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鲁迅研究的历史与现状》序 鲁迅在《阿Q 正传·第一章 序》里,提出了一个“人以文传,文以人传”的 问题。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意味,也是中国读书人心里的一种人情。既是人 情,有时也会化为世故。此所以古人的行状和墓志于是芳泽杂糅,令人击节,也 令人摇头,把“序”换“人”也一样。今人和古人常常对“序”大为不满,就是 一个确证。 现在,富仁同志将他去年在《鲁迅研究月刊》上连载11期的长文集为专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为学术计乐于出版,照例要有一篇序了。富仁学兄自己不写,却 要命我作文,陷我于惶恐不安,踌躇彷徨之地。我早复述过作序是要胡适之的旧 话,决非旧时的沉淀,实为新近的感怀。几经恳商,辞谢不了,只有写不出的时 候偏硬写了。 富仁的著作不需要别人来序,特别是他的关于鲁迅的新著。 大凡有记性的人,在中国鲁迅研究界的,或许还没有忘记吧?古人说的“此 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用来形容他的鲁迅研究,恰到 好处。1981年纪念鲁迅诞生100 周年,有全国的大会;大会中有学术讨论会。 “全国二十九个省、市、自治区(缺台湾省)和中央有关单位,推选出一百七十 名正式代表出席学术讨论会,各个少数民族自治区还推选出本民族的代表参加。 讨论会最后收到各地推荐的论文共一百七十三篇。”唯一一个不是代表而选中了 论文的,是王富仁;唯一一个不是代表的论文又由“鲁迅诞生100 周年纪念委员 会学术活动组”从173 篇中选出30篇编入《纪念鲁迅诞生一百周年学术讨论会论 文选》的,是王富仁的《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那时候,学术讨论会提 前一年半开始筹备,3 月在北京开撰稿会,下半年全国又分南北两片开撰稿会。 当年4 月组成学术活动组,开始工作。5 月集中进驻国务院第一招待所,即现在 的国谊宾馆,遴选由各省、市、自治区初选后寄来的论文,其实也是学术代表。 因为有规定;参加学术讨论会的代表是必须有论文的。七八个人,无分昼夜,初 读,复读,讨论,分析,比较,头晕眼花,乐在其中,苦也在其中,有一天,王 信发现了王富仁。大家争相传阅,众口一词。那兴奋,那快慰,以及私心对不苟 言笑却有“三句半”绝活又尚未熟悉的王信的钦羡,真所谓历历如在眼前,虽然, 我的记性一向很差,遣忘了的人,的事,太多太多了。 第二年,富仁就成为何林师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博士生。实事求是,我 和他有了同学之谊;夸大起来,也算有同门之雅了。然而他在北师大苦读,我在 研究室打杂。勤惰优劣,不言自明。 三年之后,1984年10月31日,富仁兄以《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 —〈呐喊〉〈彷徨〉综论》的博士论文,获得由唐搜,王士菁,严家炎,钟敬文, 郭预衡,李何林诸先生组成的“答辩委员会”六票一致通过;并建议授予博士学 位。又经过中国特色的审批,顺利地获得了“中国现代文学鲁迅研究博士学位”。 这,在新中国,他是第一个这样的博士。论文一经发表,震动学界,作者随之誉 满中国。 中国,中国人,中国文化就是这样:博大精深。如高山,如大海,高不可攀, 深不可测;由钟敬文,唐弢,李何林,王士菁,郭预衡和严家炎六先生确认为 “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和方法,对《呐喊》和《彷徨》进行了深入的、富有独 创性的研究,取得了为学术界许多人所承认的突破性成果”的博士论文,竟惹怒 了自诩真正操马克思主义枪法的鲁迅研究专家和非专家,判以严重的罪名,祭起 可怕的帽子,摇摇摆摆,晃晃悠悠,一心想扣在富仁同志的头上而后快。个人毕 竟拗不过时势。虽覆车之鬼至死不改,而时代的车轮颠颠簸簸点点向前,富仁也 不畏艰险,在坎坷的科学道路上,一步一步走着自己的路。 现在富仁自己也带博士生,做着博士导师了。他的著作,还需要别人来作序 么? 富仁是学人。认真求学,实在做人。个性是有的。唯其有个性,才显得真切。 这回一口气重读连载诸篇,又一次感受到他读得多,学问广,眼界宽,魄力大, 思想富有自己运动的力量,下笔为文,也近于汪洋恣肆的。他对中国鲁迅研究历 史的描述,敢于概括,敢于评论。他根据各个著作和论文,断言有第一个时期的 “社会人生派”,“青年浪漫派”,“对立”派(是不是可以叫做英美知识派?); 有第二个时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派”,“马克思主义务实派”,“马克思主义 精神启蒙派”,“人生一艺术派”,“英美派”;有第三个时期的“毛泽东思想 学派”,又分为“理论派”和“学术派”,“马克思主义政治派”或“国家政治 派”;有第四个时期的“马克思主义正统派”,“启蒙主义派”,“人生哲学派”, “英美派”和“先锋派”。算起来有十六七个派别之多。不用说各派之间的异同, 分化与传承,发展与停滞,尤其是斗争,很富有启发性,单单是这名目及其界定, 对于此后的鲁迅研究者,就不能如风过耳,无动于衷。 有两个特点很打动我。一是作者的宽厚。几十年来,鲁迅,鲁迅著作特别是 鲁迅思想,鲁迅研究,可以说是十二万分的或非常的敏感,尖锐,刺激,严重。 学术上的和社会实践中的是非,利害,得失,功过;人事间的恩恩怨怨,正直邪 恶,高尚卑劣;加上鲁迅早已指出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的 反复和错综,写起来实在是难分难解的。鲁迅是一个以其自己的特殊而特殊的研 究对象,富仁又当仁不让无可讳言的自成一家。但富仁不以鲁迅的是非为是非, 不以自己的利害为利害,他力求客观而公平地写出历史状况及各派的得失。不宽 厚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尤其对攻击过他的学派。 二是他围绕鲁迅研究对于中国历史,中国社会的全面的文化思考。许多观点 的犀利和深刻,超过了他的博士论文。也可以说是他的鲁迅研究的新发展。其重 要性和成果,至少不亚于他对鲁迅研究历史的评述。 这是谁也无可奈何的,做人,作文,做事,什么也不会“止于至善”。这才 有前途,有发展,有希望。地球毁灭,因此是世界末日;天体及其运动,一定还 在的吧? 这部著作中,我感到有一个疏漏,就是鲁迅及其同时代人所生活的中国,面 对的民族问题。对外,是列强瓜分中国的威胁,不止是威胁,而且是事实上一次 一次武装侵略。杀我同胞,占我土地,夺我资源。对内,辛亥革命前有一个特殊 的鲁迅多次名为“种族革命”的民族问题。鲁迅14岁时的中日甲午战争,20岁时 的八国联军侵入北京,24岁时的日本和俄国两个外国在中国国土上的战争,31岁 时的辛亥革命,51岁时的日本侵占我国东北,52岁时的“一二八事变”亲身陷于 日本侵略军的炮火之中,55岁的“华北事变”日本进一步扩大对我国的侵略。凡 此种种对鲁迅的经历和思想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对鲁迅研究的各派也产生了巨大 的影响。“救亡与启蒙”问题的提出,又可见一直影响到现在。历史没有“假如”, 历史不是学者书斋里的演算。历史不是思想家头脑中的幻境;历史是人类的鲜血 凝成的,是无数生命不幸遭遇付出牺牲的流程。后死者的“假如”“假设”不是 历史,也改变不了历史,但学者教授的议论却永远不会止息。总结中国鲁迅研究 的历史,不能疏忽民族生死存亡这一重大事实。 还有一个问题,本书在评述这段历史的时候,注意还不足。这就是1927年国 民党暴力清党后引发的对国民党一党专制的政权的态度问题,国共两党斗争的格 局问题。其关键在武装的革命斗争。是赞成,支持从体制外用武装革命斗争推翻 国民党一党专制的政权,还是反对革命,一味从体制内谋求国民党政权的和平改 良?这不是一般文化问题,而是一般文化中的政治文化问题;而且不是一般政治 文化问题,而是政治文化中的暴力革命问题。1925年,针对国内问题,鲁迅一面 表示:“无论如何,总要改革才好。但改革最快的还是火与剑,孙中山奔波一世, 而中国还是如此者,最大的原因还在他没有党军,因此不能不迁就有武力的别人。 近几年似乎他们也觉悟了,开起军官学校来,惜已太晚。”一面痛感“最初的革 命是排满,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国民改革自己的坏根性,于是就不肯了。 所以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否则,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 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正是在如何对待人类历史中的暴力问题上,鲁 迅显示出他的思想的深刻,复杂,丰富,显示出他思想的合理性和历史必然性。 也正是在如何对待中国现代史中的暴力问题上,暴露出鲁迅研究各个派别之间的 深刻分歧,以及他们共同的浅薄,苍白和狭隘。 不过这两个问题都只属于背景,历史背景,文化背景。注意它们,也许有助 于思考和研究;撇开它们,有新的视角,从新的切入点着手,也会有别样的深刻 和丰富的成果,这部著作就是一个生动的证明。 我知道富仁要我作序的好意。我也说了,富仁的书无待于别人的序,尤其无 待于我的序。《诗》云:“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这书,这序,都是一种嘤鸣, 留在这里,传给未来,是这样吧,我的学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