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下午五点半,余巧萱下班后先去幼稚园接晓绿,再一起回家。 回到租来的公寓,刚进电梯就遇到余晔钧——也就是她的表哥。 余晔钧的父亲是巧萱母亲的大哥,两人等于是表兄妹,六年前她们离开加拿 大后,余晔钧仍很关心她们,常写信与她们联络。 后来,巧萱决定带着女儿再度回到温哥华时,也是余晔钧先一步帮她们租好 房子,以免,她们搬来后手忙脚乱。 而余晔钧就住在她们楼下,亲戚之间也有个照应。 “表舅!”看到余晔钧,晓绿笑咪咪地扑入他怀里。 “晓绿乖,来,跟舅舅回家,舅舅给你糖糖吃!”余晔钧笑着,很喜欢这个 小甥女。 巧萱笑道:“表哥,你到我家吃晚餐吧,反。正我跟品萱、晓绿的食量都不 大,多你一个人只是多添一双筷子。”她很感激余晔钧对她的种种照料,总是想 办法回报。 余晔钧笑着拒绝。“我很怀念你的好手艺,不过待会儿我要出门接方岚,所 以……” 方岚是余晔钧交往多年的女友,两人已经订婚了。 “原来如此!”巧萱笑着。“对了,你跟岚姊何时要举行婚礼,应该快了吧?” 她见过方岚几次,很喜欢她的爽朗个性,希望她能尽快成为自己的表嫂。 余晔钧春风满面地回答。“小岚已经答应我了,年底之前一定会完婚。对了, 晓绿来当舅舅婚礼上的花童好不好?”他笑着逗小甥女。 晓绿笑咪咪的。“当然好!妈咪,我要穿上最漂亮的小礼服喔!” “好。”巧萱也微笑。“表哥,恭喜你,岚姊是个好女孩,你一定要好好疼 爱她喔!” “我会的!”余晔钧笑容中满是深情,这时,“当”一声,电梯在五楼停下, 余晔钧摸摸晓绿的脸蛋。“小可爱,跟舅舅说再见。” “舅舅再见。” 巧萱也道:“表哥再见,替我问候岚姊。” “好的,再见。” 电梯到六楼,巧萱打开门把女儿带人屋内后,边进入厨房准备晚餐,边吩咐 着晓绿。 “先去洗洗手,你在幼稚园玩了一天,要把双手洗干净喔!” 把食材从冰箱内拿出来后,她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晚霞。温哥华真是一个漂亮 的城市,干净又美丽,她相信住在这里,绝对可以改善女儿支气管过敏的宿疾。 这栋公寓虽然有些老旧,但还算干净,而且附近治安良好,对她们来说已经 是最好的住处了,她很感激表哥的帮忙。 正准备洗蔬菜,电话却响了,巧萱擦干手立刻以英语接听。“喂?” 电话中传来一个陌生的男性嗓音。“你好,是余小姐吗?这里是楼氏集团生 化科技总部,我是安迪,是秘书室的主管。”‘ 楼氏集团?这几个字像是一枚炸弹般丢人巧萱耳底,她有几秒钟的恍惚,以 为自己听错了! 对方又道:前几天我们收到你寄来的履历表,恭喜余小姐已获得正式录用, 请你于明天早上九点,准时到秘书室报到。“ 对方公式化地说完后,便挂断电话。 “喂?”听到“嘟嘟嘟”的声音响起,余巧萱才如梦初醒地大喊。“等等! 你说什么?楼氏?我……我根本没有寄履历表去!” “嘟嘟嘟……”回答她的,仍是单调而规律的机械声音。 算了!巧萱沮丧地挂上话筒,对方早就收线了。 她仍呆站在话机旁,脸色转为苍白。 楼氏集团?楼氏集团?她方才听到的是真的吗?不是自己的幻听? 自从离开楼家后,这些年来她刻意不去注意任何跟楼家有关的消息,但在世 界传媒的强力放送下,有关楼门五杰的传奇,她也多多少少有所耳闻。 楼家五兄弟不靠父亲的庇荫及资金援助,齐心协力地运用智慧与大胆的投资 眼光,短短几年内便成立规模庞大的财团,营运版图以惊人的速度向全球扩张。 她很清楚——楼氏集团便代表了楼行风。 楼行风! 一个她曾经最。爰、却又最恨的名字! 尖锐又复杂的感觉袭上心头,眼前浮现六年前跟他相处的点点滴滴。他碧绿 的眼眸总是温暖而宠溺地看着她,他修长的手指、他尊贵而优雅的风度,以及他 靠近她时,身上那股淡淡的麝香气息…… 不!不准再想他! 巧萱痛苦地抱住头。你不准这么没出息,不准想他!不准! 难道你被楼行风伤害得还不够深、不够痛吗?那种椎心蚀骨的痛楚,她永生 难忘,也永远不想再承受第二次! 从头到尾,他都鄙视她的出身,他只当她是一个佣人之女,一个单纯而好骗 的小女孩。 他根本瞧不起她,只是在戏弄她,那些甜蜜的时光只是他用来打发无聊的游 戏! 他把她当成一只小老鼠,把她耍得团团转,痴情地交出自己的心,更糟的是 ……还完全地奉献出自己! 但是对于那一个圣诞夜里所发生的事,巧萱从不后悔,她知道,楼行风并没 有强迫她,所有的一切全是她自愿的,因为她爱他! 爱?这个字再度令她苦笑。是的,她承认自己喜欢他、爱慕他!但,她的爱 对楼行风而言是什么? 是笑话! 在他的眼底,她余巧萱不过是一个笑话,一个自不量力的笨女孩!当她为他 的邪魅眼神而脸红心跳时,他在心底鄙夷地冷笑,笑她的天真、笑她这么容易就 被骗上手了…… 这一生她吃过很多苦,从小,她就知道自己是私生女,是见不得人的。也之 所以,她们还住在台湾南部乡下时,邻居的指指点点和闲言闲语几乎比漫天飞舞 的苍蝇还多! 她从未埋怨过母亲,只是怜悯母亲为何挑上一个最蠢的烂男人? 跟着母亲到加拿大后,她和品萱一直力争上游,努力地在课业上求得肯定。 但,就在她以为自己终抄浅尝到情爱滋味时,母亲却为了排遗愤恨而到赌场 发泄,继而染上严重赌瘾,到最后为了躲避债主上门,不得不匆促地逃离温哥华。 那时,巧萱的生命中再度掀起巨大的变化! 为了躲避债主的追查,她们母女三人先是逃到美西乡下,接下来,辗转逃到 墨西哥,后来终于以偷渡的方式回到亚洲。 母亲不敢回台湾,于是带着两个女儿,先是躲在马来西亚,过了好一阵子后, 再靠友人的帮助逃到澳门。 颠沛流离的痛苦不是外人可以想像的,漫长的逃亡过程,巧萱和品萱每天都 活得宛如惊弓之鸟,有一顿没一顿的饿肚子…… 除了身体上的痛苦,她还要承受内心不断的煎熬——她怀孕了,孩子的父亲 却寄来一张支票和羞辱信函,把她的自尊、整个人都撕得粉碎! 那时候,她天天以泪洗面,不知自己要如何撑下去。而余杏娟更是天天骂她, 骂她又笨又蠢,白白给男人占了便宜,还不肯去拿掉孩子。 如果不是妹妹品萱一直安慰她、鼓励她,劝她要以腹中的胎儿为重,巧萱早 就失去生存的勇气。 生下女儿后,巧萱一边带小孩、一边苦读,刻苦自修地考上香港大学,最后 以半工半读的方式完成学业。 她绝不认输!她不想当一个悲哀的女人,更不愿成为没用的母亲,她要力争 上游,靠自己的力量把女儿养大。 这一辈子,伤她最深最深的就是楼行风! 他寄到马来西亚的支票和短笺,虽然都被她撕得粉碎了,但她仍清清楚楚地 记得上头的字句…… 别愚蠢地以为有了孩子就可以麻雀变凤凰,这笔钱就当成分手费,不要再来 骚扰我! 这是她心中的最痛,以无数的血和泪换来的教训。她不会再愚蠢地信任男人, 尤其是楼行风! 决定再回到温哥华之前,巧萱非常犹豫,这是她最最不想踏上的一块地方。 但,妹妹是她唯一的亲人,品萱又口口声声地希望姊姊同行。巧萱实在不忍,也 不放心让品萱独自回到加拿大念书。 只是,她以为自己可以在这里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等品萱一完成学业后,她 就可以带女儿回澳门,或去任何一个国家。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接到这么一通电话?! 楼氏集团?履历表?巧萱脑中一片混沌,她真的不明白那个叫安迪的男人到 底在说些什么?她视楼行风为毒蛇猛兽,避之唯恐不及,怎么可能投递履历表到 楼氏去应征? 那个叫安迪的男人还叫她明天早上就去正式上班,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回 事? “妈咪?”晓绿看见母亲的脸色好苍白,担心地拉着她的手。“妈咪,你身 体不舒服吗?是不是头痛痛?” 晓绿仰头看着她,小脸满是担忧。 “晓绿!”巧萱紧紧抱起宝贝女儿坐在沙发上,勉强挤出笑容。“没事的, 妈咪只是在想一些公司的事,没有不舒服,你不要担心。” 她深爱女儿,只想尽可能地保护她、呵护她,不愿成人的恩恩怨怨影响到她 的心灵! 轻轻抚摸着晓绿稚气的脸蛋,巧萱的心湖又是一阵汹涌翻腾……怀孕时,虽 然她被楼行风寄来的支票伤透了心,却仍痴痴期盼着,也许,也许她会生下一个 很像他的宝宝,有着一模一样的碧绿眼眸,绿得像是澄澈汪洋,又像是初夏的盛 绿…… 她知道自己好傻好笨! 当她经历漫长的阵痛,终于把孩子生下来时,那一刻,她激动地掩面而泣。 她可爱的女儿,有着漂亮的五宫,也拥有一双灿烂夺目的碧绿双眸。 当晓绿还在襁褓中时,巧萱常常抱着她发呆,望着女儿漂亮的跟睛,内心五 味杂陈……她深爱女儿,但她真的不知道……遗传到这双碧绿的眼眸,对晓绿而 言,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唯一确定的是,她不想再跟楼家有任何牵扯! 她要当一个独立又坚强的母亲,要给晓绿一个最单纯又健康的成长环境,绝 不再跟楼氏有任何恩怨。 深吸口气,巧萱一逼遍地告诫自己,她不可以软弱,更不能倒下,她要以一 辈子的爱来捍卫女儿,好好地保护她…… 也许是环境的关系,让晓绿很早熟,才五岁的她已经看出母亲的异常。“妈 咪,你的表情真的好奇怪喔,晓绿陪你去看医生好吗?” “晓绿乖,妈咪真的没事……” 正说着,大门被打开了,捧着一大叠书本的余品萱推门进来。 看到品萱的刹那,巧萱心中突然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难道…… 她立刻对女儿道:“乖,你先回房间写功课,妈咪跟阿姨做好晚餐后就叫你 吃饭。” “好。”晓绿乖乖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呼,好冷喔,虽然没下雪,但温哥华的冬天真是冷死人了。”余品萱脱下 厚外套跟围巾,诧异地看着姊姊。“姊,你怎么啦?为什么一直盯着我,脸色又 这么沉重?” “你跟我过来。”巧萱把妹妹拉到、厨房最角落,确定在这里谈话绝对不会 让晓绿听见后,才严肃地问着。 “我刚刚接到一通怪电话,对方说他是楼氏集团的秘书,说什么收到我的履 历表了,要我明天去上班?品萱,是你做的,对不对?” 现在她终于知道为何上次在公园时,品萱一直鼓励她去找楼行风了。原来, 品萱已经偷偷帮她寄出了履历表! 余品萱先是一愣,继而开心地微笑。“真的啊!他们立刻通知你去上班了? 这太好了!” “好什么?”巧萱低吼,努力克制自己的音量,就怕女儿听到。“品萱,你 到底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很过分?难道你还不清楚我有多么痛恨楼行风? 你为什么……” “姊,你何必这么激动呢?”品萱故意装出最无辜的表情。“你不是常抱怨 上司老是对你言语骚扰,既然你不喜欢目前的工作,我又刚好在人事网站上看到 楼氏集团征求机要秘书,所以,换一个环境也不错啊!” “品萱,这是两回事!我不喜欢目前的工作,但我还是会忍耐下去。更何况, 就算要换工作,我也绝对不会去楼氏!” 品萱冷静地看着她。“为了楼行风吗?” “不要在我面前提到他!”巧萱失控地吼着。 “为什么不能提?”品萱音量很低,但却严肃而精准地指出问题重点。“他 是晓绿的父亲,也是你唯一爱过的男人,我们都已经回到温哥华了,我认为,你 们三人最好见个面。”她疼爱晓绿,希。望帮她找回温暖的家。 “不,他不配!他根本不配当晓绿的父亲!”巧萱更激动地吼着,浑身颤抖。 如果他有一丝一毫的良知,他怎么舍得在六年前那T 以残酷地对待她?在她 最绝望的时刻,她要的不是他的钱或是虚浮的名分,她只要他的关怀、他的爱啊! 但他却以最无情的方式回应她…… 品萱叹了口气。“姊、六年前你有多苦,我全看在眼底。当时,我们四处躲 债,过著有一顿、没一顿的生活,精神和肉体都鲍受折磨,妈又天天骂你,要你 去拿掉孩子,你想向楼行风求助,他却给你更残酷的一击……如果我是你,我想 我会更恨他,甚至一回到温哥华就想尽办法报复他!” 品萱的表情更加凝重。“但,这几年下来,我却越想越不对劲,我真的不相 信行风哥是那种敢做不敢当的烂男人!当我们还住在楼家时,他对你的温柔呵护 已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他那么喜欢你,怎么可能以最无情的方式来伤害你?” 巧萱的笑容更加惨澹。“也许,从头到尾我只是他的玩物,他对我的好和温 柔体贴都只是一时兴起。把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单纯小女孩耍得团团转,令他觉 得很得意,他本来打算玩腻了就闪人,没想到……我居然怀孕了,所以,他露出 真面目,只想以一笔钱来打发我,就像打发叫化子似地打发我!” 说到最后一句,巧萱双拳握得好紧,关节处隐隐泛白……没有一个女人能承 受这么大的羞辱! “姊,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苦?但,我觉得还是该给楼行风一个解释的机会 ……” “还要什么解释?”巧萱深吸一口气,眸光冰冷。 “他寄来的那张支票就 是他的答覆,也是他给我的解释!” “姊……” “不要再说了!”巧萱冷硬地道。“你该知道我来温哥华的目的绝对不是为 了楼行风,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牵扯!还有……”她严肃地看着妹妹。“你的胡 闹就到此为止,最重要的是——你绝不准让楼行风知道晓绿的存在,更不能让他 们相见,答应我,否则我马上回澳门!” 品萱无奈地看着面容严峻的姊姊。“唉……我知道了,我不会再乱插手。” 虽然很渴望姊姊跟行风哥团圆,但感情的事,唉……只有当事人自己有资格决定。 “那就好。”巧萱勉强集中精神来准备晚餐。“你回房间去念书吧,我弄两 道菜,很快就好。” “姊,关于明天……” “我不会去楼氏的,饿死也不会!不要再问这个问题了!”她背对着品萱, 冰冷地回答。 “……”余品萱无言地看着姊姊倔强的背影,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吞下去, 她很清楚姊姊外柔内刚的性子,除非她自己想通,否则拿刀逼她见楼行风都没用。 “好吧,那我先回房间了。”品萱只得无奈地回到房里。 “略略哆略略……”巧萱用力切着胡萝卜,想借着做家事来平复自己激荡的 心,但,她的心绪却越来越烦乱,一个闪神,居然切到自己的手! 幸好伤口不深,不过已有血珠渗出来了,她沮丧地扔下菜刀,理也不理手上 的伤口,仅是呆呆地望着窗外。 明天、明天…… 是的,也许她可以躲一时,但只要她住在温哥华,就很有可能跟楼行风碰到 面。那是她最最不愿意发生的事! 那,她该马上带女儿回澳门吗? 老天爷,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