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刘大川被红旗嘎村的两个民兵押了回来,身后还跟了一个弓腰缩背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一见柴营长,“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说:“长官给我做主哇! 他偷我老婆, 你可得给我做主哇——” 父亲认出来了,那个男人就是刘大川的房东。农场的人拉练到红旗嘎村,刘大 川四五个人被派到这个男人家吃饭住宿。住宿期间,那个男人就发现老婆和刘大川 两人眉来眼去。 拉练结束那天晚上,那男人还发现自己的老婆和刘大川躲在石头后,拖头痛哭。 那男人当时没有发作,拉练的走了之后,他把老婆痛打了一次。 几天之后的夜里,老婆突然失踪了,他就想到了刘大川。 他报告了村里的民兵排,民兵们就在村头那片戈壁滩上抓到了两个搂抱在一起 的人。民兵们就把刘大川押了回来。那男人抱住柴营长大腿哭诉时,柴营长没经过 这样的事,求救地望我父亲。我父亲就说:“你回去吧,这件事我们来处理。”两 个民兵就走了,那个汉子还回过头冲父亲和柴营长说:“他偷我女人,你可为我们 做主呀——” 刘大川一时成为农场的桃色新闻的中心。 批斗会自然是少不了的,全农场的人坐在那只悬在电线杆的孤灯底下,中间围 着刘大川。批判大会由柴营长和我父亲组织,先让刘大川交待。刘大川腰不弯头不 低,一点也看不出悔过的意思。刘大川两眼闪着亮光,面色潮红。刘大川这神气令 我父亲和众人不解。刘大川咬着牙一字不说,只是一遍遍地--说:“到时候你们就 知道了。”一个国民党营长,现在农场的劳改犯用如此的态度对待人民的审判,令 柴营长和父亲非常地生气。 柴营长又征求我父亲的意见说:“你看该怎么办? ”父亲望一眼刘大川,又看 一眼苍凉天空,冷冷地说一句:“打! ” 刘大川被人们团团围在中间,父亲命人找来一条赶牛的皮鞭,在手里挥了挥说 :“胡排长。”“到。”胡麻子从人群里走了出来,站在我父亲和柴营长面前。父 亲把鞭子递到胡麻子手上,胡麻子犹豫着接过鞭子,看一眼我父亲,看一眼站在那 里无动于衷的刘大川。父亲就说:“刘大川是你们排的,你先教育。”胡麻子在父 亲的目光中举起了鞭子,鞭子终于落在了刘大川的身上,一下,两下……我父亲又 说:“共产党国民党势不两立,阶级仇,民族恨。”胡麻子受到了启发和鼓励,举 鞭子的手用上了力气,鞭子带动风声,在寂寂的夜空下“呼呼” 作响。刚开始刘大川还“咝咝”地吸气,不一会儿,刘大川就受不住了,不停 地在沙地上打转,最后就躺在了沙滩上,不停地在地上翻滚。胡麻子打得气喘吁吁, 鞭子举起落下的力量,愈来愈小,父亲就接过胡麻子手中的鞭子。父亲举起鞭子时, 眼前已经不是刘大川了,他眼前幻化出成千上万的国民党向阵地冲来,一会儿又幻 化出美国兵,父亲手里的鞭子此时也不是鞭子了,变成了机枪、大炮,呼啸着向敌 人猛烈地射击。 刘大川不动了,柴营长走过来,我父亲才住了手。柴营长说:“怕是死了吧? ” 我父亲伏下身摸刘大川的鼻息,还有气.父亲让胡麻子端来一盆凉水,浇在刘大川 身上,刘大川就清醒过来。父亲让人把刘大川抬回宿舍,刘大川一声不吭。 刘大川身上的伤好些后,又继续开刘大川的批斗会。父亲带头启发每人发言, 从国民党的本性,说到阶级立场问题,然后站在历史的高度看待刘大川的作风问题 …众人在批判刘大川时,刘大川一声不吭,两眼茫然地望着远方的天宇,天宇下是 红旗嘎村的方向。 一天下午,又开批斗刘大川会时,铁丝网外站了一个中年女人,女人身旁领着 一个十几岁的男孩,那女人也看见着站在人群中的刘大川泪流不止。刘大川也看见 了那女人,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枣花——”批斗会开不下去了,当时大家部明 白刘大川就是勾引的那个女人。大家不明白,只这么几天时间,两人怎么会有这么 深的感情? 柴营长命令人把那女人和孩子拖走,送回红旗嘎村。女人一边被拖走一 边回头喊:“大川,我死也是你的人。。 刘大川也冲女人喊:“枣花,你等着。”这面人们拖着刘大川,那面人们拖走 了那个叫枣花的女人。 刘大川在农场有很长一段时间,接受了特殊管制,白天黑夜,派两个人轮流看 着他。过了一段时间,刘大川似乎平静了,那个女人也没有来。刘大川才被允许住 回到集体宿舍。 一天夜里,刘大川又失踪了,人们又想起红旗嘎村那个女人,连夜去找。走到 半路上,人们看见了刘大川.刘大川用自己的腰带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很多年以后,人们才知道那个叫枣花的女人就是刘大川以前失踪的女人,那个 男孩就是刘大川的孩子。刘大川被俘,枣花带着孩子逃难,逃到张家口村,碰到了 现在的男人。当时那个男人是个骆驼贩子,一个女人无依无靠又带个孩子,兵荒马 乱的,就随骆驼贩子来到了新疆,后来就嫁给了骆驼贩子。 天下的事太巧,农场拉练,刘大川就被分配到枣花家住宿。两人一见面就认出 来了,于是就有了前面那一段故事。 刘大川死后,被埋在铁丝网外的戈壁滩上,枣花带着那个孩子来看了一次刘大 川。两人立在刘大川坟前,烧了些纸,后来那个男孩就跪下去了,女人一直在流泪。 又过了几年,那个骆驼贩子也死了,死于尿毒症。不久,枣花也死了。刘大川 的儿子已经大了,他把母亲从红旗嘎村运来和刘大川合葬在一起。 每年的清明节,都有一个小伙子来到刘大川和枣花坟前烧纸。 人们得知这一切后,再看到刘大川的坟头时,眼里就多了层潮湿的东西。我父 亲1980年离开农场时,独自一个绕着剂大川和枣花的坟头走了许久。父亲在那时似 乎想起许多东西,同时也忘掉许多东西。 胡麻子也死了。 胡麻子死于投弹,是光荣牺牲的。全农场人轰轰烈烈地为胡麻子开了一次追悼 会。 胡麻子组织排里的人搞实弹演习,手把手教每个人投弹。 排里有个叫老么的湖北人,他以前没打过枪也没投过弹。老么拉开手榴弹的弦 时,手榴弹就掸在了地上,手榴弹“吱吱”地冒着烟,老么傻了似的立在那。当时 不少人都站在一旁,也傻了似的看。胡麻子就大叫一声,用身体扑在手榴弹上,手 榴弹就响了。胡麻子被炸成了几块。人们给胡麻子殓尸时,仍然可以看到那些刺在 胡麻子身上的那些反动标语。 胡麻子带着耻辱回国,又把生命还给了祖国。 柴营长在追悼会上哽咽地说:“胡麻子是我们的好战士……”天有灵的胡麻子 听到了,也许会安息了吧。 父亲捧了一把沙子洒在胡麻子的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