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 别 我和Paul守在家里度过1990年的除夕夜。在这冰雕玉琢的鹿园,只有我们俩。 一炉亮红炉火噼啪噼啪地欢蹦乱跳。我们坐在炉前,也没说话,各自吟味书中乐, 还有蓝蓝从香港回来送给" 老爹" 的XO白兰地。 午夜,Paul为我斟了酒说:华苓,祝我们俩健康快活,我要再重复一次:和你 一起的生活,真是好,没有多少人有我这样的生活。还有……Paul未说先笑,他那 特有捉弄人的调皮的笑:有一天,你要记住我的话:你的脑子很性感,你的身子很 聪明。 那是我们相守27年的最后一个除夕。 在那27年之中,Paul给我空间完成这个" 我".他时时刻刻要我知道:我们在一 起,他是多么心感心喜。二十四小时中,从来没有一刻是沉闷的。我们有谈不完的 话,有共同做不完的事,有" 大" 事,也有" 小" 事。" 大" 事,如我们自己的写 作,共同创办的" 国际写作计划" ,小事如买菜。Paul在30年代,美国经济不景气 的时候挨过饿,我这抗战时期流亡学生也挨过饿,现在俩人看见市场里一片新鲜蔬 菜、水果、肉类就欢喜,一把一把,一包一包,随手扔在推车里,只有挨过饿的人 才能领会那种乐趣。我们一同去邮局寄信,去时装店买衣服,他喜欢好看的女装, 我们在纽约街上走着走着,常常俩人同时指着橱窗内一件服装叫好。我穿上,他付 账。去五金店买钉子锤子。Paul喜欢敲敲打打做木工,修阳台,修屋顶,做书架, 修椅子。他为我做了一张奶黄长条书桌,现在我就在这桌上写下这些回忆。我们也 一同去花房买花,去捷克兄弟开的小店,买一两瓶酒,取浣熊吃的过期面包,买一 份当天的《纽约时报》。他不肯订阅邮寄到家的《纽约时报》,只为和他最喜欢的 那种扎扎实实的人聊聊天。常常当我们开车转上山坡小路,望着我们的红楼,他就 会说:多喜欢我们的家。 1991年3 月22日,我们将去欧洲两个月,先到波恩和薇薇一家人欢聚,Paul最 盼望见到的是七岁的小外孙Tophie,我们也要看看统一后的柏林,也要去Paul祖先 的黑森林。波兰的作家朋友们正等着迎接我们,他们的新政府将颁给我们第一个文 化奖。捷克的朋友们也正等着我们,在布拉格我们将见到哈维尔总统。我们也准备 去芬兰,和几位作家朋友去波罗的海国家。 中午正要出门,我望着摊在地板上的茑萝和泥土说:Paul,我们离家两个月, 还是把茑萝种上吧。 他忙忙种了茑萝,我和他就离开家了。现在,那茑萝仍然缠缠绵绵攀在窗上。 我们从爱荷华满心欢喜坐上飞机去芝加哥。 Paul说:你看上去有点儿累,靠在我肩上休息一下吧。 我依偎在他肩上,心想:真好,我可以靠着他,感到他的体温,闻着他的呼吸。 那是我和Paul最后的息息相连的接触。 我们到了芝加哥,还得走一段路到转机室。在行色匆匆的人流中,Paul突然发 现手中拿着的爱尔兰鸭嘴帽不见了。那是我几年前给他的圣诞礼物,他一直想要的 一个帽子,赭红墨绿灰蓝交织的格子呢,他斜斜戴着,自以为潇洒不减当年。现在 突然丢了,他来来回回地找,一面骂自己:笨蛋!笨蛋!我一定要找到!突然,一 个行人走过来对他说:这是您的帽子吗?他一把夺过帽子,热烈握那人的手,连声 说:谢谢!谢谢!这个帽子对我很重要。那帽子至今放在我们卧室床边。 到了转机室,还有一刻钟登机飞法兰克福。 我去买份《新闻周刊》,就在那转角的小店。Paul对我说。 好,你去吧。快回来,马上要上飞机了。你的旅行包,帽子,外衣,都给我吧。 你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用不着坐了,马上就上飞机了。 他就那样子走了。 登机时候到了,旅客都上了飞机,Paul还没回来。我拖着大包小包去找他。找 来找去,在买报纸杂志小摊附近的啤酒店找到他——他已经躺在地上了。两个行人 正为他做人工呼吸,将他的身子遮住了。我一眼看见那赭色鞋子和灰蓝裤子,就知 道那是我的Paul. 机场的救护人员赶来了,抢救了一阵子,没有用。救护车来了, 我跟着他到复活医院。医生对我说:一刻钟以后,我可以告诉你,是否可救,你留 在等待室吧。大约十分钟以后,医生和一位神父向我走来,不等他们开口,我知道 Paul已去了。 那一刻,正是下午六点。爱荷华狂风暴雨。 我捧着透着他体温的大衣,他在机场来回寻找的爱尔兰鸭嘴帽,午夜独自回到 爱荷华。 Paul的一生就是永不休止的旅行,一站又一站,新的人景,新的风景。他在不 同方向的交叉点,在形形色色的旅人中,没有挥手,没有告别,说走就走了。那充 分象征了他的一生。 1990年11月16——19日,就在他离我而去的4 个月之前,Paul陪我去迈阿密领 " 美国书卷奖" 小说奖。我们来去乘不同的飞机,也是在芝加哥机场转机。返回爱 荷华时,我们一同去迈阿密机场,却乘不同航空公司的飞机。Paul乘联合航空公司 国内班机起飞,在芝加哥国内机场降落。我乘美国航空公司的国际班机,在芝加哥 国际机场降落。两个机场距离很远,步行得三四十分钟。 Paul的飞机先起飞。他登机前吻我。 我笑说:你好像要出远门的样子。爱荷华见吧。 好。我不到芝加哥国际机场接你了,你知道,我的脚趾有点疼。爱荷华见。 我的飞机到芝加哥误点了。我的座位在最后一排,最后下飞机。 一走出飞机出口,Paul迎面大叫:华苓!我怕你出了事,又怕你换了飞机,今 天回不来了!一个一个人出来,没看见你! 我抱着他大叫:Paul!真高兴见到你!没想到!你怎么在这儿?你要走那么长 一段路!背着这么重的旅行包。可怜的Paul,你的脚痛吗? 还好。我下了决心要见你!见几分钟也好。我走一段,歇一下。你总是行动很 快的,不会误飞机。到了这儿,没看见你,我非常失望,非常着急。一看到你,真 高兴! 好!到酒吧去!我请你喝酒! 我们各要了一瓶英国黑啤酒。 我正要付钱,见他掏钱包。我连忙缩回手,笑着说:好!你请喝酒吧! Paul大笑。 我买了一包玉米片下酒。边喝,边吃,边谈,边笑。机场过客匆匆。那和我们 毫不相干。我们俩快活得像一对久别的小夫妻。 Paul,我们在这酒吧已经一个钟头了。还是早点走吧!你还得找登机门。 你会找到你的登机门吗?你总是走错方向。不知道你一个人怎么到了美国? 走错方向。 Paul大笑。 我们仍依依不舍,又逗留了一会儿。 Paul!还是走吧!我陪你走一段路吧! 不,我送你一程吧! 不,你的脚痛。就在这儿分手吧。在爱荷华见,只有50分钟,我先到,可以接 你。 我们吻别,相背而行,我看着他背着行包,渐行渐远。他不断回头看我。我不 断向他挥手。他最后挥挥手,转弯不见了。 我本应在Paul之前到达爱荷华,但我的飞机误点了。在爱荷华一走出飞机,Paul 又在那儿迎我。 他很得意:啊哈!又是我先到!又是我接你!没料到吧! 我们欢欢喜喜一同回鹿园。 有一天,他又会挥手迎我说:又是我先到!又是我接你!没料到吧! 红楼情事完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