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就算真能成熟到知道什么是当为的,可漫漫两个多月的等待还是能溶蚀人的 意志力的! 壬王行踪不易掌握,王府里又戒备森严,这阵子更多添上了来自于西厂的禁 军,符寿佯作好心,说近来壬王为了万贵妃娘娘的事情惹上了些江湖人物,身旁 需要更周密的保护。 前阵子皇城一件大事就是万贵妃的出殡送葬,那万贵妃生前极宠于天子,死 后更是倍极礼遇,万贵妃之死从入殓到停柩到出殡,运筹帷幄的都是被尊奉为张 天师的张彦屿,任谁都看得出这厮已得宠于当今皇上朱见深,对于该如何扳倒他 为冤死者申冤,官云飞及于昊心底更无胜算。 万贵妃出殡之日,张彦屿高昂著首行于车驾之前,执绋者约达千人,送葬队 伍中还有鼓乐队,一路上吹吹打打,僧侣们则高声念颂经文,到达皇陵时,众人 目送之下许多纸扎的男女仆役、马、骆驼,金线织成的绸缎及金银货币投入了熊 熊火里祭给了万贵妃,而两旁则是鼓乐齐奏,喧哗嘈杂久久不息。 远远站在山拗处冷眼瞧著这一切的于昊,忍不住为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叹息, 据闻此次万贵妃之葬花费共计数万两白银,前阵子黄河决堤,这些可以拿来济赈 灾民供其数年衣食无虞的银两,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耗在个已死的女人身上? 只因为,她是皇帝喜欢的女子? 虽说国丧耗资不菲,但明眼人都不难看出,主办这次丧葬的张彦屿将是此次 大葬的最大得利者,不只他,与其狼狈为奸的符寿该也得著了不少好处,所以才 会这么尽力帮张彦屿铲除异己,生怕失去了这可以帮他一道哄骗皇帝的茅山道土。 隔得远,于昊终于首次见著了此次任务里,他急著想见的朱佑壬。 立于张彦屿及符寿两个猥琐小人身旁的朱佑壬衣著尊贵而简单,浑身一股过 人而不凡的气度,目视著眼前正进行著的丧礼仪式,他脸上是合宜的哀矜,可在 见著那一堆繁杂礼仪和可笑的鼓乐齐奏时,他的眼神有著明显的不耐,嘴角也漾 起了吊儿郎当嘲佞的讽笑。 他身子修长高大,丝毫没有一般出身富贵子弟予人惯有的荏弱印象,配上那 一脸俊美的五官,高挺的鼻梁,薄削而含笑的唇,似放纵又邪气高傲的下颚,这 样的男人,只消一眼便令人无法忘记。 于昊下意识地锁了眉心,他会肯帮他扳倒张彦屿吗?冒著触怒龙颜的可能? 冒著与西厂禁军决裂的风险? 他凭什么帮他? 这男人已位登及极品,呼风唤雨惯了,有必要为了他们这些升斗小民的冤屈 而自揽麻烦吗? 于昊无语,日头下的朱佑壬依旧闪亮耀眼。 可他已不能再等了,他咬咬牙告诉自己,他真的已经不能再等了。 若不能再有所行动,他一定会疯的! *** 彰荣王府大门传来重重敲门声,门一敞,火炬闪动夹杂著刀戟碰撞声响,百 名足蹬日皂靴男子霎时进了们,开始在偌大的彰荣王府院子里搜索著。 火光围簇里,由屋内踱出三名中年男子,觑著眼前身著锦袍头顶翼善冠之白 发男子,他们正是朱佑王座下三大教头王宸、贺归仁及章承儒。 至于白发男子,乃西厂厂公符寿最倚重的禁卫统领丛勖。 “擒反贼擒到了彰荣王府?丛统领还真是辛苦!”语中含讽的是大教头王宸, 他皱皱眉明摆著对这仗著符寿权势,向来在燕京城里做威做福的丛勖无甚好感, 可却因著此厮的武功及其后台而微有忌惮。 “哪里!”丛勖假意谦词,精明的眸光不曾放过院落里任何角落,“咱们都 是食主之禄的下人,合该全心全意为主解忧。” “捉反贼是一回事,”贺归仁面无表情道:“可丛统领这样带著一队人马闯 入咱们王府里,若要扰了老王妃及星偌郡主,只怕丛统领担不下这等罪名!” “壬王爷不在府里?”丛勖明知故问。 符公公买了几条内线潜在彰荣王府里,这座大宅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 的侦视,自然对于朱佑壬行踪十分清楚,这也是他今夜敢贸然闯入王府擒人的原 因,若壬王在,恐怕他还没这个胆。 “咱们王爷去面圣了!”大嗓门的章承儒中气十足,“可别当他人不在就可 以由著你们放肆了。” “放肆?!”丛勋一脸无辜,“章教头此言差矣,咱们都是吃公家饭的,壬 王是当今朝中一品重臣,他的安危向来都是咱们厂公最重视的事情,壬王不在, 保护老王妃及小郡主则更是丛某责无旁贷的首要职责了,毕竟咱们西厂负责的就 是燕京城的安危。” “谢过丛统领好意,”王宸不愿和对方扯破脸,“可保护王府安全是咱们三 兄弟的事儿,怎么好意思劳烦你老!” “不劳烦、不劳烦!”丛绩笑得像只老狐狸,“不瞒你,方才翻墙潜入贵王 府的那厮反贼咱弟兄们已跟监数月,好不容易这阵子才在彰荣王府周围重新掌著 线索,由那反贼近日出现在王府附近的举止看来,他该是阴谋要对壬王不利,是 以今晚无论如何,丛某是一定得将之逮捕归厂的,此外……” 他阴恻恻冷笑,“那年轻人遁走前已吃了在下一记‘天山断魂’,这一掌霸 道凌厉,依在下估计那厮决计活不过三个时辰,是以,在见著他翻墙入了贵府后 才会未经允许闯入王府,活见人,死见尸,若不能将他带回,丛某可不好向咱家 厂公交代!” “活见人,死见尸?”大嗓门的章承儒瞪大眼不服地吼叫,“怎么你们西厂 擒人定罪都不需经过公审呀?若那年轻人只不过是个无辜的路人,那么,这笔早 夭的冤死帐又该向谁去索?” “咱西厂有自个儿的规条,不劳外人置喙,”丛勖懒懒出声,眼神已往三人 后方瞟动,显见已无耐性再与三人周旋,“可若阻著咱们办公,厂公怪罪下来, 只怕谁也扛不起!”他冷冷的话语表明压根未将三人放在眼里。 “统领!”一名禁军向丛勖奔来,“根据血迹,咱们确定那厮混进了王府西 侧一处院落……” “带我过去!”丛勖向属下扔了话,不理会王宸三人迳向后头院落疾行。 一群人喧嚣前行,来到一处用竹篱笆围成的院落前,丛勖看见一群西厂禁军 环守在院外,一个个捉著火把配剑戈戟,却就是没人敢闯进院落里。 “怎么回事?”丛勖不解地斥喝著,“干么全像个木头似地杵在这里?还不 快冲进去捉人!” “启禀统领,”一名禁军垂著头捱近他低语,“进不去呀!” “为什么进不去?”他冷哼,“难不成里头是龙潭虎穴?” 言语间他已来到院落栅门前,一视之下疑惑更深,没有机关暗器,没有刀戟 兵械,眼前只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院落。 他不解的瞳眸巡曳起这处位于富丽堂皇王府中毫不起眼的角落,这小小的院 落乍看之下像极了乡下民宅,有著竹篱笆围绕,院落中心矗立著一幢小屋,院里 种了如茵花草,不解的是花草间插了大大小小排列的竹片,上头写了字,隔得远, 没人看得清楚竹片上究竟写的是什么,门扉上挂了一只木匾,上头秀秀气气写了 三个字——必死居。 “这算什么?”丛勖恼了,如果面对的是惊涛骇浪般阵仗,他还不会如此著 恼于属下的无能,“干么不能冲进去?” “丛统领,”紧随而来的王宸嘿嘿笑,在旁边出了声音,“别怪他们了,这 里别说是你手下,连咱们自个儿王府人都鲜少进出,里头住的是咱们王爷的贵客, 脾气坏得很,谁也不敢多去招惹的。” “里头住的是哪位达官贵人?”他死锁著眉。 “都不是,”他笑得神秘,“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丛勖的话停在空中,耳旁只听得竹篱内茅庐木门一敞,一名 垂髻豆蔻少女手持油灯踱了出来,那是只十分考究的油灯,纯银烧制的灯座,灯 腹上还镂刻著细细的花纹。 暖暖油灯,少女的脸却是冷冷的,油灯的芒将她脸庞染成了奇幻的橙色,使 她添了股很独特的味道。 她并不很美,容貌只属中上,但她那双冰冷却奇异地透著妩媚的丹凤眼,和 那似乎衔著对人世间不屑神情而微微上噘的菱唇,却使她整个人独特地散发著让 人无法漠视的神采。 那是个特殊得有些怪异的少女! “烦不烦呀!”她出了声音,甜嫩嗓音与她冰漠神情很不搭调,“一个两个 这样来吵,是不想让我休息了吗?” “姑娘!”丛勖难得地在个她面前收了势,这丫头来历不明,又是壬王贵客, 他犯不著与她生隙,“扰您清梦是咱兄弟的错,只不过,要务在身,方才咱们兄 弟见著一名要犯潜进了姑娘这儿,为了您的安全,请让咱们进去擭人!” “要犯?”少女冷哼,“你是瞎了还是怎地?我这里明白白写著‘必死居’, 来者必死,哪个不怕死的敢来?” “姑娘说得没错,”他接口,“那家伙中了在下一掌,想来也拖不了太久, 只不过,他身上藏有谋反罪证,还请姑娘将其交出,以利在下将人带回结案。” “什么谋反什么结案的,我没兴趣,”她不耐烦冰语,“都滚吧!我累了, 不想和你们啰唆!” “姑娘!”见对方毫不买帐,丛勖决定来硬的,他一脚踏入对方院落,“若 您一意阻碍咱们弟兄们办公,可不要怪丛某冒犯!” “是吗?”少女冷睇著他,“可偏偏姑娘我一非良民,二非顺徒,我今天就 是摆明了要和你作对,你待怎地?” “你?!”丛勖大恼,想他活了四十五年,纵横大江南北,生平第一次被个 黄毛丫头堵得说不出话来,冷冷扬手他下了令,“厂公有令在此,给我进屋搜人!” “倒不知是厂公令大还是壬王令大?”她温吞吞自怀中取出一枚金令牌,那 正是方才禁军在丛勖到达前不敢妄动的原因,令牌上头镂刻著“壬”,正是亲授 于天子足以代天巡狩,上斩昏臣下砍逆贼,可以调动千军万马的壬王令牌。 丛勋脸色青白,这枚金牌足以代表壬王本人,不知何以,这么贵重的令牌竟 会在这小丫头手上。 少女冷冷觑著那些冒著汗僵著足,对原打算冲入屋里的禁军,寒著嗓音, “有关此点争议,或许咱们该一块儿面圣问个明白再作定夺!” 空气僵持良久,她漠著脸,冰寒的脸上毫无转圜余地。 末了,丛勖抬高手,虎吼下令,“撤!” 在他令下,成群禁军摸了摸鼻子纷纷撤离。 “寅夜冒犯,请姑娘恕罪,”丛勖向少女抱起拳头,眸中净是寒冽,“虽然 在下不明瞭姑娘要个死人做啥,但丛某会派人守在这附近,姑娘若随时想改变心 意都还来得及,相信即使是壬王也不会希望与咱家厂公作对的。” “是呀,快走吧!”少女冷哼,“省得我改变了心意想要你的脑袋瓜子!” 她的视线转至一旁瞧见丛勖吃瘪猛忍著笑意的王宸,“王师傅,烦您至宫中请我 那姓牧的师兄过来一趟!” “是的!华姑娘。”王宸领命速速离去。 另一边,恨得咬牙切齿的丛勖见无计可施,只得恨恨跺足而去。 随著丛勖离开,杂沓人声渐杳,全然不同于众人对那令牌奉若神谕的态度, 少女只是漫不经心把玩著手上令牌,自语之际不掩嘲讽,“没想到朱佑壬这只烂 牌子还满有用的嘛!” 少女进了房,门砰地一声阖上,必死居重新恢复安静。 *** “你让我来就是为了看这男人?” 必死居内,床旁燃著油灯,灯火透射著光,将床旁并立著的那对人影剪纸似 地贴在墙上,牧星野颦眉审视著床上气息似有若无的男子,那是个与他年龄相仿 的年轻男子,原本该是俊秀挺逸的五官这会儿却因著身上的痛苦而起了纠结。 他搭了搭对方脉搏,目光燃著惊讶,“他伤得好重!” “是很重,”方才赶走丛勖等人的垂髻少女正是死财门三徒之女华依姣,她 淡淡然瞥了床上的于昊一眼,“那些刀伤剑伤部还不碍事,重要的是他胸口那掌, 伤筋震脉的,只怕捱不过三个时辰。” “既知如此,”他皱皱眉头,“你还不快救治他?我不会医,找我来何用?” “老实说,对于能治个半死不活的家伙,我当然很有兴趣……”她脸上难掩 跃跃欲试的芒,继之,她叹口气,“可这家伙不是寻常人,不能让我试针试著玩, 也不能真让我失败后埋到院里插根竹片儿了帐,他身上有这东西。” 她递给牧星野一个小锦囊,一视之下,他讶然不已,这只锦囊是当年他师妹 牧琉阳送给蔷丝的纪念物。那一年,他和蔷丝在众人面前订下鸳盟,琉阳却突然 决定要陪师父下山,临走前,她送了蔷丝这只锦囊,说是贺他们订婚的礼…… 琉阳手巧,绣工精细,这只锦囊蔷丝拿给他看过,这丫头爱不释手,还特意 向三师叔讨了几颗救命丹,说要一辈子放在身上救命用的…… “他有蔷丝的锦囊,显见两人关系匪浅,”牧星野开始为著眼前男子存亡生 起紧张,他颦眉问向华依姣,“既有锦囊,那么,里头的救命丹呢?” “里头原本还剩一颗的……”她凉凉地瞥了眼这会儿在两人足下不停跃动的 鹦哥鸟,“却让小奇给吞了。” “你说什么?”他险些捉狂,“你让那畜牲吃了那颗足以救一条人命的救命 丹?” “小奇不是畜牲,请打消你脑中想要杀它来为这男人延命的念头,”她气定 神闲地斜睨他,“它是我难得救活的奇迹,还有,要不是小奇去叼弄他怀中的东 西,我也不会发现他竟然有蔷丝的锦囊,原本,我只打算等他死透了点好当必死 居里的花肥的,所以,小奇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不许再骂它!” “我不管什么奇迹什么畜牲,”牧星野爬著发,一脸苦恼,“你得救活他!” “咱们心里都有数,”华依姣凉凉地笑,“我根本没本事救这家伙,找你来 是让你出壬府去找我爹,上回我同他吵了一架,想让我放低身段去叫他救人,我 办不到,基于和蔷丝的交情,我帮她找你来已算是仁至义尽。”她漠然睇著他, “欠她最多的人是你不是我,进了必死居没让他当花肥,这小子已是祖上积了德。” “帮我盯著他,我这会儿就去找三师叔!”牧星野转身欲离开,却让华依姣 喊停,并塞给了他一封信函。 “这封信是这家伙伤重至此的原因,救人救到底,你把东西带走吧,搁在他 身上,方才那堆人迟早还要来找麻烦,”她哼了哼道:“以你目前的身分,想来 也毋需忌惮那些鼠辈的。” “说到这,”华依姣睇著他,“琉阳好吗?你们在皇城里还住得惯吗?” “当惯了闲云野鹤,又怎会喜欢笼中鸟的生活?”牧星野苦笑道:“可这会 儿我父皇对我热呼得紧,大兴土木急奢想要帮我盖座宫殿长住,也同意了我和琉 阳的事,可老实说,我始终在盘算著要在何时要逃离。” “有人是打破头拚命想钻进那金丝笼,你却一意想要飞离?”她呿了声, “说到这,你正式封任为皇子那日大典,听说太师父、太师婆和二师叔他们都会 来参加的。” “换言之,”牧星野瞥了眼床上雪白著脸的于昊,“蔷丝也会来?” “是呀!”华依姣淡然陪他一块睇著那一脚已踏入鬼门关的男人,“不过, 你也别有压力,当真救不活这家伙,反正你不说,我不讲,蔷丝也不知道我在院 子里埋了个和她有关联的男人……”她面有不解,“不过,这男人也奇怪得紧, 怀里有个救命丹却当宝似地不舍得拿出来吃,阖上眼前还惦记著那被小奇叼走的 锦囊。” “听起来,在他心头要紧的是锦囊而非救命丹,”牧星野沉吟道:“如此看 来他倒是个多情人!”自中亮著芒,他心喜蔷丝能见著真爱,对这自小一块儿长 大的前任未婚妻,他心头始终是有愧的。 “这种人通常也会比旁人死得快些。”华依姣蹲身逗弄著小奇,“还不如咱 们小奇,光顾著吃才能活得天长地久。” 牧星野不再出声,摇摇头消失在门外,夜色拢紧必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