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鱼话 作者:图雅 天方夜谭是很清丽的文字。好象墨蓝的星空,熟悉,但不可触及,所以神秘。 小时印象最深的是强盗和渔夫。做强盗没有什么道理,只须长一些络腮胡子, 头缠大包头,乘夜去劫骆驼队。渔夫则有味道,要去撒网,而且要撒一整天,一 无所获,最后才捞到一个锈迹斑斑的古瓶,类似化学试管,打开总要冒烟的。烟 里是一位魔鬼,津津有味地讲故事。故事尽管听,只是千万别忘了想法子把魔鬼 再装回去。这是惊险刺激的所在。 因为要做渔夫,常到水边转,扔一块大石头,或者拿小棒子向水里戳一戳, 看看有什么古怪。大人常常因此责骂我。长大了才发现,他们的好奇心也很重。 否则干嘛一天到晚放卫星,送飞船,据说去探宇宙的边界了,庄严得不得了。其 实宇宙本意是无所不包,无始无终,总觉得探它是瞎耽误功夫,等于自己做一个 圈,钻进去,然后皱眉,思索怎么钻出来,想得十二分的痛苦。 人生在世,也不过几十年光景,赶紧活完了事,捣什么乱? 但人还是好奇,对宇宙好奇,对自己也好奇,无药可医。现在臭氧层有了洞, 宇宙是没指望了,只有鱼还存在。最近我抓了几条,放在缸里观察观察,发现水 是修心养性的。一水之隔,意思就不一样。 人煞有介事地跑来跑去,鱼却在水中优游,有饵吃一点,没有也无所谓,绝 不会急得团团转或是乱跳。庄子说,它想什么,你怎么知道,除非去做鱼。我倒 想:在鱼看来,庄子大约更奇怪。一脑门子的皱纹,不知搞什么鬼。 现在的世道,大家活得辛苦。东跑西颠之余,何妨偶尔潜水,捞捞瓶子,或 是想想鱼。不算修心养性,只当是协助解决现代的交通拥挤问题吧。 1。第三种工作 上帝经营什么呢?这个不知道。既然许多教徒自认是羔羊,宣教的又叫牧师, 上帝也许从事畜牧业吧?故别人不信教是愚昧,蒙古人不信是罪无可恕。 我们研究各种蓝领工作,发现牧羊最为温文尔雅,鞭子轻轻一扬,把自己也 放逐成白云,哪里象种地或是伐木那样粗暴?这些乃是革命的工作,“充满了血 和肮脏的东西,”所以列宁的旗帜上老架着斧头和镰刀。 假如在粗暴和温柔之间,有第三种工作,那就是钓鱼了吧?要说文质彬彬, 钓鱼算可诗可画了。什么孤舟蓑笠,独钓寒江,什么“红箬笠,绿蓑衣,斜风细 雨不须归”,这些都是万古长新。最妙的是通用性。混得不得意,那是“散发弄 扁舟。”得意了,还是弄舟,不过是明月之舟,举网得鱼,醉去千古,不知东方 之既白。 要说粗犷激烈,快意人生,天下又有几个阮小七?捕鱼是勇者的运动,海明 威的形象就是一个在西班牙受过伤的老头子,坐在大海之上,钓他伤痕累累的晚 年。我们还可以举太平洋的比目鱼,门板大小,钓上船来,尾巴轻轻一甩,可以 把水手的腿打断,或是把甲板击得粉碎。前两天在佛罗里达有一条海梭鱼跳进船 来,咬了钓鱼人一口。到医院缝了二百多针。比起这个,犁田砍树似乎也还不能 算是特别见血。 所以值此经济衰退,就业困难之际,如果不愿到蒙古吃草,又不弄“血和肮 脏的东西,”还有一个职业,就是到阿拉斯加打鱼。最近有人认为钓鱼是上帝为 我们规定的第一种工作,而且举钓鱼版的创世纪为证: 起初,上帝创造天地,并且想:钓鱼吧,要不多闷得慌!于是有了水,这是 第一天。 上帝说,没光不好办,没光怎么拴鱼钩呢?就有光,白天和黑夜。这是第二 天。 到了第三天,上帝看到到处都是水,不免皱起眉头,于是一半水聚起来,形 成湖泊,另一部分水升到天上去。 第四天和第五天,上帝造了鱼和蚯蚓,又在岸上造了树,以便钓鱼时挡太阳。 第六天上帝想:钓鱼是要伴儿的,于是有了男人,接着又造了女人--烧鱼 用的。 第七天是礼拜天,上帝歇工,当然是去钓鱼。他坐在树下,开始甩竿。可不 知怎的,天上的水突然开始和地上的水会合了。上帝说:回去!它也不听。所以 上帝在第八天创造了电视机和沙发。 这部圣经的作者,是一位美国玩家。原文发表在美国电子网络的钓鱼讨论组, 抄在这里,希望有心算帐的基督教朋友们不要放过他。 2。北欧美人和中国白眼 有个挪威人,去年到中国转一转,回来说:中国落后。事情是这样的,他在 中国高烧住院,有护士送饭来,一看:盘子里竟是一条死鱼!而且还翻着不懂礼 貌的白眼。 ——结论是:中国没有礼貌。 我想了很久,还是不得要领。不知这位挪威朋友是否想过,假如他是一条中 国的鱼,正在水里自在地游着,突然被拎出去开肠破肚,烧熟之后,端给一个死 活尚且不知的老外去做早餐,而且不许翻白眼,只能带着合乎外交礼仪的微笑, 他将会做何感想? 倘若吃生鱼,可以到日本,或是爱斯基摩部落,总有法子可想。要吃活鱼, 则只好请他返祖了。 然而这正是某些西方人的吃鱼心理。鱼是要吃的,只是不吃鱼的痛苦。至少 不要看见,以免影响士气。 头二年在波斯湾开仗了。那地方鱼是有的,油也不少。只是轰炸的时候,要 用瞄准镜头,不要用新闻镜头,以免瞄到活鱼的表情。北欧的美人鱼似乎是理想 的解决方案。上半是美人,下半是鱼,煮了上桌,营养和表情兼而有之。 唯一遗憾的是:世界还不是童话,鱼儿常带着不符合现代文明的悲哀。 3。民主的鱼汤 你到过白洋淀吗?那地方着实的迷人。特别是秋天,上了大堤,天地间浩浩 荡荡,只有粉红色的芦花,从清晨漫过黄昏。黄昏千万别来风,风来满世界都是 萧索之声,深沉而古典。果然风也萧萧,水也寒,燕赵为甚麽多慷慨悲歌之士。 我在白洋淀发烧,据说水土关系,我说是老玉米杆儿的关系。那东西绝对不 同肩膀妥协,沉甸甸捆起来,呲牙咧嘴地一扛,感觉就象压杠子。 总之是病了,大家都发烧,忽然冷忽然热,躺在大炕上喘粗气。房东进来说: 抓鱼去吧,鱼汤能治病。这些人一听都急了:什么?鱼汤!还治他妈什么病哪? 走——捞一家伙去! 水沟两米来宽,开在地边,深的地方不到一米。我们按房东的指示堵了十来 米的一段,把水淘掉。说了你不信:在这样狭小的生存空间里,竟有数十条巴掌 大小的肥白的鱼。熬汤也是肥白,多放姜,热腾腾喝下去,汗出了一身,病去了 一半。问房东,才知道这种鱼就是鲫鱼。 从此和鲫鱼结缘,天南海北地问:喂,你们这儿有没有鱼?有没有鲫鱼?城 里人听了,看看你,那分量不多不少,正好让你觉得不自在。乡下人听了,热乎 乎地说:有,沟里头,多得是!这才松一口气:嗯,有希望——人活着其实也和 鱼一样,最多不就是个熬吗? 在国外搞民主,杀人放火受招安,或是复辟资本主义,都不关我事,真要搞, 也许先得来一碗鲫鱼汤,这东西治发烧。太行山的老农,大凉山的黑彝,够土了 吧?拉一个问问人民大会堂在哪,也有说在县城的,也有说在大王庄的,总之不 能在北京。什么东坡肉,武昌鱼,更是一概不知道。只有一碗鲫鱼汤,这辈子总 是喝过的。 有人听了我的主张,又露出城里的表情。这次我有经验,我是露出哲学的表 情,提个醒儿: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鱼汤都不会熬,还玩政治吗? 4。鞋带怀孕 鞋带就是鞋带,叫它怎么怀孕?所以要从鱼谈起。 所说的鱼生于中国南海,两寸宽,三尺长,俗称带鱼。这鱼面目狰狞,有些 象文革里的毒草,或是牛鬼蛇神,总之属于应该剿灭之类。 办法也照文革,不清蒸就油炸,最恶劣是用文火滋啦到微黄,略施椒盐,用 白粥托出来,粗野的爽快中带点简明的奢侈,的确是革命风味。 只是天下的好东西岂能让人吃得轻易。真正的革命家首先要懂得排队的滋味。 必须是在冬天,早上六点钟的雪踩得亲切。“咯吱咯吱,”一边走一边琢磨东北 抗日联军,杨靖宇将军,带大皮帽子,胡子眉毛冻个一塌糊涂,肚子里消化着名 垂千古的树皮。 也许那时落了病根,在美国只要一想到带鱼,耳边就“咯吱咯吱”地响起来。 “咯吱咯吱,”一步步往回走,也算一种乡音。 走了几年还是没走回去。国内现在变化太大,“编辑部的故事”一集一集看, 边看边失落。你看人家侯宝林他儿子多有出息,一个“三替”公司,满世界骗钱。 咱们这儿K书K出痴呆症,国内十块叫“一张”都不知道,回去坐出租不宰你宰 谁?越想越紧张,也算是“近乡情更怯。” 最近有人从国内来,问到带鱼,情况也不同了。革命多年加上改革多年,目 前大鱼基本剿灭,少数漏网小鱼,长到鞋带粗细就开始怀孕产卵,放荡如此,美 国的少年母亲也会望洋兴叹了吧。 真的是现代化,出租宰人,“三替”懵人,满世界飞票子,城门失火都在意 料之中,不想鱼也沦落风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