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故乡 念故乡,念故乡,故乡真可爱。天甚清,风甚凉,乡愁阵阵来。故乡人,今如 何,常念念不忘。在他乡,一孤客,寂寞又凄凉。我愿意回故乡,再寻旧生活,众 亲友聚一堂。重享前乐,重享从前乐。 屯堡在恩施县城东南角。清江的水永远是清亮的,绕着一条石板小路,两旁原 有一溜小铺,正好作为教室。湖北所有省立市立女子中学全聚集在那儿。那就是抗 战时期的湖北省立联合女子中学。 小街和清江之间有个河坝,学生集会、上体育课都在那儿。下午课后,农民带 着鸡蛋、花生、橘子、地瓜那些土产到河坝上去卖。三三两两的女孩在那儿散步、 买东西吃,在河里洗衣服、打水漂,坐在河边石头上看书,写信,想家。人人眼巴 巴盼望家信。许多女孩的家在日本占领区,收到一封家信,有的笑,有的哭。晚上 自修课,两人共一盏桐油灯,两根灯草悠悠闪闪。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 乡,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黄金少灾殃。一个东北女孩唱着《长城谣》,一面做功 课,一个个女孩跟着哼起来,有的趴在桌上哭了,有的大声唱起来,歌声透着哭泣。 不想家的时候,还是挺快活的。一天三餐,加上粗布连衣裙,全是政府贷金供 给的。读书重要,耍也重要,吃也重要。每桌一小桶八宝饭,糙米,稗子,石子, 沙子的八宝饭。八人一桌,每桌选一个桌长管饭,平均分配,一匙也不能多。永远 有一两条狗在一旁等着。一颗饭也没留,饿狗只好拖着尾巴丧气地走了。早餐一大 桶一大桶稀饭,一小碟炸黄豆。吃到最后,木桶刮得呱呱响,此起彼落。桶外滴了 几滴稀饭,饿狗必定舔得干干净净。我们说那是天女散花,花落狗嘴。 我和田福垚、严群强常在一起,她们也只比我大一岁,却像大姐姐一般照顾我。 我们也另有各自的朋友。河坝在上午冷冷清清。你在那儿爱怎么耍,就怎么耍。有 一天宗志文和一个同学在河坝上,看见一条野狗嘴里叼着一块肉。她俩穷追不舍, 终于从狗嘴里抢了过来,原来是一块腌猪肝。两人到农家,将猪肝洗净,爆炒辣椒 大蒜,痛痛快快吃了一顿。第二天,有人说小街尽头训导组长袁猴家屋檐挂着的腌 肉、腌猪肝不见了。居然偷到训导组长家里去了!不开除也得记大过!宗志文声色 不动,趴在桌上解代数题。小街西头有个卖面条的小铺,她和同学去吃面,趁人不 备,打开熟食橱子,一人塞了一大口肥肉。 学校厨房日夜有厨子监守,还有学生轮流监厨,监饭,也监热水。晚饭过后, 每人热水两勺。不准偷饭,不准偷热水。就是那个偷字叫人跃跃欲耍。我、群强、 福垚仨人一到晚上肚子就饿了,只要有一搪瓷缸的冷饭就行了,拌上在农家做的辣 椒油,奇香无比。快要下自修课了,先下手为强。我们仨人在厨房外晃来晃去,癞 子一走开,群强赶忙下手,我和福垚在门外把风。群强狠狠挖一大缸饭,仨人拔脚 飞跑,乐得格格笑。有一次,给癞子碰上了,他一面骂一面追,追了一条街,我们 钻进宿舍,他才罢休。那晚的宵夜吃得特别香。宗志文监厨那天,眼看着当时还不 认识的谈凤英拿一大碗熬好的猪油走了。她理直气壮,明目张胆拿了就走。宗志文 没说话。逃亡在外,同甘共苦,哥儿们讲义气嘛。 姜德珍不做这一类调皮捣蛋的事。你吃什么,她吃什么,而且吃得有滋有味。 她一天到晚啃数理化,和人有点儿格格不入,也不像我们鬼精灵主意多,招风惹雨。 她本在农村读私塾,哥哥给她恶补了一阵子,来到屯堡,一下子跳到初中二年级。 她脑子只有一根弦:读好数理化,将来上个好大学。 清江水流湍急,过河得往上游走一段路,才坐小木船顺水而下,到达彼岸。几 个女孩跟一位老师从恩施城回屯堡,坐船过江,船在滩上翻了,一船人都淹死了。 传说那老师在船上和女孩们调情,闹得翻了船。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没人证实,你 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凡是有关情的事,就有女孩编出有声有色的故事,在那干巴巴 的生活中,那也是一种耍法。 小街河坝那一段清江较浅,可从水中一堆堆大石上跨过河。那也是我们爱耍的 游戏,胆小的人是不敢耍的。我们一个个跨过了河。姜德珍不甘示弱,一面叫,我 也来了!一面跨到石头上,摇摇晃晃,大叫一声,跌到河里去了。同学们大喊救命。 河坝上一个农夫跳下河,将她救上岸,没出人命。人们围着她问长问短,她也不作 声,神色惶惶回到宿舍。有人在外面大声叫喊,她的涛哥从恩施城里来了。她这才 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