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王蒙游泳 沈乔生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王蒙,也没想到会同他单独去游泳。 今天夏天,我带儿子去北戴河的创作之家疗养,听人说王蒙就住在对门房间里, 他在这里写他的长篇小说。我抵达的那天天气不好,早晨雨很猛,一个上午,雨始 终不停,到中午,雨才收住了脚。下午,我穿过院子,正见王蒙从楼上下来,已经 是一副游泳的打扮了。他兴冲冲地问我:"去游泳吗?车子送我们到海滩去。"我也 是一个游泳爱好者,当即兴奋地回答:"去,去。"这时,一道亮丽的阳光从云层中 透出来,正好把我们和院子中一块地方照亮。有一辆半新旧的小车开过来。 我三脚并作两脚往楼上跑,进了屋,儿子正躺在床上,悠悠哉哉地看电视。我 说,快,马上起来,现在就去游泳。他还留恋电视,问,现在就去吗?我说,就现 在,车子在下面等着呢。他这才起来,我们拿东西,换游泳裤,忙乱一阵,赶到院 子里。这时王蒙一直站在车边上等,见我们来了,才钻进车子里。车子从北戴河干 净的街道上跑过,并没有到老虎头公园和其他热闹处,而开到一个相对避静的海滩。 小车停在路的一边,我们下车来,王蒙把外边衣服脱了,扔在车上,穿着泳装,赤 着脚,利利落落的,穿过石子路,走到海滩边。我和儿子不行了,我们没有这样的 准备,抱着一堆衣服和相机、毛巾之类,放在沙滩上,又不放心,再去找存放站, 前前后后费了不少时间。而王蒙这时却一直站在海边上,看了海,扭过头等我们。 儿子先到海边去,不知为什么,这个十二岁的小伙子没有朝王蒙走去,而是走 到离他十多米的地方,假惺惺地用一只脚戏弄水。我走过去,大声喊他过来。他期 期艾艾地走来,眼睛仍然朝别的地方。我说:"他知道你当过部长,有点不自在。" 王蒙笑得极具智慧:"不会吧……"实话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答案。 下水了,我禁不住打个寒噤,因为下雨,海水变凉了。王蒙一边划动着手,一 边向海里走去,说:"今天比昨天好,昨天的浪大多了。"我抬眼看,深色的海浪从 天边慢慢地向这边涌来,不汹涌,却十分地沉着。他又说:"现在冷,游一会就不冷 了。"就这时海水把我们腾起来,我们游起来了。我一下一下划动手臂和双腿,心中 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甚至带有一点惶恐。我是出生在陆地上,海同我的出生没有 关系。鱼是海中的居民,我们不是,游泳是我自找感觉。可是现在我的每一寸肌肤 都被海水浸润了,渗透了,我的身躯在海的紧紧裹围之中。而海是那么的浩渺广大, 那天海上没有几个人点,更显得我们有些孤零,再看头上,灰蒙蒙的天似乎要压下 来,仿佛这个世界只有海和天,我的恐惧就从这而来。老实说,我好些年没到海边 来,平时也缺少锻炼,游一阵就有些喘,感到胸口发紧,而那天的海却显得有些森 怖,而且,临行前妻子一再叮嘱小心,小心。于是,我忙游到浮筒边上,那些浮筒 是用长绳联起来划开疆域的,我趴在上面,才觉得气顺过来。 我掉头去望王蒙,他正在海中沉着地游动,他没有去找游筒,他不需要,至少 没有像我觉得气紧。他游得并不快,或者不需要快。他一会游蛙泳,一会游仰泳, 一会手脚在水里随便动动,他的身影一会不见了,被海浸没了,一会儿又浮在浪的 颠尖上。显得非常地自如,可以说,他在鱼的世界里获得了人的自由。游到拦鲨网, 他也不休息,又悠悠地游回来。我忽然想到他已经六十五岁了,在中国人传统的眼 光里,应该是持重的爷爷了,是端起架子的爷爷了,何况他又是做过大官的。不过, 生活中的王蒙似乎不是这样,而海中的王蒙大概更为本色,就像器物的表现都要特 定的环境一样,海中的王蒙,在我的眼里是这般质朴、烂漫、富有生命热情。海无 疑是适合他的环境。 因为水冷,我们游到防鲨网,回来,再游过去,两个来回就不游了。后一天下 午,我的儿子同小伙伴玩,没有去,是我单独同王蒙去的。那次,他在海里接连游 了五十分钟,没有中断。 我先上岸了,当他从海里上来的时候,我伸手拉了他一把。可以说,因为游泳, 我对他的尊敬多了一层。因为除了游泳裤,我们两个都是裸着大部分的肌肤,所以 我感到了生命和另一个生命的接近,感到生命和大自然的接近。 他说,只要可能,他每年都到海边来,来了就游泳。他出访世界上不少地方, 只要那边有海,他都下水游泳。于是,他游过夏威夷海,游过地中海、日本海,游 过澳洲的海…… 他还说,他在新疆的时候,那边有湖,湖边上有个山包,从山包上往湖里扎的 都是十来岁的小孩,他一个五十来岁的人,也混同于孩子中,在唔里哇拉的喊声中, 从山包上往水里扎。 我想起来了,在大学毕业后不久,我读过他的一篇小说。于是,我说:"我想起 你写过小说《海的梦》……"他一笑:"是呀,海的梦……" 现在,我找来了《海的梦》,抄下句子: "大海也像与他神往已久,终得见面的旧友――新朋。她从没有变心,从没有疲 劳,她从没有告退,她永远在迎接他,拥抱他,吻他,抚摸他,敲击他,冲撞他, 梳洗他,压他。……" 我想,人或许需要一个特定的磁场,一个园地。在这个园地里,他可以更新他 的精神,获取他的生存力量,尘世间带给他的种种烦恼、困惑、苦痛、诱惑统统可 以在这个园地里洗涤干净。这个人是定时要回他的园地去的,如果不能去,他就在 梦中与它神往。 我还注意到,小说中的主人公从来没见过海,在这之前,五十二岁的缪可言同 海还没有任何接触。这就是说,他的精神园地是他自找的! 接下来,我同王蒙单独游了第三次,他依然沉着自如,在海的拥抱、抚摸、敲 击、冲撞、梳洗中游了四十五分钟。而我似乎也不像刚来时那么气急了。 下一次,我找了《小说评论》的李国平,北京军区的王培静,请他们一起去。 小王是个老实人,问我:"人多了,王老师会不会不高兴?"我有些犹豫,说不会吧。 当王蒙听说有新的朋友愿意一起去,愉快地说:"行,车里坐得下就行。" 人多了,气氛就热闹了。他们两个都比我游得好,尤其是李国平,在大学游泳 队呆过,蝶泳、自由泳都很到位,他在海里挥臂施展时,我们都感到了享受。那天 天气特别好,海也非常宁静,我来那么多天,也就是那天海水最好。那天,北戴河 是那般的蔚蓝、透彻,往日的浑浊不知到哪去了,无边的蓝色的海波温情地起伏着, 我们的心情一如这海水。 我们回归沙滩休息的时候,王蒙说,他现在不游到防鲨网以外去了,倒也不是 说一定会碰上鲨鱼,就是怕万一有个手脚不利落,在海中游泳就怕抽筋,万一碰上 了,脑子里就哇一下……说到这里,他露出了他独特的幽默的笑容。我们都笑了。 然而,我却感觉到他的某种敬畏,就是在他的精神园地里,他还是有所敬畏的。我 以为,在这大千世界里,对某些事心存敬畏,正是一个精神者的特征。 我们游足了, 心意足地离开了。但由于交通规则的原因,车不能开过来,只能停在马路的对面。 于是,我们穿着泳裤,身上挂着湿漉漉的海水,穿过石子路,穿过北戴河的马路。 这时,王蒙说了一句调皮话:"渤海四壮士。" 我写这篇短文时产生一个想法,我们在过去很长时间内,往往只注重一种人格 类型的描述和提炼,那就是鲁迅的人格。而忽略了其他人格的描述、塑造,比如茅 盾、冰心、老舍、巴金等等,如果说有,那也不够具体,没有好好的展开。这样, 在我们进行人生价值争论,引用人格例子的时候,往往陷入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 尴尬境地。而我现在想的是,我们不仅需要国魂,而且需要生动多姿的各种有价值 的人格的描述,在这方面,我们应该做到无限丰富。 王蒙晚我们两天离开。在我们离去那天上午,他也放下手中的笔,到院子里来 送我们。当车启动时,他高声说道:"明年海边再见!" 我以为,在过了一段尘世生活之后,王蒙会回到他的园地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