢滑移的指尖怔了怔,又复再续。 掩不住的硬咽,自她的话音里泄漏出来,“那你知道喜欢和爱的分别在哪吗?” “在哪?”他的指尖停留在她的喉际,感觉她的一字一句,似乎都在他的指 腹间带来一阵震荡。 “在心痛与否之间。” 听了她的话后,雷颐沉稳的气息渐渐变了,他压抑地看着在得回爱恨之后, 一直都不肯开口说出爱恨的她。 “痛吗?”滑下玉颈的大掌,动也不动地停留在她的心房外。 “很痛。”她坦坦地吐实。 雷颐随即将她拉进怀中,俯罩下来的唇印上她的,不顾一切用力吻她。 急促的气息交织在他俩之间,雷颐扶站起她,看着她的眼,两手探进她胸前 的衣襟内,掌心顺着锁骨往旁轻推,缓缓将衣裳推落她的肩头,在除去了衣带后, 当落地的衣裳传来微音之时,与他一样,带着伤痕不完美的身躯静现在他的面前。 冰冷的指尖自她的脸庞游曳而下,顺着轮廓优美的线条来至纤颈,弯月一语 不发地看着他的大掌停留在她的胸前一会后,顺着她身上每一道阵年旧伤,在她 身上每一处四处轻抚,随后带了点凉意的吻触,一一照着他的指间与掌心走过之 处,在她的肤上走过一回。 梦灯的火光将他的发映照得黑亮,低首看着他发丝的弯月,忍不住伸指探入 其中,半跪在地上的他仰起脸庞,仰望着她的灰眸,甚想牢牢记住她此时的模样。 赤裸的玉臂将他拉起并环上他的颈间,雷颐拉开身上的黑衫,按着她的裸背 让两人彼此贴近,适意清凉的体温、相触相抵的肤触与身躯,像则遥远又美丽的 回忆,慢慢的,在唇舌交缠的深吻里,原本冷静下来的步调像重燃的炉火又再疾 速窜烧,令他们无法停下彼此急切的双手,与缠绕彼此的身躯。 匆促杂乱的足音,加入了纷乱的吐息声中,灯座下的地板徒留堆叠的衣衫, 远处榻上交叠的人影,是在渴望了数千年后才盼得的久远重逢,因为太珍贵,故 而抵死缠绵,他们谁也舍不下谁,谁也不愿分开片刻,像要撕裂彼此,又像是急 于融入彼此之中。 她还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当他们还是同一块铁石之时,他们也曾像这样, 纠缠在一起,不分你我,不愿两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