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锄奸队 日本人是狼,林振海便是豺了。要打狼,必先锄掉豺。县委和县大队同时意识 到了眼前的局面。 日本人已经有了许多次的围剿行动,他们把县委和县大队看成了眼中钉、肉中 刺,这钉和刺一日不拔,就让他们惶惶不可终日,更大的野心便无法实现。 日本人在城里建立据点是有一番野心的。他们要先城市后乡村地占领整个中国, 确切地说,是征服中国。如此,日本人的狼子野心就与县委和县大队的任务有了矛 盾。 县委接到延安的指示,深入敌后,建立自己的根据地,同晌。大根据地,消耗 敌人。只有拖住城里的鬼子,拔掉城里的据点,才能将根据地连成一片,最终向敌 人发动真正的反击。 于是,你死我活的两拨人马,就在交手中斗智斗勇了。 眼前的形势是林振海这个豺在帮着日本人死咬县大队,一次扫荡就让县大队死 伤近百人,这对于县大队来说,还从来没有过如此惨重的损失。 敌人收兵了,县大队拖着疲惫的身体,摇摇晃晃地从山里走出来。此时的县大 队和县委怀着无颜面见江东父老的心情,仗打败了,以前虎虎有生的一溜队伍,一 个月后就短了许多。再见乡亲们时,他们脸红心慌。开进山前,乡亲们倾尽所有, 拿出家里仅有的嚼咕,塞到县大队战士的手里,千叮咛万嘱咐:拿上吧,孩子,吃 了好多杀几个鬼子。 乡亲们有千万条理由相信,县大队是不可战胜的,小鬼子们表面张狂,其实没 啥,他们是打不过县大队的。 仅仅一个月,日本人和保安团班师回到城里,县大队也灰溜溜地从山里出来了。 走在队前的三中队队长李彪脸上火辣辣的。 胡小月在他身旁一耸一耸地走着,他也像没有看见一样,脸上一会儿热、一会 儿凉的。 马上就要到白家庄了。 自家庄是县委和县大队的主要根据地,这里的群众工作开展得很好,各级组织 建立得也最完善。这次反围剿失利以后,县委决定,把队伍拉到群众工作做得最好 的白家庄进行休整。 还没有到村口,就看见妇救会主任白冬菊领着几个妇女,抬着水桶,拿着碗, 已经等在那里多时了。 三中队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白冬菊一眼就看见了三中队,确切地说,她是看见了队伍中的李彪。 李彪腰间的驳壳枪上的那块红绸子还是她给系上的,此时,那块红绸已经不如 以往鲜亮了,蔫头耷脑地在李彪的身旁垂落着。整个队伍的情绪,也如同李彪腰间 的红绸,了无神气和光彩。 白冬菊看着队伍,心里就“咯噔”一下。 她端着一杯水,向前走了两步,迎着走过来的队伍,喊了声:李彪。 李彪看了她一眼,便闷着头,从她身边走过去。 “咋了? 连口水都不喝? ” 李彪停了下来,他想冲白冬菊和她身后的妇女笑一笑。不管怎么说,自家庄是 县大队最坚实的根据地,这里的乡亲为县大队可以说做了能做的一切。可他真的笑 不出来,仗打败了,哪儿还有别的心思。 他勉强地接过白冬菊递过来的碗,没滋没味地喝了几口,就把队伍带到了村头 的空场地上。 他要等后面的队伍赶上来。 白冬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小声地问:仗打败了? 李彪没有说话,那些战士 也没有说话,他们一律回避着白冬菊的问话。 “当啷”一声,白冬菊手里的碗掉在了地上,眼里一时间蓄满了泪水。 自从县大队出现,应该说是李彪走进了她的生活,她的心就被县大队牵走了。 敌人扫荡了,县委和县大队被迫撤到山里,去和日本人打游击,她的魂也被牵走了。 每日里她都要走到村口,眼巴巴地向山里的方向张望。她明知道县大队正在山里艰 苦地和日本人兜着圈子,打游击,但她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地向山里望去。 敌人扫荡的时候,鬼子的队伍也扫荡了白家庄,他们挨家挨户地搜,见什么抢 什么。虽然在这之前,村里已经坚壁清野了,但鬼子总能顺手牵羊地翻出半袋粮食, 牵走一头牲畜什么的。日本人的政策是,不给县大队留下一点可用的东西,让县大 队无法生存下去。这是他们的政策和招数,群众对鬼子的行径已经见怪不惊了,在 鬼子没来之前,他们就把该藏的藏了,该躲的躲了,留给日本人的是一座空村子。 气得日本人匆匆忙忙地点了几户人家的草房。 鬼子一走,人们又从地底下冒了出来。于是,就又有了日子,鸡啼狗吠,又是 一番人间景象了。 鬼子来时,白冬菊心里就空了。因为鬼子一来,县大队的人就要走了。后来, 等来挨去的,日本人又走了,照例是一副鸡犬不宁的样子,这时她的心里就又满了。 鬼子结束了扫荡,也就是县大队的人马回来的日子。她盼着县大队,更盼着李彪。 她连夜动员各家的妇女,烧水做饭,甚至号下了房子,腾出来给县大队的人马 暂住。一个月的反扫荡,县大队在山里过着野人似的生活,该让他们歇歇脚了。 白冬菊是村妇救会主任,这是她分内的工作,这样的工作她做得理直气壮,可 一想起李彪,她就心虚气短,整个身子都瘫软得很。 眼前的情形却让她大失所望,她意识到县大队一定是打了败仗。她的心便悬了 起来,一荡一悠的。 队伍在天擦黑之前,终于全部赶到了白家庄。 白家庄的父老乡亲一起拥出来迎接县大队。 有许多家里的孩子在县大队当兵,他们要看看自己的孩子是胖了,还是瘦了, 是不是囫囵个儿地回来了。到处都是爹一声娘一声地呼唤,有的娘亲没有找到自家 的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县大队是人民的子弟兵,即便在白家庄没有自己的亲人,但在这里无数次地吃 过住过,和这里的乡亲们也早就熟得像一家人。乡亲们逐一地在队伍里寻找着自己 熟悉的身影。 反围剿之前,近三百人的县大队,加上县委机关的几十号人,走在街面上也是 浩浩荡荡的一大截。此时的队伍短了,人少了,昔日那些熟悉的面孔不见了,不用 问,他们也明白,脸上的表情就有些悲壮。 天这时就暗了,乡亲们举着火把,源源不断地往村口聚来。当他们看到眼前疲 惫不堪的县大队时,他们欺欷不已,热泪长流,一声又一声呼唤着再也回不来的孩 子们的名字。 县委书记兼县大队政委曹刚,面对着乡亲,眼睛一直红着。看着眼前越聚越多 的乡亲们和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他不能不说点什么了。 他站在一块石头上,喊了一声:乡亲们、同志们。声音就哽住了。 停了停,他才说:这次反围剿,县大队损失惨重,可以说是吃了败仗。为啥吃 败仗,是城里出了一个汉奸,叫林振海,他现在是保安团的团长,是他让咱们吃了 败仗。为了以后咱们不再吃败仗,当务之急就是要锄奸,革了林振海的命。 曹刚政委说完,还向下挥了一下手。停顿了片刻,人们明白过来,也一起挥着 手说:革了他的命。他是汉奸,革了他的命。 县大队在白家庄休整了两天后,似乎从这次失利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气可鼓, 不可泄,这一带就这么一支八路军的队伍,全县的人都在看着他们呢? 他们泄气了, 乡亲们便看不到抗日的希望了。县大队是抗日的火种,一定要再一次熊熊地燃烧起 来。 经历过血雨腥风、千百次历练的刘猛和曹刚,在白家庄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 会议的主要议题就是锄奸。随着形势的变化,别的县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而他们 当前最大的敌人不仅是日本鬼子,还有汉奸。汉奸有时甚至比鬼子还可恨,他们仗 着人熟地熟,干起坏事来总是很彻底。于是,一批锄奸队和锄奸队员便应运而生。 此时的县大队也要成立锄奸队了,汉奸不锄,县大队以后还要吃大亏。 听说要成立锄奸队,县大队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人人都想参加锄奸队,亲手要 了汉奸的狗命。 李彪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整个县大队里,他是资格最老的一批游击队员。县 大队的前身是独立游击队,直接归地下县委领导。李彪十六岁就参加游击队了,当 时他还是交通员,负责把县委的指示传达给游击队。他的直接组织就是曹刚,后来 延安指示,开辟敌后根据地,延安又派来了一些干部和队伍,于是就有了县大队。 在游击队里,李彪大小仗也打过无数次,城里城外他都熟悉。成立锄奸队,就 必须摸到城里去,拔掉林振海这颗日本人的大门牙。林振海他是熟悉的,可以说是 熟得不能再熟的一个人。 李彪是孤儿,自小在林家庄长大,是林振海的爹娘收留了他。那会儿,他管林 振海叫哥。从八岁到十六岁,他在林振海家生活了八年。直到林振海失手打死林大 户的少爷,跑到山里当了土匪,他才离开林家。不久,他就当上了游击队的交通员。 就凭这些,李彪觉得自己当这个锄奸队队长最合适不过了。刚开始,他有些同 情林振海,林振海当土匪那也是被逼的,就是做了土匪后民愤也并不大,他不欺压 百姓,也不鱼肉乡里,专找那些大户人家的麻烦,在一段时间里,有人甚至把林振 海这股土匪称做是义匪。 在他参加游击队的时候,县委书记曹刚曾有过收编林振海的打算。他就跑到山 里,去做林振海的工作。 兄弟再见时,已是物是人非,一个是声名远扬的土匪头子。一个是游击队员。 当小土匪把李彪带到林振海面前时,林振海的样子有些激动。他踉跄着脚步,一把 抱住李彪,眼睛就潮了。他哽着声音说:咱爹娘还好吧? 当时林振海的爹娘与儿子 早已情断义绝。他每次回去见爹娘时,爹娘连门都不开,他只能把带去的东西放在 门外,跪在地上磕几个响头,骑马走了。不管林振海如何仗义,他毕竟是土匪,历 朝历代是匪便是患,都是政府捉拿的对象。那些东西十有八九都被爹娘扔掉了,他 们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不会去享受儿子的这些东西,况且,这些东西又都不是好 道上得来的。 林振海后来越发地树大招风了。他开始很少下山,但心里仍惦记着爹娘,隔三 差五地差贴心的小匪给二老送些东西。爹娘对他的态度,他从来没有怨过,有哪一 家的爹娘愿意自己的儿子是土匪呢? 林振海对爹娘的这种不孝,便成了他心里永远 的痛。 李彪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游击队只要途经林家庄,或者是在林家庄一带活动, 他都要请假去看一眼养父母。 每次见到两位老人,他心里都有股说不清的滋味。八岁那年,他爹娘带着他从 山东老家闯关东,爹一肩挑了个担子,前面是全部的家当,两个铺盖卷,一口做饭 的锅,后面的筐子里坐的就是他了。走到河北境内,就遇到了瘟疫,先是爹倒下了, 走着走着,身子一歪,就倒在了路边。娘用一个铺盖卷把爹卷了,放到路边的沟里。 他和娘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象征性地捧了几把土,撒在爹的身上,算是把人葬了。 娘背起另一个铺盖卷,牵着他的手,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关外, 许多同乡都闯到那里去了,据说那里天高地阔,地广人稀,土地肥沃得流油,插个 树枝都能长成棵大树,那里成了多灾多难的中原人的理想之地。 娘最终也没能熬到希望的到来。 走到林家庄村口时,娘熬不住了。娘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一股风似乎就能 把娘吹倒。风还没有来,娘就倒下了。娘用尽最后的一丝气力,手指着林家庄断断 续续地说:孩子,你爬也要爬到村里去。只要有人给你一口吃的,你就能活下来。 说完,娘就气若游丝了。 他没有喊娘的力气了,一点点地朝林家庄爬去。 最终林老汉收留了他。那一年,他八岁,林振海十岁。林家不仅给了他吃的, 救了他一命,还帮他在村口把娘给埋了。 从此,他把林家庄当成了自己的家,这里不仅有他的养父母,重要的是,这里 葬着他的娘,他的心总算安了下来。 后来,在他离家后,养父母每次再看见他时都是一副欣喜的神情,扳着他的肩, 上看下看地打量他,看他是胖了还是瘦了,身上有没有受伤? 看着看着,两个老人 的眼圈就红了,他们又想起了林振海,林老汉就说:孩子,在外要小心点儿,枪子 儿可不长眼睛啊。你是干好事,老天爷都会保佑你的,不像你那个挨千刀的哥,干 得不是正经事,不会有好报应。 爹娘说到这儿,他就落泪了,爹娘也落泪了,他们的心里都在痛,在流血。他 明白爹娘的心思。 当游击队要进山收编林振海这绺土匪时,他没有犹豫,就进山了。如果林振海 能带着山上的几十个兄弟投到游击队,不仅能壮大游击队,更重要的是,养父母的 心就安了。即使是在战场上牺牲了,二老也可以拍着胸脯理直气壮地说:俺儿干的 是正事。从此,可以挺起腰板走在人前。而此时的爹娘,不仅在村里抬不起头,走 在路上都被人戳脊梁骨。 那次在山上,他把游击队要收编林振海的想法说了。 林振海许久没有说话,手里摇晃着一把刀子,转来转去的。他在一旁真诚地劝 道:你归了游击队,咱爹娘也就放心了。 这句话让林振海的身子猛地一抖,他回头看了一眼李彪,瓮声瓮气地说:你们 游击队除了打日本,还干啥? 李彪脱口而出:赶走小日本,建设新中国。 林振海又问:吃大户、杀大户不? 李彪不知如何回答了。当时游击队的任务就 是打日本鬼子,不管多大的富户总还都是中国人,政策上是要团结所有的中国人。 此时,林振海的问话,顿时令他语塞。 林振海就说:日本人没抓俺、没杀俺,俺干吗要打日本人? 俺只对那些大户有 仇。 大户对于林振海来说始终是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当年他们一家种了林大户的山 地,交租子时明明在家里量好了,可到了林大户那儿,只要经了林少爷的手,他们 总要亏欠上十几升高粱。气不过的林振海终于失手打死了林少爷,被逼上山,做了 土匪。十六岁的李彪被养父母藏到柜子里才躲了过去,养父母却被抓走了。原本温 暖的家就这么散了。 要不是林振海很快在山里闹出一些名号,爹娘还不知在县大牢里被关到何时。 因他闹得凶,又绑了林大户,爹娘才算平安地放了出来。 在山里,林振海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却无法保护爹娘。他曾想过把爹娘接到 山里,过老太爷一样的生活,他也曾经这么试着做过。他差了几个小匪,强行把爹 娘带到了山上,爹娘死活不依,几次欲寻短见。林振海这才放爹娘下山。 也就是从那时起,李彪也离家出走了,后来当上了县委的地下交通员。 李彪无法说服林振海。 林振海对大户的一口恶气,始终梗在心里。 后来,日本人来了,林大户在县里做官的儿子连夜把一家人接走,逃出城去, 至今去向不明。之前,林振海一直没有对林大户下手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爹娘 的安全。如果自己对林大户下手了,在县城里谋官的林大少爷,也一定不会饶了爹 娘。 所以,他一直等着这样的机会。不想,机会却白白地溜掉了。 林振海便把所有的仇恨转嫁到所有大户的身上,在这一带的土匪中,只有他专 靠劫大户度日。 他是穷苦人出身,知道穷苦人的难处,有时劫的东西多了,他还把东西分发给 穷人。穷人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接受,只有在趁人不备时,偷偷地、狠巴巴地挖走几 碗粮食。 李彪没能把林振海劝下山,只能怀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山里。那会儿,李彪已 经是游击队的小队长了。 那一次,林振海牵着马,身后跟着两个小匪。 他一直把李彪送到山外,两个人一路上说了许多话。 林振海说:兄弟,俺不在家,爹娘就托付给你了,有时间回去看上一眼,就算 替俺尽回孝。 李彪趁机劝道:爹娘身体还硬朗,就是你是他们最大的一块心病。 林振海眼里涌出了泪水。他很快仰起头,透过树梢,望着天说:俺这辈子忠孝 不能两全了。不管俺现在再去干啥,这个匪是永远也不会从身上抠掉了。 李彪抚着林振海的肩,语重心长道:你要是现在投到游击队,还来得及。爹娘 的工作,俺去做。 林振海摇了摇头,重重地拍了拍李彪的肩膀:要是人能重新活一回就好了。你 干游击队,俺不拦你,万一要是混不下去了,就上山找俺。虽说咱不是一个爹娘生 的,可你毕竟在俺家待了八年,爹娘和俺早就把你当成自家人了。 听林振海这么说,李彪的喉头一阵发紧,他哽着声音说:哥你别说了,啥时候 爹娘都是俺的亲爹娘,你是俺的亲哥。没有你们,就没有俺李彪的今天。 林振海挥挥手:兄弟,啥也别说了,咱们后会有期。 说到这儿,他从怀里拿出一根老人参和一些散碎银两,一把塞到李彪的手上: 你替俺给爹娘带去。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别说是俺给的,就说是你给的。 李彪把东西收好,用劲儿地冲林振海点点头,心里热热地叫了声:哥——此时, 往事竟一幕幕地在他眼前闪现出来。 夏天,林振海带他去田边地头割猪草,有一回兄弟俩热了,下河洗澡,一个浪 头过来,他被呛晕了,只来得及叫了声“哥”。林振海没命地向他游去,把他拖上 了岸。林振海看着一动不动的他,吓哭了。一边哭,一边使劲儿地挤他的肚子,水 一股股地从他的口鼻里涌出来。他终于醒了,当哥的长嘘口气,笑了。后来,又哭 了,他一边哭,一边打自己,怪自己没有照顾好弟弟,怕回家挨娘的打,直到李彪 赌咒发誓不告诉爹娘,林振海才破涕为笑。 往事,是温馨而美好的。少年的情怀,又是让人永生永世难以忘怀的。 从游击队到县大队,李彪还从来没有打过这么窝囊的仗,事后在得知是高人林 振海在背后为鬼子出谋划策,他的心就冷了。当初,他上山劝林振海下山,林振海 不听,他也不好说什么,至少与日本人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算了。可现在,林振海 竞归顺了日本人,当起了日本人的狗。 日本人把林振海的爹娘软禁到城里,李彪是知道的。他惦记着养父母的心情, 一点也不亚于林振海。要是没有养父母的救命之恩,也就没有他李彪的今天。他曾 向县大队提出请战,杀进城里,把养父母给救出来。事实上,他的请战是荒诞的, 就凭一个县大队,想杀进城里去救人,情感上能够理解,现实是不可能的。 时日不多,县大队就听说山上的林振海带着队伍,投奔了日本人。不久,又听 说他当上了保安团的团长。当时谁也没有意识到,事情会发展得有多么严重。 可就在这次反扫荡中,县大队吃了大亏。问题就严重了。 在白家庄休整的县大队,在请示了上级后,得到的结论是鉴于目前的形势,县 大队要成立锄奸队。要锄的首要目标就是林振海。不用说,谁都明白,林振海成为 县大队抗日的拦路虎和绊脚石。 有了上级的明确指示,县大队便召开了中队以上的干部大会。县委书记兼县大 队政委曹刚传达了上级指示。曹刚是搞地下工作起家的,从那时开始就养成了低声 说话的习惯,什么事情都一二三地分析得有理有据,缜密得很。 曹书记代表县委和县大队轻声细语地把上级的意见传达了,最后总结道:看来 林振海是要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卖命了,那他就是咱们的敌人,是真正的汉奸。是敌 人,就要锄掉他。 锄掉这个大汉奸的好处显而易见:第一,削弱了敌人的力量,在下次反围剿中, 咱们就不会那么被动;第二,杀一儆百,让那些给日本人做事的准汉奸们老实些。 曹刚慢声细语地把锄掉林振海的好处三条五款地讲完了。接下来,他就皱起了 眉头。从他的表情上看,形势又严峻起来。他拧着眉头,半晌才说:林振海这个汉 奸以前当过土匪,现在又住在城里。和日本人伙在一起,要想锄掉他,难度是很大 的。城里的情况我熟悉,九街十八巷,三城六门,地形复杂,同志们,这次的任务 很艰巨啊。 曹书记说到这儿,就沉重地望着在座的人,最后,他把目光定格在了李彪的身 上,停在那儿,不动了。 李彪的血液先是停滞了片刻,接着就呼呼地涌动起来。他跟随曹书记已经有好 几年了,从地下交通员到游击队,又到县大队;从地下,到地上,他太了解曹书记 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都知道曹书记要做什么。李彪知道,这个锄奸队队长 非自己莫属了。一股血“呼啦”一下,就顶到了脑门上,他有些热血撞头的感觉, 他在心里喊着:林振海呀,林振海,你为啥要当汉奸呢? 从这次反围剿失利,他就 意识到,他的命运将要发生改变,究竟会是怎样的改变,他说不清楚,但此时却猛 然变得明晰起来——他要提回林振海的人头,消灭眼下这个最大也是最危险的汉奸。 果然,曹书记的目光在李彪的脸上停留几秒之后,话锋一转:经过县委、县大 队研究决定,现任命县大队三中队队长李彪同志为锄奸队队长。 开会的人,听到这一命令先是一阵骚乱和窃窃私语。这些人大都写过请战书, 结果却让李彪抢了先,他们有些困惑和不解。 曹书记不慌不忙地清了清嗓子,说:决定让李彪担任这个锄奸队队长,是这么 考虑的。首先,他对城里的环境熟悉,毕竟当过几年的地下交通员:其次,他对林 振海熟悉,林振海的父母就是李彪同志的养父母。 刚才私下里还有些不服气的人,听曹书记这么一解释,立刻安静了。他们知道, 自己再争也是没用的,这个锄奸队队长非李彪莫属。 在曹书记条理清晰地讲话时,大队长刘猛一直在门口踱来踱去。按照他的性格, 曹书记左一条右一条的讲解都属于废话,是在浪费时间,照他的意思,立马组织锄 奸队杀到城里,取回林振海的人头,这个奸就算锄完了。在他的观念里,是机不可 失,时不再来,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从第一次反围剿到长征,最后又到陕北, 红军失去的机会太多了,现在都叫八路军了,不能再失去机会了。曹书记讲话时, 他就急不可耐的样子,巴不得曹刚马上讲完话,他好布置工作。在县大队,两个人 是有分工的,曹书记兼政委,那是代表政治,代表组织上的决定等。但在军事上, 像打仗、杀鬼子、锄奸,这活还得他来指挥。他要把有声有色的东西落实到实处。 终于等到曹书记的话落地了,他马上抢过话碴儿道:曹书记,你的话讲完了吧 ?曹刚点点头,很腼腆的样子。 刘猛就挥挥手:曹政委的话都讲清楚了,这个锄奸队队长就让李彪干,散会。 众人就散了,刘猛一把抓住向外走的李彪:你不能走,你还有任务呢。 李彪望着刘猛大队长。说心里话,他喜欢大队长的办事风格,风风火火,不拖 泥带水,吐出去的唾沫都是个钉。 众人走后,屋里就剩下曹刚、刘猛和李彪三个人了。 刘猛用手指着李彪的鼻子说:三中队长,你说,你能不能把林振海这个汉奸锄 掉? 李彪原本是坐在凳子上,听了刘大队长的话,立马又站了起来。他铁青着脸, 斩钉截铁地说:俺能,大队长。俺要让你活着见人,死了见尸。 刘猛用力地一拍大腿:俺要听的就是你这句话。爽快,像个爷们儿。 说完,刘猛又背着手踱了两步,停在李彪面前:今天锄奸队就算成立了,县大 队的人随你挑。 讲到这儿,又道:不过,你锄奸得有个时间,今年冬天你务必把林振海给俺锄 了。要知道,明年春天一到,天暖了,日本人还得来扫荡咱们。到那时,可就晚了。 李彪直到这时也没意识到锄奸这事有多么严重,他觉得带上三五个弟兄,杀到 城里一趟,把林振海带到县大队,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于是,他铿锵着声音回 答:保证完成任务。 李彪接受了任务,就开始组建锄奸队了。 小小的县大队也是藏龙卧虎。 李彪首先想到了自己中队的王一刀。王一刀是绰号,以前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在县大队,王一刀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别看王一刀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他从三岁 就开始玩起了飞刀,飞刀是他家的祖传。飞刀是特制的,刀上刻着三个字:王一刀。 飞刀并不长,只有寸许,却是指哪儿飞哪儿。 近距离的时候,比一支枪还管用。 说起这王一刀,还救过李彪的命呢。就在最近的这次反扫荡中,三中队在一个 山沟里被敌人包围了,队伍左冲右突,也没能突破敌人的包围,损失惨重。等到天 黑的时候,队伍又发起了最后的冲锋,县大队那时已经化整为零,想要得到其他中 队的接应,怕是来不及了。 后来,三中队终于在北面撕开了一道口子。 那里由保安团驻守,火力远不如日本兵把守的地方。队伍总算杀出来了,敌人 哪肯轻易放过,穷追不舍。匆忙中,李彪带着一个班阻击敌人。没想到,打了一会 儿,子弹就耗尽了。没有了子弹,只能和冲上来的敌人肉搏了。敌人越聚越多,三 个敌人把李彪围上了,这时李彪手里的一杆长枪也抡断了。无奈,他抱起一棵被炸 倒的碗口粗的树,拼命地向敌人抡去。 俗话说,好汉难抵众人缠。渐渐地,李彪体力不支了,他已经没有了退路,身 后就是陡峭的崖壁。李彪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是跳崖,也不能让敌人捉了 去。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在喊:中队长,俺来了。 接着,就有三股风声,“嗖嗖”地撩了过来。 李彪知道,王一刀来了。 三个敌人连哼一声都没来得及,就一头栽倒在黑暗中。 他和王一刀一闪身,消失在丛林中,身后响起爆豆似的枪声。 除了王一刀,他又看上了二中队的李双枪。 李双枪是猎户出身,曾和林振海干过一阵子,后来下山参加了县大队。李双枪 是名副其实的双枪,弹无虚发,有一手好枪法。其中的一把枪,是大队长刘猛把自 己从延安带来的枪送给了他。每次打仗,李双枪都以一当十,左右开弓,只要在射 程之内,一勾扳机,就会撂倒敌人。 最后被选中的锄奸队员就是杨过了。杨过生得精干,浑身上下棱是棱,角是角 的,这和从小习武不无关系。日本人没来之前,他和父亲在城里开了一家武馆,练 的是气功,气功在身时刀枪不入。会气功的人一般都有些轻功,杨过最擅长韵就是 能跑能跳,多高的墙,多高的树,他都能一跃而上。 李彪最终只选了三名锄奸队员。他认为,锄奸队用不了太多的人,毕竟是深入 到敌后,又不是正面和敌人交锋。 有了各具特长的王一刀、李双枪和杨过,李彪的心里就踏实了。他只等着刘猛 大队长一声令下,就带着三个兄弟杀进城里,把林振海捉拿归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