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牛同车 沈乔生 眼看到国庆了,我走出打谷场,通信员叫住我,说有我电报,我猜疑地拆开电 报纸,眼泪夺眶而出,上面写着:弟病速归。太阳一下子变得惨白,我找到了连长, 连长把一叠文件放在我的面前。那时正是“苏修亡我之心不死”,每到节日都要严 加戒备,作战争准备,不许请假离队。大胡子队长看我愁苦的样子,抽掉两根自卷 的蛤蟆烟,说道:“你走吧,路条我开给你,上面有事我来负责。”我好一阵感动。 第二天一早,四个要好的知青送我上路。 在北冈上站了一天,我们终于拦下一辆牛车,那时太阳已西移了。司机是个矮 个子,跳下车说:“不错,我是去嫩江县,要搭车?咱把话说清楚了,这车子是来 装牛的,马上就要装,驾驶室里坐满了,你要坐就同牛坐在一起。”我楞住了,没 想到是这么一个事。一个朋友说,这坐不得。我不出声,绕到车厢后边,那里已经 蹲了一个人,背着我。听到动静,那人转过脸来,我看清是个女人,说不出具体的 岁数,但我感觉到她已经老了。脸上浮起粗糙的皱纹,一双眼睛温和,好像一头挤 了许多奶即将被淘汰的母牛。 她冲我一笑,说:“上来吧,能坐的,我知道,不用怕。”我心里一颤,一种 说不清的感情涌上来,我走回去,大声说:“就坐这车,没问题。”矮司机摇摇头, 钻进驾驶室。车开了,到一个地方开始装牛。好家伙,真是活生生的牛,哞哞叫着, 身强体壮,扬着两个弯角,不肯往上走。人们前边奔,后边赶,费了好大劲才弄上 车。总共上了6头,于是就用麻绳拦住牛,拦出一个2尺多宽的空间,我和老妇人 就栖身在这空间里。 开车了,牛还算老实,它们可能还弄不清这段长途旅行对于它们的意义,连我 们也不知道要把它们运往哪里,是凶是吉。它们睁着一双双迷茫的可怜的眼睛,一 声重一声轻地叫。我觉得一头花色的小牛崽始终在发抖。它们一次又一次地把滴着 粘液的鼻伸过麻绳,伸进我们的空间,仿佛是对命运的再三再四的询问。而我也无 奈地摇摇头,擎住它们的两只角,一次又一次地把牛脑袋轻轻地送回去。 车上风大,我们躲在驾驶室后面。车颠得厉害,不敢坐,只是半蹲着,手抓住 厢板。女人问我是哪里人,上哪去,我一一回答。她认真地点头,忽然嘴一咧,惊 喜地说,她也是南方人,还在上海住过三年,她到北大荒十年了,换来换去,在很 多地方落过户。我发现她讲话文绉绉的,不紧不慢,用词也和当地老百姓不一样, 很有文化气息。 车猛地刹住,牛撞上来同我们挤作一团。我哇哇乱叫。只听见矮司机从驾驶室 出来,骂道:“不要命了,有你这样拦车,突然扑上来。”就有一个人从旁边车厢 板爬上来,爬得很慢,很笨重,费劲地跨过腿,“扑通”掉进车厢里。我看是个女 的,可能也是知青,怎么就这么不利索?车又开了,太阳已接近西边广阔的地平线 了,突然变了颜色,满天的光辉都是猩红色的,好像哪个地方有止不住的伤口。山 野河流田地,都让这血色染红了,变得迷蒙而悠远,像是神话里的景致。 太阳坠下去了,天整个黑了,事实证明,我的估计太成问题了,此刻我才了解 我们处境的全部的严酷意义。牛骚动起来,按照一般情况,它们此刻应该在棚里憩 息。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牛们完全顺应先民们古老的生活方式,可是现在,当漆 黑的夜幕降下来后,卡车却载着它们在崎岖的公路上疯狂地颠簸。矮司机无疑是一 个好人,为了缩短我们旅行时间,他把车子开得飞快,而这段路很不好,大半是泥 石路面,到处有泥浆干裂后的痕棱和石块,因此我们的车子几乎成了波浪中的船。 牛开始混乱了,它们喷吐着鼻息,往前撞,往后挤,它们烦躁地挤推,黑暗中响着 牛角碰撞的声音。本来它们被绳子限制着,显然想挣开麻绳,可是一挣扎,绳子就 搅乱了,勒得它们更紧更难受。起先老女人和我还想把绳子理清,叫它们安静下来, 后来这变得完全不可能。六头牛搅成一团,每一头都在疯狂地、盲目地、按自己的 方向使劲,绳子勒住它们的颈、腰,一切可能勒的地方,勒得它们眼珠凸出,根本 看不出该从哪里入手。它们早冲进了我们人的空间,踩我们的脚,拱我们的腰,弄 得我们痛苦不堪,那个女知青几乎没有停过叫唤。多么愚蠢可怕的牛啊,是它们在 制造灾难,可是它们又被自己的行为弄得更加可怕绝望,我也感到绝望了,心里生 出一个冰一样的硬东西,慢慢扩大。我想我们今晚可能难逃劫难了,我那可怜善良 的弟弟,你病得怎样了,我还能见上你一面吗?老女人也惊慌地对我说,以前与牛 同车是白天,从来没有在夜里。 可是转眼间她变得镇静勇敢,她大声喊:“不要慌,一切都会过去的。”她把 我们领到一个角落,重新筑起我们的空间,她站在最前面,用疲弱的身子抵御着牛 的撞击,一次次把牛头拨回去。我也顶上去,和她一起筑起一道墙。那个女知青躲 在我们的身后,似乎躲得越远越好。危险小了,她叫得也少了。我很有些不平,说: “她倒舒服。”老女人抓住我的手,重重地捏一下,说道:“你不知道,我看出来 了,她有身孕。”陡然我浑身热了,我们是在保护一个未来的母亲,保护一个期待 降生的小生命。我臂上平添了许多劲,我想我能坚持下去。趁空回头看一眼,我觉 得她臃肿的身子一点不难看,反而很美。她也看了看我,眼神里别有意味。 终于到嫩江了,火车的蒸汽从站台边冒出来。我们爬下车,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久不动。我站起来,走到车厢板前,看着那些吐着白沫的精疲力竭的牛。看了很 久,在心底轻轻说一声:别了,牛们。矮司机把卡车开走了。我和老女人和孕妇也 依依不舍地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