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是寻开心 鲁迅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寻开心”》。说“忠厚老实的读者或研究者, 遇见有两种人的文章,他是会吃冤枉苦头的”。这第二种,“是作者原不过‘寻 开心’,说的时候本来不当真,说过也就忘记了……作者原以为作文和吃饭不同, 不必认真的。你若认真的看,只能怪自己傻”。自从读过这篇文章,我于是时时 提醒自己,别再犯傻,做别人“寻开心”的对象。 不料到得今年,接二连三地发现,挺认真的,不像是寻开心的文章,颇有一 点寻开心的味道。 比如,有两位先生写文章为印行《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辩护。一位说:“由 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这六千七百余种仅为存目,而未抄存其书,后人多难 睹其‘芳姿’,故二百年来,学者耿耿于怀,引为憾事。鲁迅先生十分幽默地称 《四库全书》为‘四库残书’,可说是一针见血。”另一位先生说,《四库全书》 “编纂者在个别地方有所删削,这也是事实。鲁迅先生曾谈过这个问题,称之为 ‘四库残书’,也不能说毫无根据”。 印行《四库全书存目丛书》不像是寻开心,引证鲁迅的意见,也不像是寻开 心。可是请看吧,两位先生都说鲁迅说过“四库残书”的话,一个以为是“十分 幽默”,一个以为“也不能说毫无根据”,到底鲁迅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问题还不止于此。这“四库残书”一语,倘若认真,去一遍又一遍查阅《鲁 迅全集》,“是会吃冤枉苦头的”,因为查不到。是粗心大意,疏忽遗漏么,可 能的。但开动《< 鲁迅全集> 微机检索系统》检索,也没有。这四个字是不是在 《鲁迅全集》之外,就只有作者明白了。 又一位先生写文章呼吁“学习鲁迅精神,走鲁迅之路,在中国文艺界再造 ‘鲁迅的海’”,决不像是寻开心的。在这样严肃认真的文章中引征鲁迅的话, 也决不像是寻开心。可是请看吧,这位先生写道:“记得,鲁迅赠许广平的诗中 也有‘十年甘苦两心知,以沫相濡亦可哀’之句”。这像“诗”吗?且不说是鲁 迅的诗。幸好这首《题< 芥子园画谱三集> 赠许广平》只有四句,笔者还记得。 拿《鲁迅全集》复案也不错,是这样的:“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 聊借画图怡倦眼,此中甘苦两心知。” 还一位先生,写文章倡导“费厄泼赖”,当然不像寻开心,在这样深思熟虑 十几年来一贯倡导如此重大的精神的文章中,要用鲁迅的话,是不便寻开心的。 可他却偏偏这样写:“鲁迅当年愤于时局黑暗,曾有‘费厄泼赖可以缓行’一说。 1981年,王蒙先生在本刊提出,‘费厄泼赖可以实行’。最近报上有人说,‘费 厄泼赖应当厉行’。此非后人胜前人,实在是时局进步所致。”是的,七十年前, 鲁迅写了一篇《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非常有名的。当这篇文章收入《坟》 这集子里,鲁迅在《写在< 坟> 后面》还特别提到它,说“最末的论‘费厄泼赖 ’这一篇,也许可供参考罢,因为这虽然不是我的血所写,却是见了我的同辈和 比我年幼的青年们的血而写的”。时间,时局,时代,永远令人有孔夫子一样的 感慨:“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其实,这费厄泼赖,的确是好东西,很令人 向往的。鲁迅也不过只是说“应该缓行”,不是不可以实行。不过鲁迅的意思, 重点还在要看“对手”。他说:“他对你不‘费厄’,你却对他去‘费厄’,结 果总是自己吃亏,不但要‘费厄’而不可得,并且还要不‘费厄’而亦不可得。 所以要‘费厄’,最好是首先看清对手,倘是些不配承受‘费厄’的,大可以老 实不客气;待到它也‘费厄’了,然后再与它讲‘费厄’不迟。”此所以在“时 局进步”的今天,在“可以实行”乃至“应该厉行”的刊物上,笔尖下,有时还 得给我们看已经“过几招”,正在“过几招”,未来难免还得“过几招”的不 “费厄”。“泼赖”是一定要有的,差别只在是不是直说,是说中文,还是说英 文。 如今“寻开心”的文章太多了。不但论篇,而且论张,而且论本。寻开心的 东西就由它去吧,倘若认真的作者,自以为认真的作者,在认真的文章中,有意 无意也来点寻开心,读者怎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