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兰那王国 第二十节 恋爱症侯群 菩提湖畔的旅店。 在刚修好的小屋露台,可怜的柏哈利躺在一张木头躺椅上。朱玛琳和其他人 还没回来,在担忧他们的安危之前,他先愤怒地幻想了几个小时。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今天可是圣诞节! 他独自一人在此百无聊赖,他们却像精灵一样到处玩乐,让兰那王国的啤酒 弄红他们的鼻子!而且,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在谈论昨晚失火的笑话。 他继续发牢骚:不管他们在哪里,至少应该打个电话吧!这样音讯渺茫真是 太过分了。然而他又仔细想想,在这样一个偏僻的旅馆,会有电话吗? 柏哈利思忖着是否该去问问?我以一种猛烈催促的意念,增强了他的冲动。 他立刻站了起来,我在空气中为朋友鼓掌。 他跑去找亨利希,但码头上只有佣工。“电——话——”他过分吐字清晰地 说,一边做出全世界都能明白的电话听筒的手势。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耸肩的遗憾表情。昨晚的酗酒使他头痛欲裂,怎么会来到 一个没有电话的国度呢? 回到小屋,他将精神投入到了工作中。他带了一本正在创作中的书稿,叫《 过来,坐下,停留》,一本关于人与狗之间关系的书——这不是他自愿写的书, 而是一个编辑在他赢得了第三座艾美奖杯后找上门来的。她说这本书有庞大的市 场,他也会得到一笔报酬。他计算了一下——足够预付一间在女人谷的滑雪小屋 的定金。在获得艾美奖的怂恿下,他回答道:“易如反掌。” 而现在他觉得,答应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简直疯了。他读着编辑给他的一 些建议:“当你把一条安静的Lab 和一个好动的人放在一起会怎样呢?或者是把 一条紧张焦虑的牧羊犬和一个悠闲放松的人放在一起呢?抑或是一条果断的猎犬 和一个犹豫不决的人?谁将会影响谁?” 真是白痴!他开始粗略地做一些笔记:解释这背后的科学原理,从原始人类 俄瑞克特斯和现今的古人类学。对了,加上生物学中的种族多样化——源自达尔 文的比喻,使得整部书拥有一个令人信服的基础。 柏哈利制作了两个标题栏:“人”和“狗”。在“人”这栏里他写道:“社 会等级和血统体制问题;进化的语言产生了共享的社会信息;公众意识,道德, 伦理;目标设定;辨别和判断的能力;因此,有对意义的需要。” 在“狗”这栏里他写道:“社会等级始于盲目的婴儿阶段;幼仔时期易变的 脾气(以及个性!!);四个月大时通过环境影响养成社会行为;动作性的学习 形式;食物激励;寻求取悦人类的顺从个性……” 这两栏并不确切对等,不过基本无碍,仍然是一个出色的前提:社会适应性 框架下的物种差异。 他依然在幻想中意淫,向理想中的读者——朱玛琳,详细解释这些论点。他 想象着她在倾听时那仰慕得五体投地的神情。他的语言纠缠着她的耳朵,将刺痛 带进她的心灵,激发出巨大的、巨大的…… 真无聊,上帝啊,这全是在扯蛋! 他再一次想象玛琳——她看上去是那样难以理解和遥不可及。如果人们不愿 意改变自己,那人类的适应性还有什么鬼用?比如,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制度, 能够有效地防止犯罪。 为什么人们年复一年地拜访心理医生,却无意克服自己身上的妄想或压抑? 人类对自己的过失有特殊的喜爱。这就是为什么,你不能将一个共和党人变成一 个民主党人,反之亦然。 这就是为什么有这么多离婚诉讼和战争的原因。因为人类拒绝接受和适应他 人,即便出于为自己着想!一语中的!当出于自身的需要时,人类,尤其是女人, 对于维护自己的意识,也就是人们所谓的“需求”——比狗保护骨头更为强烈。 这是每个恋爱过的女人最本质的问题。 在开始的时候,她表现出极大的适应性,告诉他究竟去哪家餐馆,或看哪场 电影无关紧要。但不久以后,一旦她搬进家门——猜猜看怎么了,她开始讨厌寿 司了,或者讨厌意大利面条了,而且在她每次约会都迟到的情况下,却因为他迟 到哪怕一分钟也要打个电话。 “手机他妈的有什么用?”最后她发怒了,“如果你根本不开机?” 老天啊,没有一个女人知道鼓励,她们只知道批评。这都是“她”的需要, “她”的理解。如果她觉得他感觉迟钝,那么根据事实,他确实如此。如果他辩 解说他不是,那么他一定是武断的,证据就在于他的抗议。 女人必须永远是第一位的,无论他多么忙于节目演出,每件事都成了她测试 “谁最重要?”的试验场——当然是她。 对于柏哈利前一个约会的女友,只要他在周末和莫非一起去滑雪,那便是对 他们恋爱关系的“消极宣言”。 他又开始想象了:朱玛琳第一眼看到他厨房时的表情。“真漂亮,”毫无疑 问她会这么说,“太漂亮了。”她会用手指掠过大理石台面,坐到凉爽的案台上 躺下,摆出一副召唤他的样子…… 不管昨晚发生了什么,她仍然适合成为白天意淫的对象。他的前女友说他不 正常而且恶心,他承认这一点,这是过量马提尼的作用。他不会再对朱玛琳犯这 样的错误了。保持神秘对浪漫更有利,至少对成熟的玛琳来说,再生几个小孩也 不会有什么问题。 谈论小孩必然会谋杀浪漫,然而当和年轻的女朋友在一起时,想要复制他下 一代的愿望,便会不凑巧地挤进他丑陋的脑袋。他曾问过一些女子:一个聪明的 孩子和一次南极旅行,你会选择哪样?而她们都选择了后者。 但关系持续了三个月,最多四个月后,女友便开始要求有一个“儿童版”的 柏哈利。她们是如此地爱他,以至于想将他小型化,然后看着他从牙牙学语的婴 儿,成长为会驯狗的英俊青年。 他曾经迷上过这些想法——而当她刚成为柏哈利太太,她就要求他少喝酒, 多运动,不要再重复那些“第一次听就不好笑”的笑话,还要他克制那种俨然以 恩人自居的做派。 这些令柏哈利非常不安,他想不出任何与朱玛琳之间的好事。他几乎还不了 解她…… 但他突然中断了思路,又开始重新考虑:如果没有与另一个人的亲密关系, 生活还能是什么?如果你无法与爱人分享成功,那成功还有什么用处?他对玛琳 就是那种感觉,他不再想要一个附属品,他要的是与他平等的女子。 更重要的是,她不同于其他女人。他了解人们的脾气,而她更可靠,更容易 满足,同时也更独立。她不会依赖于任何男人,她是完整的,与他在一起只是因 为爱。 朱玛琳给他的感觉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她的沉默寡言令她充满神秘 的诱惑。是的,她是一个谜。而他则是那个拥有特权的人,被允许揭开复杂的包 装,看到她不加掩饰的灵魂。 他已准备好让她知道他是谁——他不是个复杂的人,他最大的错误是自我感 觉太好,而失望一次次将他击倒,但他总能重新站起来。 此刻她在干什么?会不会拿昨晚的糗样取笑他?像个小女生格格地笑,还说 这将成为未来的愉快回忆。 不,玛琳骂他用她的裙子灭火,可他怎会知道那件衣服如此昂贵,竟是由著 名设计师设计的?她向那破碎的橘色布条疯狂叫喊——这比大叫更严重,她死死 地盯着他,一副毫不妥协的中国式面孔! 薄暮时分,当柏哈利醒来,他仍是独自一人。 也许旅游团已继续前进了?去参观更多的博物馆、宝塔和寺院。这些都不是 他感兴趣的,但沃特至少应该提醒他。如果他没和大家一起参加什么日出巡游, 将会错过一整天的活动(而且看不到玛琳!)。 直到晚餐时间,柏哈利才看见亨利希闲庭信步般走来。柏哈利立刻询问旅游 团去了哪里? 亨利希看了看表,又看了下餐厅,好像第一次注意到这里空空荡荡。 “呲,呲——导游说会把他们带回来吃晚饭的。” “那么,他们在哪儿呢?” “噢,是的。到底在哪儿呢?度假中的人们习惯了迟到。”我可以察觉到他 的眼神在逃避,他背部僵硬,双肩紧绷,他又一次没说真话,“耐心点,请务必 用你的晚餐。我们准备了美味的对虾,不尝尝是很可惜的。” 柏哈利没吃晚饭,而是喝了四瓶兰那啤酒,同时在码头散步,看着模糊不清 的风景和暗淡的湖水。 当亨利希拿着第五杯酸味威士忌鸡尾酒走出来时,柏哈利挡住了他。 “我们得谈谈。” “哦,天哪,您还在焦虑,我明白。” 亨利希在搪瓷碗上弹了弹香烟,然后重重地坐在藤椅上,凝望夜空。 柏哈利仍然站着:“我觉得他们遇到了某种麻烦。” 亨利希微微咳嗽了一声,笑着说:“噢,我非常怀疑。” 他的声音显然不诚实,我依然能感到他的紧张和奸猾。他不想向兰那政府报 告这件事,至少现在不要。 但为什么呢?他在保护他所隐瞒的事,我只感知到这些。 他一圈圈地舞动香烟,思考如何对付柏哈利说。 “好吧,也许他们碰到了一些小麻烦,”他用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做了个手 势,“很小。也许是发动机出了问题,或者被军事行动封锁了。曾有过这样的事, 首都的大人物来了,想乘船去会他的漂亮小情人,于是警察封锁了其他通道—— 我相信你们美国总统降落在机场时也会做同样的事。这种事到处都是。见鬼,真 让人厌烦,但是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虽然如此,”柏哈利说,“我们必须通知警方。” 亨利希咕哝着说:“要警察搜寻你的朋友?不明智,完全不明智。你想过没 有,这才会真正会让他们陷入麻烦。” “你有电话吗?” “连接外面的电话线,在上次季风时被刮断了——夏季令我们极为讨厌的大 雨——而我们还没更换。把这些部件弄出去很难,但这反而更增添了这里与世隔 绝的气氛。” “没有电话?”柏哈利像退缩的乌龟一样,但亨利希的回答太可疑了,“如 果你没有电话,你又是怎么接受预订的?” 亨利希平静地笑了笑:“全部由碧波的旅游公司预订。其实都是分配好的, 每周更新一次,由邮件送达。你们团是最后登记的,幸运的是,我们还有房间。” 柏哈利将信将疑:“也就是说你们这几个月都没有电话?” “碰到紧急情况,我确实有我的卫星电话。” “太好了,我们可以用它打出去。” “我亲爱的先生,我几乎谁也不认识。这湖有十四英里长,打卫星电话将会 非常昂贵,而且接通的机会很小。更何况这并不是紧急情况,打出去可能会引起 不必要的麻烦。”亨利希看出劝阻不了柏哈利,打几个电话可能要付多少钱?他 可以向柏哈利索取两百美元,支付小屋受到的损坏,为什么不要二百五十美元呢? 亨利希摩挲着下巴,“我想我可以打给‘金色岛屿’旅店的同事,还有其他一些 地方,怎么样?” “好极了!非常感谢。” “不必客气。”亨利希走向大厅后面的房间。几分钟后,他疾步回来,生气 地眉头紧皱,“卫星电话被偷了。” 他重重地把手掌拍在桌面上,把一个伙计吓了一跳:“这太过分了!发电机 被偷了,但是这个——他们做得太过火了!” “谁做得太过火了?”柏哈利问,“是否关系到——” 亨利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用兰那语朝几个伙计吼出了命令。 然后他转身面对柏哈利:“我们一直蒙受失窃的麻烦,许多设备就像沙漏一 样消失了。现在又是我的卫星电话——老天,我可是用瑞士法郎买的。” 至于他们该做什么已无意义,他们不得不等到清晨,那时可以派出一艘船, 或许还有一支搜索队,出发去寻找失踪的游客。 漫长的夜晚,柏哈利夜不能寐,等待着旅行团的消息。终于,那个喝醉了的 渔夫回来了,他的一声哀号,让柏哈利心惊胆战。伴着刺耳的尖叫声,柏哈利进 入了梦乡。 梦中朱玛琳回到了他身边,只是他已变成了一棵大树,而她则是一只猴子。 是我将这幅景象植入他大脑皮层的,梦境从那里流泻而出,柏哈利感到玛琳爬上 了他的树干,她蜷起身体,将胸脯压在他背上。接着她的指甲深挖进树干,不断 深挖,直至刺入他的心脏。 虽然鲜血流淌,但他能忍受这种疼痛,是爱造就了这种痛。 -------- 亦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