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防空洞 喇叭在他14岁以前是个爱说话的人,有一副好嗓子,很脆,口齿伶俐,尤其喜 欢学舌,一说起来中间气都不喘,像倒豆子一般。不像现在,别人问了好几句,他 才勉强回答一声,而且结结巴巴、哼哼哈哈的,是那种所谓三闷棍打不出一个响屁 的货,跟他这个人人皆知的绰号有点风马牛不相及。 比如那时的喇叭爱唱儿歌,唱起来短短的小街都能听见,像开了广播似的。如 果是早上,邻居们听了,知道喇叭要去上学了,就催着家里的孩子也去学校,她们 说:“听,喇叭都去了。”如果是傍晚,邻居们也能从喇叭的声音里得知放学的消 息,她们会像农民听到布谷鸟的叫声准备播种一样,忙碌地预备好饭菜,等着孩子 们回来。她们经常这样对喇叭的母亲说:“瞧瞧,隔一里路就响了,你家的喇叭可 真是个喇叭啊!” 有一段时间,喇叭最爱唱的儿歌是这一首: 李兰芝,城里来; 长头发,屁股圆; 花衣裳,天天换; 照镜子,真臭美。 李兰芝是街上杂货店的营业员,这首歌流行开来时,她到小街还不满半个月。 从歌词的意思看,李兰芝显然是个比较特殊的女人,第一,她长得漂亮。第二,她 爱打扮。李兰芝每天化妆,描眉,搽白粉和胭脂,偶尔还涂这条街上无人见过的唇 膏,因此,李兰芝的眉毛是又细又黑又长的,脸色白净,嘴唇樱红。第三,李兰芝 有一头长波浪形卷发。那个年代小街上的女人,从姑娘到中年妇女,留的都是辫子 或者叫做青年式的齐耳短发,上年纪的还盘头髻,李兰芝的发型绝无仅有。第四, 也是最主要的,李兰芝是城里人,她的洋气是从遥远的地方带来的,就像城市的复 制品,活生生地展览着另一个世界的风姿,别人想学也学不来。 这首歌的作者无疑就是小街上的人,那时娱乐活动不发达,民间文学比较起来 要繁荣得多,这也给喇叭这样的少年提供了嘴上的快活。当然,后来的事实表明, 如果有一首歌是针对李兰芝的,它的传唱范围就要翻上几番,街上的男男女女都会 在背地里参考,他们小声议论着,并且指手画脚地对着杂货店的方向发出哧哧的笑 声。 没有人能够证明,此前李兰芝本人是否也听到了有关于她的歌谣,这样的局面 通常要到喇叭熟悉歌词的内容才告结束。喇叭会大声歌唱,他兴高采烈地背着书包, 像唱那首著名的《上学歌》一样,蹦蹦跳跳,极有节奏地把他的嗓音亮出来。这还 不够,喇叭甚至会跑到杂货店的对面去唱,比如上述的那首歌,喇叭就是在某一天 的放学后,在杂货店门口将它公之于众的。 喇叭唱歌的时候,李兰芝就坐在柜台后面。她是个安静的女人,安静到一整天 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一个冷眼看风景的人,而且还是别人的风景。此时太阳快 要下山了,阳光斜斜地移到了屋子的另一面,杂货店那儿是黯淡的,货柜边堆着的 扫帚、拖把、毛纸之类轮廓模糊,柜子前也空无一人,仅有李兰芝白白的脸透出一 圈光亮。喇叭唱完了一曲,就抬头去看李兰芝,一边做出随时准备逃之夭夭的样子。 他唱了李兰芝的名字,他想李兰芝肯定要冲着他叫骂了,情况严重的话,她也许会 拎起他的耳朵,把他送到他母亲那儿。 可是,李兰芝仍然安静地坐在柜子后面,脸上像刚才一样毫无表情,似乎根本 就没听到喇叭唱的歌词。同时,李兰芝还一直在嗑着瓜子,跟她端坐不动的情形相 仿佛,李兰芝嗑瓜子也是无始无终的,看上去技术水平挺高,又十分美观。这样一 来,喇叭倒有点泄气了,他东张西望地看着街边的人,街边的人也都好奇地注视着 杂货店,有几个还在窃窃私语,包括喇叭的母亲。喇叭的胆子马上又壮了,他笑嘻 嘻地朝李兰芝咧了咧嘴,走到杂货店门口,对着李兰芝的面唱起来。 喇叭唱了一遍又一遍,李兰芝也把瓜子嗑了一颗又一颗。阳光已经移到了屋子 的背面,现在整条小街都笼罩上了暮霭,几只公鸡和母鸡因为找不到窝咯咯叫起来, 可就是李兰芝的脸上在一片黑影里白亮而且耀眼。喇叭第一次越唱越感到生气,他 索性眼对眼地瞪着李兰芝了。这个该死的女人,真是臭美!喇叭这样想。 很快,喇叭被李兰芝嗑瓜子的样子迷惑住了,她的一只手优雅地捏住瓜子,送 到嘴边,啪一声,把两瓣瓜子壳儿吐出来,然后又是啪一声,全套动作一气呵成, 瓜子壳裂开后,整整齐齐的,竟然如同花开那样好看。而且李兰芝的嘴唇也像花一 样开着,不像街上的女人,动不动就把口水和瓜子壳粘到嘴上,李兰芝的嘴唇永远 是干净的,完整地保留着唇膏醒目的红色。喇叭看呆了,为了不让自己唱着无聊, 喇叭就在杂货店门口的石阶上边唱边蹦跳起来。 喇叭迈动双腿,一上一下,一左一右,颇有节奏地重复着李兰芝的名字,到了 最后,喇叭的行为就像女孩子用一首歌曲来跳橡皮筋那样,纯粹变成自娱自乐了。 过了几天,喇叭去学校操场看电影《杜鹃山》。在放《杜鹃山》之前,先放了 部《新闻简报》,喇叭看到了一个叫做西哈努克夫人的外国女人,电影的内容喇叭 忘了,他光记住那个西哈努克夫人在十几分钟的电影里换了十几套衣服,这让喇叭 看得眼花缭乱。喇叭的母亲却看得很高兴,她对喇叭父亲说:“瞧瞧人家,李兰芝 那点衣服算什么,还一天换一件呢,不就总共7 件东西吗?有一件只能算一半,是 短袖。” 喇叭父亲听了,笑笑不答,喇叭母亲就怂恿喇叭父亲给她买衣服,说着说着, 喇叭母亲又说到了李兰芝,她说:“不算别的季节穿的,就算春装,李兰芝有7 件, 去掉短袖的也有6 件半,我呢,打个对折该有3 件多,可我只有两件,还是五六年 前的。”喇叭父亲却说:“我看不止吧,李兰芝每天都穿新衣服。”喇叭母亲说: “没错,她是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轮着穿,猛一看就多了,其实不是。”喇叭父亲不 吭声了,喇叭母亲忽然回过神来,她拧了一把喇叭父亲,气呼呼说:“我倒忘了, 你怎么就看得那么仔细啊?该死!” 喇叭母亲和父亲因此大闹了一场,喇叭父亲无奈,真的去给喇叭母亲买了件新 衣服。这一年,喇叭母亲35岁了,据喇叭母亲说,其实李兰芝也是这个岁数。“她 搽着粉呢。”喇叭母亲说:“揭了那层画皮,说不定就是四十好几了!” 喇叭没去注意母亲议论的李兰芝的年纪,他注意的是街上的女人突然喜欢打扮 起来了,而且不约而同地模仿起李兰芝来。比如,李兰芝有一件红衣服,街上的红 衣服就多了,李兰芝围了纱巾,有些姑娘在大热天也围着纱巾出门。再比如,有一 天,喇叭发现李兰芝原来是没有眉毛的,她的眉毛是画上去的,让他这一嚷,马上 也有人模仿了,喇叭的表姐菊英,偷偷拿了她父亲的剃刀,躲在房里把眉毛剃了, 用墨水画了弯弯的出来。可是菊英技术不好,结果她的眉毛像被老鼠啃掉一样,难 看之极,到了街上就被人耻笑了一顿。 于是街上又有了新的儿歌,那是唱李兰芝的眉毛的。 李兰芝,死要好; 大眼睛,没眉毛; 画上去,粘不牢; 脸一擦,就没了。 喇叭一路唱着“就没了,就没了”跑进杂货店,又从杂货店柜台前转了一圈, 朝李兰芝做了个鬼脸,再一溜烟跑出来。这一次,街上的女人们不像以前那样悄声 低语了,而是嘻嘻哈哈笑出了声。她们是存心笑给李兰芝听的,可遗憾的是,李兰 芝同样没当一回事,她继续嗑着瓜子,有意无意把几瓣好看的瓜子壳儿吐到了门槛 外面。 由于李兰芝淡然的态度,喇叭很快对唱儿歌失去了兴趣,与此同时,一向冷清 的杂货店却热闹起来了。喇叭经常看见一些男人大模大样光顾那儿,向李兰芝买上 一盒火柴什么的,然后靠在柜台外边,跟李兰芝聊天。当然,大部分时光是男人在 说,李兰芝懒洋洋的,似听非听,直到男人再也无话可说而离开。 这些男人中,有一个是喇叭的父亲。这天,喇叭母亲叫喇叭父亲去买一刀毛纸, 喇叭父亲去了半天还没回来,喇叭母亲急了,赶到杂货店一看,却见喇叭父亲拿着 一张十块头让李兰芝找零钱,零钱足有一大堆,喇叭父亲像个近视眼,趴在柜子上, 数了一遍,数完了,接着又数一遍。喇叭母亲大怒,不管三七二十一,拖起喇叭父 亲就走。喇叭母亲说:“我还以为你丢了什么,原来是把眼睛丢在这儿了。”喇叭 父亲还不肯走,他说:“是吗?那你让我再找找,找着了回家。” “你找个×!”喇叭母亲说。 喇叭父亲和母亲又吵了一架,喇叭父亲就很委屈,发誓说是喇叭母亲冤枉了他。 事后,喇叭听见他父亲跟人说,他根本就没把眼睛丢了,他的眼睛在他的额头下面 长得好好的,其实他是闻到李兰芝身上的香气了。“哇塞,那才叫香啊!”喇叭父 亲说,“花露水都没这么香,我一下子就晕了。” 关于李兰芝身上的香味,后来也有一首儿歌,歌词的最后几句是这样的: 香香香?臭臭臭! 没廉耻,勾男人;就好比,粪苍蝇。 不过,这首儿歌与以往的情况不同,它是先由街上的女人唱起来的,毫无疑问, 这些女人中,有一个就是喇叭母亲。 武装部长走进杂货店那会儿,喇叭刚好放学。这又是一个黄昏,随着夏天的到 来,光照的时间长了,太阳移到屋子的对面,却迟迟没有落下,杂货店笼罩在余晖 之中,亮晃晃的,有一层透明的橙黄色,把李兰芝的脸映得更好看了。武装部长也 是来买火柴的,和喇叭父亲一样,武装部长掏出的是一张十块头,在李兰芝找钱的 间隙,喇叭听见武装部长说:“真奇怪啊,小李,你来了之后,我的烟特别费,烟 一费,火就不够用了。” 李兰芝笑了一下,没说话,武装部长又说:“你知道为什么吗?小李。” 李兰芝还是没说话,她把一堆零钱推给武装部长,坐回到椅子上,嗑她的瓜子 去了。喇叭以为武装部长也会同他的父亲那样像个近视眼,凑着李兰芝数钱,一数 就是老半天,可武装部长看也没看,一把抓起那堆零钱塞进口袋。他嗫嚅着嘴唇, 将叼着的烟头朝李兰芝晃了一晃,嗤地划燃了火柴。“瞧,”武装部长说,“我这 杆烟枪,遇火就着,真是干柴烈火啊!” 武装部长嘿嘿笑起来,一面拿眼睛斜眄着李兰芝,李兰芝却恍若未闻,呆呆看 着街外。武装部长倒愣了一下,他讪讪地从李兰芝脸上收回目光,也转脸朝向街上。 有一段时间谁也没说话,杂货店里静极了,只有李兰芝“噗噗”嗑瓜子的声音。 由于武装部长侧着身,他屁股后头拴着的驳壳枪就从中山装的后襟鼓鼓囊囊顶了出 来,还有一根尾巴似的红飘带。喇叭的视线马上被吸引过去了,这条街上只有武装 部长有一把真正的枪,因此他是个让人羡慕和敬畏的人,同样让人敬畏的还有武装 部长的一句口头禅“我毙了你!”说完了,武装部长还要煞有介事地拍拍形影不离 的驳壳枪,以便让对方明白他说的是真的。这句话的效果确实不错,连喇叭这样的 孩子听了,都会本能地缩一缩脑袋,并且赶快逃之夭夭。 但怕归怕,喇叭仍然是万分热爱武装部长的驳壳枪的,它比喇叭自己用泥巴捏 的和木头削的要棒得多,所以,每逢碰上这种难得的机会,喇叭轻易是不愿走开的。 这会儿喇叭就从杂货店对面的电线杆旁悄悄蹭到了门口,并且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喇叭一厢情愿地希望,武装部长要是一高兴,或者一生气把驳壳枪掏出来,那他就 可以一饱眼福了。 柜台那边还是老样子,李兰芝在嗑瓜子,武装部长在抽烟,李兰芝嗑得很慢, 武装部长抽得很快,两人的目光都对着街上,可这时街上连个走动的人影都没有。 不一会儿,武装部长把烟抽完了,也许他一直想着什么心事,手指被烟头烫了一下, 他突然像兔子似的跳了起来。“奶奶的,”武装部长说,“这鬼地方,看个鸟风景 啊!” 说完这句话,武装部长就不去看街上了,他开始专心致志地看起李兰芝来。他 说:“你应该回城里,城里高楼大厦的,那才有看头嘛,小李。” 李兰芝似乎吃了一惊,抬了抬脸,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武装部长就越发把 脸伸过去了,他说:“我说的是实话,小李,你在这儿,好比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你不委屈,我还替你委屈呢。” “你说是不是?”武装部长又说。 李兰芝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轻轻笑了笑,把一颗瓜子壳吐了出来,不料那颗 瓜子壳刚好落在武装部长乱蓬蓬的胡子上,武装部长伸手一抹,也嘻嘻笑了,他笑 得十分快活,说:“我说嘛,你这嗑瓜子的模样都比人俊。我就嗑不好,不信你瞧。” 接下来,武装部长果真跟着李兰芝嗑起瓜子来,为了学到李兰芝的技术,他的 上半个身子挂到了柜台里面,屁股撅得高高的,那把驳壳枪更加顶了出来,整个枪 身暴露无遗。喇叭一阵眼热,忍不住从门槛上站起身,小心翼翼走到武装部长背后, 伸出手往驳壳枪上摸了一下。虽然只是很轻的一下,可武装部长还是发觉了,他怒 气冲冲地推开喇叭,说:“滚,小兔崽子。” 喇叭又恋恋不舍地摸了一下,他的手指钩着了驳壳枪的红飘带,把枪把扯了一 扯,武装部长劈脸给喇叭一记耳光,骂道:“反了你小子,这枪是你摸的吗?小心 我毙了你!” 喇叭吓得捂住脸赶忙退开,李兰芝却忽然呸了一声,将含在嘴里的瓜子仁吐出 来,可能她吃到了一颗坏的,因此她又连续呸呸了几声,这一来,武装部长就更火 儿了,他涨红了脸,狠狠瞪着喇叭,又说:“我毙了你!” 这时,李兰芝突然说话了,她说:“你毙谁啊?莫名其妙。” 喇叭缩着脑袋,已跑到了电线杆那边,像仓皇乱窜的小鸟从武装部长的视线里 消失了踪影,武装部长再次骂了一句,悻悻地把手按在屁股后头,他说:“你难道 不相信吗?我这把可是真枪。” “真枪又怎么啦?”李兰芝说。 武装部长摇头晃脑哼起来了:“真枪真枪……” “真枪真枪打得死,假枪假枪打不死。”喇叭在很远的地方接嘴说。 武装部长霍地拔出了枪,不过他没去寻找不知躲在哪儿的喇叭,而是把枪交给 了李兰芝,他说:“你也忒小看我了,小李啊,今日我就让你开开眼界,你好好瞧 瞧,这枪是不是真的?” 后来,这把烧蓝锃亮的驳壳枪就一直搁在柜台上,谁也不知道李兰芝到底有没 有看过它,等喇叭又大着胆从一个弄堂口钻出来,李兰芝已经把瓜子嗑完了。她头 一次显出无所事事的样子,十分茫然地将手支着下巴,对着街上出神。在她的斜对 面,武装部长一会儿闭上左眼,一会儿闭上右眼,像练习瞄准似的一丝不苟瞄向李 兰芝圆圆的脸蛋。他显然入了迷,连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看他的架势,不用说, 他要一枪命中的那个靶心,就是李兰芝那张半开半闭的红唇了。 “砰”,武装部长果真用嘴巴开了一枪。 尽管李兰芝依然一动不动,武装部长却跳了起来。“我打中了,”他说,“小 李啊,别看我这人上点年纪,可我的这杆枪一点都不老,不但不老,还挺管用,以 后你试试就知道啦。” 怕李兰芝不明白,武装部长又补充了一句:“我这把枪是真枪,两粒弹,全无 敌,哈哈。” 李兰芝一阵脸红,有点不知所措地把头别开了。武装部长更加乐不可支,他抓 起搁在柜台上的驳壳枪,顺手在李兰芝的某个部位顶了一下。 街上的女人们在学习了李兰芝的穿着打扮之后,剩下一样东西没学,那就是李 兰芝的发型。这个发型的难度大,小街的剃头店水平有限,加上李兰芝不肯传授经 验棗岂止是不肯传授,她对她的头发简直视若性命,碰都不让人碰它。比如有一天, 菊英照着李兰芝的样,自说自话请剃头老师烫了个卷发,结果弄得乱糟糟的,像个 鸡窝。剃头店根本就没有电吹风,烫卷发用的是火钳,搁在炭火上烤红了,再嗤嗤 地把头发卷起来。火钳的温度太高,菊英的头发被烤焦了一大片,倒像是从火场里 出来似的,狼狈不堪。 菊英沮丧万分,哭丧着脸来找李兰芝,想向她讨教点补救的办法,可没说几句 话,李兰芝就把脸拉下来了,因为这时菊英伸手摸了把她的头发。李兰芝的表情非 常难看,甚至可以说是恼羞成怒,她使劲推开菊英,厉声说:“你别碰我!”菊英 还没反应过来,又诚心诚意地称赞了李兰芝一句,她说:“到底是大波浪啊,你的 头发就是不一样!换了别人,我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走开,”李兰芝说,“是不是真的关你什么?你别碰我!” 菊英下不了台,讪讪地回到家里,一怒之下,拿剪刀把好不容易留长的头发给 铰了。打这之后,菊英再也不理李兰芝了。 比刚来时糟多了,现在李兰芝不仅仅是孤家寡人,而且还成了街上女人们共同 的敌人。好在李兰芝并不在意,就像喇叭每天要当着她的面唱那些儿歌一样,李兰 芝对其他人的态度也习以为常,她本来就自命清高,这下更显得老死不与人往来了。 但过了几天,李兰芝出事了。那是在夜里,有一个男人摸进了李兰芝的房间, 试图强奸她,李兰芝拼命反抗,并且大喊起来。李兰芝的房间就在杂货店的楼上, 她一喊,谁都以为来了小偷,纷纷爬起来保护国家财产。那个男人因此强奸未遂, 只是在李兰芝的胸脯上胡乱摸了一下,溜之大吉。 事情出在李兰芝身上,马上轰动一时,把武装部长也给惊动了。第二天,武装 部长亲自到杂货店来查看,看完后,又把李兰芝叫到办公室,单独了解情况。 这一天恰巧是星期日,喇叭因为平白无故被武装部长打了记耳刮子,愤愤不平, 一心想着找点武装部长的笑话,好编个曲子,拿到街上唱给人听,因此见了武装部 长带走李兰芝,以为又有好戏看,就跟在后面。但武装部长的办公室喇叭是进不去 的,喇叭跟了一截路,就被挡在人民公社的大门外了。 喇叭无奈,绕过公社大院来到武装部长办公室墙外,武装部长的办公室十分古 怪,是原先的一座仓库改建的,窗户特别高,喇叭站在墙根下什么也看不见,他试 着跳了几跳,还是不行。如果退远了看,那喇叭就只能看见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了。 后来,喇叭想出了办法,他爬到不远处的一株苦楝树上。这个位置有点斜,可 又不易让武装部长发现,更重要的是,穿过窗户,喇叭一眼就看到了办公室墙边的 那张大桌子,和坐在桌子两角的武装部长与李兰芝。 武装部长的脸色是非常严峻的,像发生了大案要案一样紧锁着眉头,他时而开 口问了句李兰芝什么,时而又背着手踱步,做苦苦思索状。武装部长的办公室肯定 比较大,有一会儿,他踱着踱着,完全从喇叭的视线里消失了,隔上半晌,再突然 从窗角落冒出个脑袋,然后是上半身和两腿,这样的时候,武装部长显得特别激动, 他指手画脚地比划着,不停拍一下端坐在椅子上的李兰芝,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 在让她回忆昨天夜里突如其来的恐惧。 由于隔着一段距离,喇叭听不见武装部长究竟说了些什么,他的目光越过武装 部长的头顶,落在墙壁上。那把驳壳枪就挂在那儿,紧挨着边上的毛主席像,看上 去比别在武装部长屁股后头要神气和显眼多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房里的两个人影无声地活动着,像演木偶戏似的,有些片 段喇叭已看不懂了。比如有一阵子,武装部长让李兰芝躺倒在他的办公桌上,自己 小心翼翼地朝她摸过去。他张着两手,像一个瞎子那样行动笨拙,而李兰芝的模样 是睡着的,武装部长依次摸到了椅子和桌子的一角,一直摸到李兰芝的身上。不过 每每进行到这里,李兰芝总是提前跳了起来,推开马上要扑到她身上的武装部长。 这样的结局看上去让武装部长十分不满,两人像争辩似的说了几句,各自回到原先 的位置。但最后,武装部长依然把李兰芝说服了,在他的一再要求下,两人又接着 重来。 相似的场景不断重复着,武装部长终于摸到了李兰芝的胸脯,李兰芝一阵挣扎, 她没有推开武装部长,滚了一滚,却从桌子上翻了下来,摔在地上。武装部长猝不 及防,也跟着摔倒,他是个胖子,这一摔,成了个仰八叉,好半天动弹不得。喇叭 在树上看见了,乐得哈哈大笑,没提防树杈着了力,一下折断了,把喇叭也给狠狠 摔下来。 喇叭坐在泥地上,还在笑,连屁股上的疼痛都忘记了。等笑够了,喇叭才发觉 他的一条腿给摔坏了,无法再爬到树上去,喇叭就站起来,一瘸一瘸地走到墙根下, 继续用耳朵去听那里发生的故事。 这天下午,街上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听到了有关武装部长办公室的传闻,传闻的 散播者无疑就是喇叭,由于当时喇叭已看不见室内的情形,这段经过复述的故事是 没有人物活动和场景的,只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那效果有点类似于广播剧。具体 内容如下: 男:你说他摸了你的胸脯,现在我已经摸了,接下去呢? 女:我打了他耳光。 男:好,你打一下。 (响起啪的一声,声音有点模糊。) 男:就这么一下? 女:嗯。 男:不对不对,这样太轻了,他都摸了你的胸脯,你就这么轻飘飘的一下,岂 不太便宜了他?重来重来,我再摸,你再打一下。 (好一会儿,又响起啪的一声,这次的声音非常清脆。) 男:啊呀!这就对了。好,我继续问你,接下去他还干了什么? 女:我喊出来了。 男:这么快就喊了?我看你还是好好想想,他才摸了一下,你…… 女:我是喊了。 男:你当然喊了,你是良家妇女嘛,碰上这种事,还能不喊?不喊是要吃哑巴 亏的。这件事的性质非常严重,简直严重透顶,完全是流氓犯罪! 女:我……我都说清楚了,可以走了吗? 男:走?等等。你再想想,他是不是确实就摸了你一下? 女:是一下。 男:哦?那就算一下吧。可是你知道,他有两只手,他是一只手摸了你一下呢? 还是两只手摸了你一下?同样是一下,性质就不一样了。有时候,一个人的记忆会 出点岔子,我是说,他是用两只手摸了你一下吧? 女:…… 男:来,我们再试一次,就一次。 女:不,我不试了,我要回去。 男:你这样就不对了,我们这是在破案嘛,毛主席说,有调查才有发言权。我 如果不把事情了解清楚,怎么去抓那个坏蛋? 女:该说的我都说了,是这么回事。 男:我这是为你好,他都摸了你,要是不把他给揪出来,以惩效尤,那街上的 男人不都要夜夜钻到你楼上摸你?这还了得! (女人突然发出了一阵哭声。) 男:哭就用不着了,有我嘛,只要你信得过我这把枪杆子,以后就没人敢碰你 ……再说,你不是还想回城里吗?来来,别浪费时间了,我们再试一次。这次我用 两只手,你嘛,也可以把耳光打得重一点。 女:…… 后来,这段对话在街上广为流传,流传到最后,连喇叭自己也给弄糊涂了,它 们中间经常出现许多模棱两可的词语,惹得相互议论着的男女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比如,喇叭的父亲这样说:“哇塞,到底是城里来的,摸起来就是不一样,比面粉 袋还软。”喇叭的母亲呢,接上去抢白说:“呸,想得美,你当是你啊?你那杆枪 几两重?人家的门尊贵,朝真枪实弹的人开!” 说完了,喇叭的父母又是一阵笑。喇叭半懂不懂,觉得街上每天都有新鲜的词 汇,开心极了,又四处学舌一番,有时还拿到学校里去说,喇叭因此争足了面子, 在同学中十分光彩。 这期间,喇叭当然也跑到杂货店里去说过,他的做法是像表演单口相声那样, 突如其来地冲着李兰芝的后背念上几句,比如货柜上飞来了几只苍蝇,李兰芝在用 苍蝇拍打苍蝇,喇叭就说:“不对不对,这样太轻了,他都摸了你的胸脯,你就这 么轻飘飘的一下,岂不太便宜了他?”如果李兰芝正在拿抹布抹柜台,喇叭也会异 想天开,他说:“他是一只手摸了你一下呢?还是两只手摸了你一下?同样是一下, 性质就不一样了。”如此之类,喇叭活学活用,简直就像个天才。 跟以前不以为然的态度相比,李兰芝现在要在乎多了,虽然她仍然对喇叭的声 音置若罔闻,可她的气愤和恼怒是显而易见的。有好多次,喇叭看见她的眼里含满 了泪花,一只手抖抖嗦嗦地举起来,指着喇叭,当然最终李兰芝还是什么也没说, 她悄悄躲到杂货店的货柜后面去了。过了一会儿,李兰芝再走出来,脸上已重新化 过了妆,她端端正正坐回到椅子上,面朝小街,赌气似的盯着每一个行人,那张嗔 怒而冰冷的脸比刚才还要艳丽夺目。 李兰芝的另一个变化,是不嗑瓜子了。她随身带了枚小圆镜,坐在柜台旁时不 时照一下,有时还旁若无人地描描眉毛搽搽唇膏,只是从来不当众梳头。她的头发 永远保持着长波浪型,而且也永远不长不短,像前面说的,就凭这一点,这儿的女 人一辈子也赶不上她。 接下去的事却偏偏就出在李兰芝的头发上,这是喇叭始料未及的,虽然他又做 了个目击者。而且这次出事的地点更为奇特,既不在武装部长仓库般的办公室,也 不在李兰芝已遭人入侵的寝室,而是在杂货店后门的防空洞里。 那时候,毛主席刚刚说过“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不久,每个地方都造了 防空洞,小街地方不大,只有上千人,可也在武装部长的带领下挖了防空洞。应该 说这个防空洞没有完全完工,这地方的地下水位太高,防空洞挖了一半就进水了, 工程被迫停了下来,本来武装部长还准备另外择址再挖,上头突然又没了兴趣,防 空洞就给废了。由于离杂货店近,没进水的那部分当了杂货店的仓库,发挥着“平 战结合”的功用。 也因为这个原因,李兰芝要经常出入防空洞,不过,除了到防空洞里搬运货物 之外,李兰芝进去的另一个目的,那就是洗头。说起来可笑,李兰芝这么好的头发, 为什么要躲到一个阴暗而不为人知的地方去洗呢? 其实开头谁也没察觉。夏天热得可怕,街上的好些女人害怕长虱子去剃头店剪 了短发,没剪发的也要常常拿着把篦子篦头,惟独李兰芝还是老样子。这段时间, 她没回过城里,也没上过一回街上的剃头店,她的长波浪始终不长不短,保持着熨 烫得体的形状。倒是喇叭的母亲看出了点名堂,她说:“这个李兰芝,真有本事, 怎么从来没见她剪头发,她的头发也不长?”有了这点苗头,喇叭母亲马上又发现, 李兰芝还从不洗头。让她这一嚷嚷,街上便有了一种说法,说李兰芝有一套护理头 发的秘诀,为的是防止被别人偷偷学了去,她是在半夜里洗头的。 喇叭听到这样的传言将信将疑,他倒是见过李兰芝湿着头发的样子。那天李兰 芝从防空洞出来,脖子上淌着水,里面的头发湿了,可外面的头发却是干的,看上 去就像一块夹心饼干。当时喇叭还以为这就是李兰芝的什么秘诀,他想李兰芝不在 自己的房间里弄她的头发,肯定是担心有人像上次那样悄悄摸进去,她可以继续睡 在已经危机四伏的床上,但绝不让她的秘诀泄密,李兰芝实在是太宝贝她的头发了。 这一回,喇叭没像以前那样把他看到的叫嚷出去,他独自保守了几天秘密,等 着再见到李兰芝真正施展秘诀里的奥秘。如他所愿,这一天倒真的来了。 那是个中午,李兰芝从杂货店出来,一个人进了防空洞。与外面阳光灿烂的情 景不同,防空洞黑乎乎的,李兰芝熟练地走到一个角落,点上蜡烛,然后再返回身, 关上了通往地面的门锁。 防空洞里事先放好了脸盆、肥皂、毛巾和一大桶水,看样子李兰芝在这儿洗头 已不止一次了。因为准备充分,李兰芝洗得很快,大约过了不到10分钟,李兰芝就 洗好了。 李兰芝洗头的整个过程喇叭当然看到了,他就躲在几个大纸箱后面,是防空洞 里的黑暗帮了他的忙,使他能跟着李兰芝进来。可喇叭还没看完李兰芝洗头,就差 点要笑出来了,事实上他也确实笑了,他的下巴快活地抖动着,整个人像抽风似的, 都笑疯了,只不过没发出声音来。一直到李兰芝把污水泼在防空洞底部的积水上, 拎起木桶准备出去,喇叭才突然跳了起来,他想冲着李兰芝怪叫一声,不料正在这 时,司必灵门锁响了一下,武装部长进来了。 李兰芝大惊失色,她倒退了几步,指着武装部长,说:“你……你……” 武装部长却笑嘻嘻地举起钥匙,晃了一晃,说:“我有钥匙,小李啊,你不会 不知道,这也是我的地盘啊!”武装部长说着,又凑上前嗅了下鼻子,他说:“好 香好香,他妈的我也要晕啦!” 李兰芝低下头,扭身就走,可武装部长拦住了她,他伸手在李兰芝的头发上摸 了一把,李兰芝又退了几步,武装部长说:“等等,上回你连胸脯都让我摸了,头 发有什么摸不得的?” 李兰芝的头发一半干一半湿,看起来怪怪的,好在武装部长并没发觉,他继续 努力着,张开双手圈住李兰芝,不让她跑走。“摸一下又没什么,”武装部长说, “别人让摸,我还不摸呢。” 两个人推推搡搡起来,李兰芝真的生气了,在武装部长压住她的身子,把她顶 到墙壁上时,她猛地抽了武装部长一记耳光,那记耳光非常响亮,防空洞里“嗡” 地传来了一阵回声,将躲在墙角落的喇叭也吓了一跳。 武装部长捂着脸,一只手就要去屁股后头拔枪,可那把驳壳枪十分笨重,他拔 了两拔没拔出来,倒把裤带给扯断了。这样一来,武装部长索性不去拔枪,光着两 条腿,骂骂咧咧说:“这样也好,奶奶的,我就不信老子这把枪潮掉了,老子今天 就要来点真枪实弹!” 这时李兰芝已经撒腿跑了,武装部长大急,一把揪住李兰芝的头发。奇怪的事 情发生了,武装部长紧紧抓着李兰芝的头发,可李兰芝仍然在向前跑去,她的脑袋 脱离开头发,奔到了十几步远的地方才停下。武装部长目瞪口呆,他看看抓在手里 的那堆头发,又看看李兰芝,像见到鬼魂似的大叫了一声。 李兰芝也大叫了一声,她抱住自己的头顶,一屁股蹲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哭了 起来。 李兰芝,现原形; 戴假发,想骗人; 骗不成,真丢人; …… 这是喇叭从防空洞出来后唱的儿歌,因为他的发现引起的巨大的轰动效应,喇 叭在那个下午忙坏了,他甚至没来得及去上学,有太多的地方和太多的人需要他去 歌唱。他从街的这头唱到那头,从这家唱到那家,像个音乐教员似的进行音乐普及 运动。 最终街上所有的人都学会了这首歌,喇叭还不甘心,又跑到杂货店,想把它唱 给李兰芝听,但可惜李兰芝已经不在杂货店了,她在喇叭的歌声里提前躲了起来。 喇叭大失所望,为了让李兰芝听见,喇叭大着胆子跑到杂货店楼上,并且推开 了李兰芝的房门。这回喇叭如愿以偿,李兰芝站在墙角落的一把椅子上,一动不动 听完了他的歌唱。 …… 瘌痢头,点灯泡; 东一照,西一照; 亮光光,真好笑! 喇叭就这样把他的歌唱完了,可唱了一遍之后,李兰芝还是一动不动,喇叭气 不打一处来,瞪着李兰芝又唱了一遍,唱到一半,喇叭突然惊慌起来,他看见李兰 芝的两只脚并没有踏在椅子上,而是凌空悬在那儿。再往上看,喇叭就“妈呀”一 声叫出来了,原来李兰芝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绳子,喇叭唱了这么久,其实李兰芝一 句也没听到,她已经死了。 喇叭作为一名歌手的历史于是至此结束。第二天,李兰芝在城里的丈夫赶了过 来,由于小街没有火葬场,李兰芝的丈夫决定把李兰芝就地埋在这儿。葬礼进行前, 喇叭的母亲和街上的女人都过去帮忙,她们边哭边帮着李兰芝的丈夫把李兰芝擦洗 干净,换上了最漂亮的新衣服。整个过程中,令喇叭母亲和其他女人不解的是,李 兰芝的头发好好的,根本不像喇叭说的套了头套。喇叭母亲特意留了个心眼,在替 李兰芝梳头的时候,悄悄用力拉了几下,可李兰芝的头发就像胶水粘在头皮上似的 仍然长得牢牢的,怎么也扯不下来。 李兰芝的头发果真是用胶水粘上去的吗?如果是这样,那又是为什么呢?喇叭 母亲不知道,喇叭就更不知道了。 李兰芝死时的表情是平静的,嘴角微微翘着,有一丝不冷不热的笑意。从死后 的角度看,李兰芝的美貌同样无可挑剔,而且她还从头到脚经受了检验,这是喇叭 和街上所有的人们料想不到的,但这又是一种事实。 以后过了好多年,喇叭想起这件事,常常不寒而栗。他想得最多的是他在防空 洞见到的那一幕:那就是李兰芝是如何保持发型美观而不走样的。 喇叭对此情愿秘而不宣。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