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部 分 州河滩(四) 后来,海鱼儿被分配到伙房里,他的活路是担水劈柴,和白胡子伙夫成了好搭 档。 腊月二十三,固士珍的队伍到山阳县的高坝店办年货,赶集的人多数都把货给 人家放下就走,米面油盐漆蜡火纸,柴炭猪肉粉条豆腐,灯笼罩子蕃麦糁子粗布料 子麻鞋底子。固士珍的人是见啥要啥,嘴说是买,其实是抢,老实巴交的山里人谁 敢说半个不字。却偏偏就有执拗的人,争执着说买货给钱天经地义,你们是叫得响 的保民军,就是唐司令来了也多少得 给些钱,年关跟前了总要叫大家都过得去。固士珍的人哪里容得你说这些唆, 缴了你的年货,又把缠着要钱的人一绳捆了。 敢和办年货的军人唆的一共有四十七位山民,他们被绳捆索绑着押到了漫川关。 在漫川关向固副司令磕头认错的有二十四人,这些人在腊月二十五的大雪中被带到 后山去背木炭,木炭背回来,每人给发了二升蕃麦就放他们回家了。还有二十三人 坚持他们的理,买货给钱。固副司令对这些人很和悦,没叫他们雪天去背炭,虽说 晚上拴了他们胳臂叫睡到麦草铺里,可稀汤糁子面还叫他们喝饱。固副司令说了, 他最喜欢和讲理的人打交道,不讲理的人他日死都看不上,卖货得钱是千古的理, 你们的年货钱当然是要拿的。然后,他叫部下给这二十三人每人发了两双草鞋,说 是唐司令有话,叫这些人到郧西去拿钱,翻过山还有上百里哩,饱饱儿吃了饭你们 就上路。 一布袋米面半条子猪肉或许值不了多少钱,但在年关前他们拿回了这个钱,就 可以给自家婆娘说保民军是讲这个理的。虽说为了不多的钱跑了一些冤枉路,但大 年三十全家老少还能过得团团圆圆。 可是,他们想得太好了,他们没等到大年三十。 就在固副司令打发这些人去吃饭的时候,海鱼儿被叫到了守关司令部。固副司 令问:“你不是说你能杀人吗?刚好这儿有些活你去做了。”话没落地,两把大刀 就当啷一声掷在他面前。海鱼儿心里打个冷颤,脖子一硬,捡起了刀。又手腕儿一 闪满把攥了刀背,像使剃刀那样在鬓角上刮了刮,说:“行。” 翻山去郧西拿钱的人刚上到半山腰,就被一行人拦住去路,不问三七二十一被 绑了胳膊,又逼着跪成一行。积雪没了他们的腿面子。 四条持枪大汉陪着提刀的海鱼儿出现在二十三人的面前。一位老者扯破嗓子哭 叫:“海鱼儿娃呀,你救叔一条命呀,钱不要啦,放俺们一条生路吧!”哭叫声里, 共有八个人跪到了海鱼儿面前,这个叫侄哩那个叫哥哩,哭声震天。他们都是苦胆 湾到高坝店打贩挑的人,他们认得了海鱼儿,求拿刀的乡党救命。他们明白,这年 头枪一响死几十个人是眨眼间的事。 海鱼儿冷峻地看着他们,蓦然间眼睛一闭手起刀落,匍跪到他面前的老人成了 血桩子,刀抽回来又顺手一扫,另一个小伙子成了无头鬼。大雪飞扬中,海鱼儿疯 了一般,手中双刀像两道闪电,白光飞舞中,吱啦吱啦一声响,红血喷向白雪,人 头滚满山坡。山坡的树木四向倒伏,林中的老鸹尖叫着轰然飞起,一群持枪的人纷 纷躲闪后退。 二十三条人命撂在了雪山,两把刀掷在血污中,刀刃崩裂如锯齿。 杀人归来,海鱼儿被任命为排长。固副司令给他送来一个女人,海鱼儿谢绝了。 海鱼儿投了固士珍的消息很快传到苦胆湾,有人就叫孙校长离乡躲避,马皮干 就在民团总部里喊叫着要子弹要炸弹,护校队又在后沟里练习打靶了。 此时,孙老者家,正发生着一场生离死别——— 孙校长决定把琴送回洛南县洛惠沟的娘家。麻春芳派了两匹骡子,琴的衣物行 李都上了驮子。跟虎不许带走,跟虎留给忍来抚养,昨夜里跟虎第一次离娘睡觉, 呜呜哇哇地哭了整整一夜。 琴没有哭,她整夜都在梳妆打扮,整夜都在照着她的小圆镜。饶也没有睡觉, 她整夜都竖着耳朵在听动静,黎明时分,她猛然听到琴的卧房里扑通一声响,鞋也 来不及穿就向那边跑。 琴倒在地上,头上流着血。饶抱起她,用粗布帕子包她的头。一条绳子悬在梁 上,绳扣断了,琴的上吊没有成功。琴没有哭,也没有眼泪,只痴愣愣地照着她的 小圆镜。这小圆镜是老四当了团长之后给她买的,给她在龙驹寨买的,是汉口上来 的水银镜。 琴不哭,饶却把她自己哭得披头散发。临近了年关,团圆的人家正忙着上碾磨, 做豆腐,淘萝卜,吊挂面,孙家人却第一次不准备过年了。饶和忍带着娃各自回娘 家,孙校长到朋友家去躲避,老三去陈八卦的油坊里抡槌,老院子新院子就孙老者 一人留守,饭有高卷腊娥她们给送…… 老屋里,孙老者在老圈椅里僵坐着,手里的水烟锅不冒烟了,媒纸已经燃尽。 琴跪在地上,无声地哽咽着,头磕了一个又一个。忍来拉她,拉不起,忍的哭声就 止不住,呜儿呜儿地比树梢上的北风尖。屋外边是谁抱着跟虎,娃哭得直打气嗝儿。 骡子等不及了,在院里嘶昂昂地高叫。 琴说话了,是哭一句说一句:“大大呀,不孝顺的琴,老四活着,我是你的儿 媳妇,老四不在了,我是你的女。我是不想离开这个家呀,我又怕给你老人家带灾。 跟虎是我的心头肉呀,没了老四我就靠娃活呀,我实在不想离开娃,娃是老四的独 根根啊……” 后檐墙上,林林总总的屋漏痕仿佛倒挂的冰柱,“孙氏历代祖宗大人神主”的 牌位掩在尘灰中,“满庭兰桂是春光,继世衣冠皆祖德”的堂联在烟熏水印中苍黑 老朽。孙老者的水火棍日见残破,密缠着的细麻绳箍不住端头的炸裂。院里的老椿 树叶柄脱落,硬折茬的枝枝杈杈呈铁质的冰冷,斗大的葫芦豹窝坠弯了一个树股, 蜂也要过年了,工蜂兵蜂都在窠里忙着整理吃喝…… 麻春芳的两个挎娃子刚托着琴上了骡子,饶就赶来锐声高喊叫人下来。琴下来 了,饶说:“大大不叫你走了,咱一家人吃糠咽菜,死活在一起。”妯娌俩又是抱 头痛哭。忍抹着泪水跑过来,把跟虎还给琴,跟虎一头扎到他妈怀里贪婪地吃奶。 妯娌三人相依相扶着朝大大屋里去,见不得人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固士珍在漫川关杀了二十三人的事在州川传开,一些到山阳县打贩挑的人家就 日夜惶惶不安,人托人去向骨头皂打听。骨头皂捎来回话说:二十三人中有八个是 苦胆湾的,遗体已经“浮雀”着埋在一个叫“三棵松”的地方,是一个做生漆生意 的叫海鱼儿的乡党出钱收的尸。 八户人家的春节是在哭声连天纸笆盈门中度过的。满苦胆湾的人家,过年没有 耍社火,没有敲锣鼓,甚至没有放鞭炮的唱花鼓的。治丧的人家,年饭年菜都由村 里各家轮流包管,满村纸幡飘飞,讨饭的叫花子到了村口也绕道而行。过了年,搬 尸的信儿来了,关口上过一个尸首交五块银元。 孙家终于没有散伙。腊月二十八,三个儿媳妇合伙儿给大大梳头,虮子刮得干 干净净,小辫子编得顺顺溜溜。虽然没有像往年那样大张旗鼓地扫七灰,可锅盆碗 盏门窗柜板都还擦得干干净净。团圆过年是麻春芳定的主意,陈八卦拿的钱。年虽 然过得凄清,毕竟一家老少都浑全。 过了年,麻春芳说加强民团还是正经主意,费用上还是各村摊派,枪械都要上 油擦洗,弹药上有他支持。孙校长答应要加强训练民团,可他还是花了很多时间到 外边延聘教师寻求经费,花了很多时间给求他看病的人诊脉开处方。 初八早上,校董会的几个人和孙校长商量事情。村里一下子叫固士珍杀了八个 人的事闹得人心惶惶,再加上民团的事、护校队的事、八户人家出殡的事,七事八 事都要有个一致的主意。孙校长心情沉重面色忧虑,说叫大家都出出主意。唐文诗 对孙校长说:“学校里有我哩,你当紧的事是把民团办好,维持地方安全是大事。” 护校队长马皮干说:“民团的事你熬煎也是白熬煎,瞌睡总要从眼窝里过。要是我, 放开了手拿脚踢哩,钱款上按家户摊派下去,他谁不出就拿绳捆!”孙校长听了, 脸色就不悦,他低着声说:“咱这样弄,跟土匪有啥差别呢?”马皮干犟着嘴说: “捆他是为了保卫家乡哩,百姓百姓百人百姓你就跟他说不清,你把百姓说清了固 士珍早在中国坐皇上了!”孙校长说:“他坐了皇上仍然是瞎锤子,民团不加强也 不行,但道理咱要给百姓说明白,治安治安是要百姓活得安然。现在是荒春上,青 黄不接大家都困难,但为了民团加收粮款会不会惹出乱子?”马皮干眼睛一瞪就躁 了,他从怀里掏出两把手枪,当当地交叉着一敲说:“我看你是叫笔杆子摇糊涂了, 这年头还讲啥道理。我给你说,这年头有枪就是天王老子!”这话又引起一阵争吵, 最后,七事八事没说清一件事,一时就不欢而散。 事后,牛闲蛋给孙校长传话,说民团的事就叫马皮干去弄,反正他在护校队也 卧不下。孙校长没采纳这个传话,他把护校队的副队长高二石提上来给他当民团的 副手,马皮干还是干着护校队的营生。马皮干果然卧不住,他拉着护校队的十几杆 枪今日这儿打靶呀,明日那儿派捐呀,一时间四乡八邻颇有怨言。孙校长出面说过 一次,马皮干倒气壮如牛:“我派的捐拉的款是给学校的,我自家是吃了几个还是 占了几个?” 教学上的事唐文诗安排得井井有条,管理学生食宿秩序牛闲蛋的一只长把铁锨 就绰绰有余。牛闲蛋很珍惜今日这来之不易的高等小学,他经常给娃们说书里自有 黄金屋,学好孔孟比啥都强,有空儿了他自己也跟着学生娃背书哩写仿哩跑操哩唱 歌哩…… 正月十三,搬尸队回来了。八具棺材,一长行顺官路上来,每棺两根椽杠,前 后各四人吊着抬了,两只长凳架在前后杠上,歇息时棺材置于长凳上。州川风俗: 殓了人的棺材上路不挨土。每具棺材头上,又各绑一只引灵的白公鸡。纸钱如雪片 纷纷飘落,接灵的龟兹乐人从大堰上把八位亡人引回村里,吹唢呐的直把正月的冷 日头吹炸。全村起了哭声,西风把满地的纸钱卷到高空又轰然撒下。孙老者弓腰拄 着水火棍,领着村里上年纪的人伫立村口,满脸的皱纹里纵横着老泪。 八个亡人中,最让人伤心的是高卷和孙庆吉的独生子雨生。长得像白杨树一样 的小伙子啊,听了孙老者的话离开红枪会一心打贩挑的健壮后生啊,给父母攒了不 少银钱一心要盖房娶媳妇的好儿子啊,跟上亮亮上县城听了几堂读书会的课也要求 念书学文化的好青年啊,他也死在了漫川关的雪山上,今日他的灵魂就要回到苦胆 湾的父母身边了啊…… 高卷散乱的头发随风飞扬,她朝天狂笑,拿柳树棍挨个儿敲打棺材,腰里的草 绳缠了一道又一道。饶搂着她不让她疯跑,她嘻嘻地笑着朝远处喊:“雨生!雨生! 我娃回来吃饭哟———”苍凉的声音惊得树上的老鸹扑啦啦飞去。 牛闲蛋和老三抬着孙庆吉。他瘫痪在地上直不起身子,尿遗了一裤裆,屎遗了 一裤裆。没了儿子,他脱了生命的桶底,魂也盛不住了。 八具棺材在村口排了一行,后坡上一溜儿挖了八孔墓穴。村里人跪了半面坡, 所有响声都一时间停息。孙老者嘶声念着唐文诗写的祭文,满胡子下巴朝下流水。 下雪了,大朵大朵的雪花稀稀疏疏地落下来,缓缓慢慢地朝苦胆湾覆盖。无风,树 梢静凝不动,孙老者的声音 传得很远,人们却听不清他说的字音儿,一种嗡嗡的轰轰的如水洪漫地风卷沙 滩的声音朝南北二山漫延过去…… 一致的声音是要老连长出兵报仇,一致的声音是要把民团弄大。也有“另外一 种声音”如暗流潜涌,说是村里死了八个人完全是跟孙家带的灾。如果当年孙校长 不开除固士珍,如果孙家人不打跑老长工海鱼儿,村里能出这七灾八难的事吗?反 过来说,搬尸的人又说了海鱼儿不少好话,他如何往湖北贩生漆挣了钱,如何照管 搬尸队一行人的吃喝,如何给关口上说好话叫免了过关费,传言说他投了固士珍根 本就没有这事儿…… 陈八卦在苦胆湾的八路十巷走了几个来回,三百五十七户的五姓人家,大都异 口同声地数说着孙老者的德性、孙校长的公心、孙团长的忠义、镢头老三的实诚、 几个儿媳的勤快孝顺,说咱村里,长能安分于耕幼能专心于读,全赖孙家的福荫, 这几年村里出事是年岁不好,这不是谁想扭就能扭过来的,谁要说是孙家人让村里 带灾,那是说枉话哩丧天良哩要遭天打五雷劈哩……同时,村里“另外一种声音” 的声源也查清了,说是马皮干私下里发的牢骚。有人就说,马皮干自管了十几杆枪, 说话走路倒像个逛山,当年跑庙产打官司一心办学的热肠子叫狗吃了。 为此,牛闲蛋向马皮干求证,马皮干拍着腔子说:“我咋能发这牢骚呢?咱跟 上孙老者沾了多少光,别人不清楚你我还不清楚?” 陈八卦上了一趟县城,带回来老连长的话。老连长说了:出兵报仇是不可能的, 麻春芳的一营人马也不能滞留州川,过了二月二就调走,地方安全要靠民团自治, 天上下雨地上滑,各人跌倒自己爬。如今的天下大势是,冯玉祥、阎锡山在河南和 老蒋打得不可开交,咱投靠的是冯大人,冯大人叫咱吃屎就吃屎,叫咱喝尿就喝尿。 冯大人如今来了命令,叫咱出富水关往河南内乡打。现正整肃军纪,等待装备,装 备一到,左撇子右跛子就率先开拔! 民团又扩大了一些人马。可是,孙校长支撑民团实在是勉为其难,倒是学生出 身的高二石为民团建设出了不少好主意。幸好,从春天到麦忙,唐靖儿似乎安居于 湖北两郧,固士珍也没来复仇骚扰,高等小学是跑操哩唱歌哩一片活泼生气。孙家 的日子也暂有起色,三妯娌又开起了染坊,孙老者也有心情搂着金虎在泥坯上练字, 只是在忙毕打了炕肥要上地的时候弄出了不愉快。 州川人的习惯,每到麦毕种秋,都要把前年盘的火炕拆了打碎作为肥料上到地 里,整个夏天就在炕底子上铺了芦席或支了木板睡在上面。老三拆了琴的炕,在墙 外烟囱通到炕肚里的地方,他发现了一堆石子儿。老三想起死去的团长兄弟,想起 那个貌似老成的长工,想起他黑夜里往烟囱里丢石子儿打暗号的丑恶,心里就揪一 阵疼一阵。他想把这些石子儿捡给大大看,捡给二嫂看,大大的厚,二嫂的宽,也 太没边没沿了啊!如此想着,就一五一十地把这一堆石子儿捡到粪筐里,鸡蛋大的, 核桃大的,梅杏大的,一百多块如一百多颗子弹打在镢头老三的心上! 猛然,一只脚踢翻了粪筐,老三一扬头,是二哥!二哥用低沉的声音骂他: “你还有心捡哩?一粪筐的耻辱!” 海鱼儿带了两个挑担子的人出现在大堰上。他白府绸的衬衫外套着蓝洋布的夹 褂儿,一条黑布带缚了腰,下身是藏青布的裤子,两只裤角一扎显得十分精干,脚 下千层底的布鞋也是时兴的窄口样式。他大步朝苦胆湾走来,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有人就赶紧报告了护校队。马皮干就和牛闲蛋紧急商量,海鱼儿此行到底要做 啥?咱是上文的还是上武的?此前有两种传言也不知哪种是真,一说海鱼儿做生漆 生意挣了钱收殓了八个遇害的村里人,又有传言说他投了固士珍要报孙家的仇,可 此行又没见他带枪领人马来。牛闲蛋就说啥事都有说和的没有打和的,马皮干就说 你别忘了是咱俩把他吊了梁又给扔到河滩的,这人今日前来肯定没有好事。两个人 商量来商量去一时不能定夺,牛闲蛋就说他先去告诉孙校长躲避,叫马皮干先拿软 的粘上,也不要立即集合民团的人。 马皮干不管这些,他先叫几个射手上楼把武器支到枪眼里,又叫八个队员背了 枪在学校大门口夹道排了两行。他自己把两把盒子枪交叉着朝左右肩上一挂,大大 方方地上路迎接。 没料想海鱼儿比他还大方,过去的生死仇恨似乎没有发生过。海鱼儿说兄弟做 生意路过,特意买了些笔墨纸砚给高等小学送来,如果孙校长不嫌弃的话,也想捐 些银钱给学校。马皮干就拱手作谢,说难得海鱼儿一副好心肠,捐善款是功德事, 老天保佑你生意成功发大财。海鱼儿说我这一辈子没念过书只会耍剃头刀子,娃们 家该念书认字了却进不了校门那是大人的过错。说话着就到了校门口,马皮干粗着 声喊口令叫立正敬礼,之后就引海鱼儿入了他的队长室。 马皮干告诉海鱼儿,孙校长已经不管学校了,人家把事干大了,去当民团团长 了。海鱼儿干笑两声说书念得太多了也难免发愚,又说像你马兄这样的人才就是放 到唐司令手下,顺便拨拉几下就是团长参谋一类的官官子,又问他是否活得舒坦。 看马皮干惭笑着摇头叹息,海鱼儿就拿出一个粗布缝成的袋子,袋子一摇嚓啦啦响。 他递给马皮干说,看马兄你难场成这样子,老弟我没有多的也有少的,兄弟我贩生 漆是挣了些钱,这八百银元不多,你拿上给嫂子侄子扯些洋布做几身换季衣裳还是 够的。马皮干一时花了眼,他哪里见过这么多的银子 钱!自打爷时从下河移居到苦胆湾来,人经多少年了啥时候拿过一布袋的钱! 一时间又是作揖又是打躬,忍不住嘴一咧就要感激涕零。 马皮干又一边关着门窗一边颤着声儿说:“你看咱手中有的是枪,可孙校长这 也不让干那也弄不成,咱这枪杆子也真是白耍了!”海鱼儿帮他拉上窗帘子,压低 声音说:“这儿有一笔好生意,做成了我保你稳赚三千大洋。有了钱,到西安省买 一院儿房住去,娃娃有洋学堂上,你再办个小夫人在屋里,你看那是啥日子,嫩蕃 麦秆的味道只有牛知道!” 谨慎的笑声中,海鱼儿把嘴凑到了马皮干耳边…… 猛然一阵嚷嚷,一个女人的身影就到了门外。马皮干赶紧开门,笑说:“是二 嫂呀,你看是谁来啦!”饶就笑呵呵地进了门,一边舞扎着手一边说:“来啦就上 屋里去么,还要叫嫂子请?真是挣了钱啦成财东啦架子大啦?你二哥到油坊里去了, 听说你来啦,人还没回来哩话回来了,又是叫我做你爱吃的浆水面哩,又是叫我给 灌酒哩,割肉哩,大大也挣扎着要来接你哩,你看你真真是耍大咧!”说着,连拉 带扯,又是给拍身上的灰哩,扫身上的土哩,浑身上下摸索了个遍,才爽声子对着 门外喊:“忍啊,快去叫你二哥去,弟兄们一搭里过了多少年好得跟啥一样,到门 口了不回家里去,叫人看着笑话!” 海鱼儿哪想到这一招,心里明白是女人摸自己身上带没带“家伙”,嘴里却连 说:“好二嫂哩,白日里我不好意思去,天黑了我要去看看大大的,几个侄娃子我 也想抱一抱哩!”一转身,指着身边两副挑担说:“我这次来,主要是想着二哥办 学艰难,就给学里捐了这八十刀六裁纸,也给老师们买了些笔墨。好二嫂哩你看, 上头屋里我是要去的,你也容我置办些礼档么!” 二嫂哪容他唆,就生拉硬扯着出了门,马皮干也嘻嘻哈哈着帮二嫂说话,三个 人就说笑着朝孙家大院子来。 忍把信息传回来,麻春芳手臂一劈说:“杀了!” 当牛闲蛋报告说海鱼儿领着俩人进了学校的时候,孙家一时慌乱不知要出啥事, 饶说咱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就赶紧叫校长到隔壁人家躲避,又叫 来麻春芳陈八卦相商。陈八卦就叫饶用她能说会道的嘴和八面玲珑的心性去请他, 最要紧的是弄清他是不是带着手枪。这一步是做到了,可海鱼儿来了之后怎么办呢? 麻春芳是主张杀了。孙校长认为既然人家没拿枪,投固士珍的传言又没证实, 人家又确实是给学校捐物来的,那咱就不能起手不义。陈八卦认为这事背后可能有 啥东西,要看清背后的东西必须四眼相对,他要校长等海鱼儿见过孙老者之后再过 去相见。 老屋里,孙老者坐在老圈椅里。旁边是秃顶的忍侍候着。饶和牛闲蛋陪着海鱼 儿进来,孙老者说一声“是我娃呀”就要站起,牛闲蛋过去按了说你老坐着。海鱼 儿就叫一声“大大呀”,当下跪了,磕过头,起身问候老人身体,又拿出一把银元 搁到大大枕头边。大大颤着声儿说:“我以为你把大大忘了呢!听说你往湖北贩生 漆,路上要随群而行,住店了不要住头一家,吃饭也不要吃头一碗。娃你攒下钱了 不要胡花,盖房娶媳妇是正经主意。” 海鱼儿眼里似有泪光闪烁,他很伤心地说:“大大呀,我是你娃哩,做啥事对 不起你老了,你该打该骂全由你,谁叫你当年在集上救我哩!” 孙老者说:“年轻人做事欠思量,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要再记恨啥。大大啥时 候把我娃当外人看呢!”一时说得忍也吸溜吸溜地掉着眼泪,饶就给大大点一锅水 烟吸着。马皮干进来,手扶着腰里的盒子枪,冷眼看着这一家人。牛闲蛋站在背影 处,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人生的孽果都是自己种下的,是祸躲不过,躲过不是 祸。大大是把世事看尽了,年轻人终究还是要自己走自己的路。” 正说着,孙校长由陈八卦和麻春芳陪着进了门。孙校长摊开双臂迎上去说: “兄弟真正是发了财啦,气色这么好啊!”海鱼儿赶紧起身让坐,连说:“路过州 川哩,想看大大哩又没啥拿,给二哥的学里买了些纸,想着这是大大心上的事么!” 校长就说:“在外头能挣下钱了也好,挣不下钱了你原旧回来,到咱护校队也 行。到民团当个参谋也行,想耍枪了到老连长那儿带兵也行,有啥想法,说了哥都 能给你办到。” 海鱼儿眯着眼,看着地下说:“我也不当护校队,我也不当保民军,我也不跟 老连长吃粮,我也不跟人到南山里去逛,大大说了,逛山门里一盆血么!生漆生意 我是摸着路子了,谁也劝不转我的,做生意好啊!”说着眼睛一眨,刚好和马皮干 的目光对上,四目相交,显然是一种约知的传递。这一瞬被麻春芳捕捉到了,暗影 里的他,声音幽幽地说:“忍啊,老三呢?我下午打了一只麻野鸡在椿树下扔着, 你去捡回来烧了给我下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