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教养队的批判会 刘玉宝、王振春走了之后,一组的批判会立刻开始。大组长陈成主持会议,组 长周鼐鼎先来一通开场白:" 同学们!今天我们组一下子出了三个抗拒改造分子, 这是我们组的耻辱。我们要和反动分子余亮划清界限,坚决站到人民的一边,批判 他的反动思想,挖出他的阶级根源,认清他的反动本质……" 周组长这一连串的" 反动" ,说得余亮心里的火直往上蹿。他狠命地瞪了周组长一眼,两只手下意识地 在衣襟上揪扯,牙齿深深地咬着嘴唇,强忍着心头的愤怒。 周组长对开这种会并不陌生。他虽然是因为右派教养的,但在" 肃反" 中,他 因为历史问题曾经被抓进" 半步桥" 看守所羁押了半年。后来因为他只是在旧政权 中当过几年科长,没有血债也没有太大的恶迹,所以宣布从宽处理,放回原单位, 恢复原职原薪,继续当干部。但是他在五七年大鸣大放中,和其他几个右派对肃反 运动提出了异议,认为肃反扩大化了,而且以自己被羁押半年的例子来说明,要求 原单位给他赔礼道歉。结果适得其反,被划为右派加历史反革命,立即送劳动教养 了。他有在劳改队开批判会的经历和经验,这种在犯人之间批判的词汇,他非常熟 悉而顺口。他正在伊哩哇啦说个不停的时候,只听一声霹雳般的吼声响起来:" 行 了!你哪儿那么多废话说的?让余亮说说!" 原来赵德喜在周组长发言的时候就进 屋来了。周组长正讲得得意,根本没看见,现在被赵队长这一声吼,吓得脸色灰白, 赶紧转口说:" 余亮,下边由你来说说对你这次犯罪行为有什么认识,结合你的原 犯错误做一个深刻检查!" 说完周组长睨视一眼坐在门口的赵队长,心里松了一口 气儿。 屋里顿时静下来,静得连苍蝇" 嗡嗡" 叫的声音都听得十分清楚。全屋几十双 眼睛都盯在小余身上,但是小余只是低垂着头,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就这样过了 几分钟,赵队长忍不住了,他从床铺边站起来,走到屋子中间,手指着小余申斥: " 怎么了?哑巴了?还想跟政府顽抗下去吗?" 陈成也赶紧随声附和:" 哟嗬,死 鱼儿不张嘴了,想耍赖吗?今天你别想混过关去!" 面对赵队长、大组长的申斥, 余亮仍旧无动于衷,只是低头不吭声。这一下赵队长气坏了,他脚一跺,圆瞪双目 冲陈成命令:" 他想顽抗到底,你们先端正他的态度!一定要打掉他的嚣张气焰, 什么时候态度端正了,再让他做检查!" 说完怒冲冲走出屋去--他这是" 躲" 出去, 好让大小组长为所欲为、施行非刑。 " 端正态度" 意味着什么,在收容所受过短期" 训练" 的人们心里都明白。于 是陈大组长冲周组长一努嘴,周组长立刻喊:" 张奎印、王依殿,你们过去帮助他 低头认罪!" 这两位得到组长青睐的组员,立刻心领神会地走过去,在余亮身边左 右站定,一手扭住小余胳膊,一手按着他的脑袋,用力往下按。小余憋住劲儿,脸 红脖子粗地用力反抗。但他人小力微,怎么能抗得住两个人的劲儿?他被按得大虾 米一样弯着腰,但还在奋力挣扎着。周组长走过来,一手揪着小余的头发,把他的 脸扯起来骂:" 你这个小兔崽子,秋后的蚂蚱,你还能蹦达多久?我就不信治不服 你!" 说着,他伸手就要搧小余的嘴巴。 这时候,余清江有点儿看不下去了,但他也不敢为小余说话,只好提出:" 周 组长!我能不能说两句话?" 周组长的手都扬起来了,听到组里有人讲话,三角眼 一瞪,话就横着从嘴里甩出来:" 干什么?你想给他撑腰吗?" 说罢眼睛盯着余清 江。 老余不慌不忙地说:" 周组长,我想劝一劝余亮,希望他能端正态度,不知您 允许不允许。" " 劝劝?好,你来劝吧。但愿有效果。" 周组长回身坐到自己的铺 位上,听着余清江语重心长地对余亮说:" 余同学,我希望你能认清形势,不要再 重演分局候审室的那出戏。这样对你一点儿好处也没有。你现在落到这个地步,已 经够你妈伤心的了,难道你非要往劳改队上出溜,让你妈怎么活?为了你自己,我 希望你认真想一想。该怎么办,我想你是有头脑的人,冷静下来会想清楚的。" 老 余的这番言语,果然起了效果。小余不再乱挣,大滴眼泪从眼眶中流下来。他哭着 说:" 今天这事儿怎么能赖我呢?那个大个子先打的王振春,我是为了救小王才动 的手。这怎么说我是抗拒改造呢?这想不通!" 说完竟" 呜呜" 地哭起来。 陈成一见小余对抗的态度有了转变,于是叫张奎印、王依殿回到自己铺位上去, 他自己耐心地开导小余:" 余亮同学,你想过没有,我们都是到这儿来改造思想的, 改造什么?就是改造我们过去那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发生这种情况,你应当立 刻向队长汇报,由政府干部来解决,而不是乱打一气。尤其你把一桶菜全拨出去, 这是政府供给我们食用的,是人民种出来的,你是农村来的人,应当知道种菜的辛 苦,怎么能把政府供应的食物随意浪费了呢?这难道不是犯罪行为?你还有什么想 不通的?" 陈成的这一番话,说得小余无话可答。他梗梗脖子低着头不吭声了。周 组长看着小余梗脖子,知道他心里还是不服气,心里来火儿了:" 干什么?大组长 苦口婆心教育你,你还不服?像你这样急了拿桶砸人的行为,如果不加惩治,明天 你手里有刀子也会拿来杀人的。从发展的眼光看,如果你不认识错误,不改正错误, 最终你会成为杀人犯的。到那时候还想见你妈?上地底下见你姥姥去吧!" 周组长 这讥讽的口气和调侃的语调把小余刚刚平息下来的火气又点燃起来,他听着周组长 的话,牙齿咬得咯嘣响,憋了一阵子从嘴里甩出一句:" 你才是杀人犯呢!你老丫 挺的,明儿个你就下地狱见你姥姥去!" 这一下不得了了,周组长气得脖子上青筋 直蹦,跳起来手指着小余骂:" 好哇,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你敢骂我?过来人把 他架起来!" 他只顾跺着脚骂小余,冷不防小余一哈腰一个" 牴羊头" 撞过来,正 顶在周老头儿的胸口上,一下子把他顶了个四脚朝天倒在地上。这时候屋里一阵大 乱,几个人过来,有的扶周组长,有的架余亮。屋里乱成了一锅粥。陈成一看乱了 套了,赶紧跑出屋去找赵队长来处理。 赵德喜从一组出来,本想到二组看看,但他一推门看见沈队长正坐在屋里,于 是又退出来去了三组。三组刘玉宝正在做检查,赵队长在门边床铺上坐下来听他的 检查。 " ……我过去当过国民党伪警察,是国民党蒋介石压迫人民的工具,骑在人民 头上作威作福。今天政府宽大处理,给我教养处分是应该的,我绝对认罪。我和别 人打架,散布反动言论是重新犯罪,罪大恶极,政府给我什么处分我都接受。我的 言行是抗拒政府改造的行为,今后我一定低头认罪,好好儿改造自己的反动思想, 夹起尾巴重新做人。绝不辜负赵队长对我的教育和同学对我的批判帮助。请政府给 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如果我再犯错误,政府把我枪毙了我也毫无怨言。今后我 要听赵队长的教育和指示,让我往东决不奔西。我还要和坏人坏事作坚决的斗争, 发现问题及时向赵队长汇报……" 刘玉宝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儿看了一眼坐在门口 的赵队长,见他脸上挂着笑容,心里踏实了。心想:" 行!姓赵的这小子吃捧,今 后我得靠紧这棵大树。" 刘玉宝心里还在琢磨着再说点儿好听的话,让赵队长高兴 高兴,可主持会场的组长张金定不乐意听了,他立刻打断刘玉宝的发言,申斥说: " 行啦!你给自己扣一堆大帽子,帽子底下没真东西,你这叫' 金蝉脱壳之计' 。 在这儿你少来这一套! 说真格儿的吧,要把你思想深处仇恨共产党的反动思想一一 交代出来。你散布的' 劳动教养等于无期徒刑' 论,是非常恶毒的,对我们的改造 影响巨大。你要交代思想根源。不老实交代,我们决不会放过你这老油条去。" 他 这里话音没落,赵队长在一旁耷拉下脸来,冷冷地接过话去说:" 好啦,今天这会 主要是听刘玉宝检查,你少说两句,还是听他说。我觉着刘玉宝态度还算端正,对 错误有了初步认识。这很好嘛,政府是欢迎的,听其言观其行,希望你今后真能改 恶从善,政府是不咎既往的。大家也可以对他的检查进行分析批评,别忘了我们的 目的是治病救人,不是一棍子把他打死。" "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 ,大伙儿从赵 队长这一番话里听出来他对刘玉宝的检查是满意的,谁还会跟队长对着干?连组长 张金定也转换口气说:" 赵队长的指示非常正确,刘玉宝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如果 没有,大家轮流发言对他进行帮助……" 他这话还没说完,只见大组长陈成推门闯 了进来,他凑近赵队长耳边说了几句,赵队长一听脸立刻阴沉下来,站起身就往外 走。陈成只是看了张宝定一眼,嘱咐说:" 你们接着开会!" 然后也赶紧追了出去。 赵队长大步流星地赶到一组会场,只见两个人架着余亮,扭着他的胳膊让他低 头弯腰,但是余亮梗着脖子挺着胸死命挣扎反抗。周组长两只手按着余亮的脑袋往 下压,余亮从小就下地干活儿,年纪不大身板挺硬的,刚压下去就又被他强挣扎着 挺起头来。这时候赵队长大步上前一手扯开周组长,左右开弓抽了余亮两个嘴巴, 打得小余嘴角流血。赵队长怒喝一声:" 给我跪下!" 小余两眼瞪得像灯炮一样, 一股渗人的目光射在赵队长身上,但却一丝儿也动弹不了,因为有两个人扭着他的 胳膊呢。周组长绕到余亮身后,一脚踹在小余的膝弯处,小余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 嘴里大骂:" 肏你妈的,姓周的老丫挺的,你不得好死!" 周组长却阴险地一笑: " 好哇,你敢骂政府干部,赵队长您听见了吧,他狗胆包天,竟敢骂您哪!" 赵队 长火冒三丈,不分青红皂白,上去踹了小余几脚,然后命令陈成:" 马上全队集合, 一定要打掉这个狗崽子的嚣张气焰!" 沈队长正坐在二组听王振春的思想检查。王 振春从自己的家庭出身谈起,讲到自己因为不重视思想改造,共产党待自己这样好, 要培养自己成为一名国家技术干部,而自己却抱着仇恨共产党的目的,借给党提意 见的机会,散布反动的人口论,因此自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罪人。" ……我是在共 产党的培育下长大的,党和人民供我吃喝读书,而我依旧死抱着剥削阶级的人生观, 反党反人民,犯下了一系列罪错,在这儿又不接受改造,用扁担伤人继续犯罪,给 党和政府带来不少麻烦和损失。究其原因,主要是自己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没有得 到改造,没有认罪,没有认识到自己过去给人民造成多大的危害,所以我承认自己 是个不可救药的坏人。请求政府给予我应得的处分。今后我要在艰苦的劳动中改造 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决不辜负政府干部对我苦口婆心的教 育和挽救。希望大家狠狠地批判我,揭发我的罪行。这不单能教育挽救我,也能教 育别人不再重犯我的错误……" 沈队长听了王振春做的检查,感到很满意,基本上 符合自己队前讲的从思想、出身来分析挖掘本人的错误根源,所以当王振春检查完 毕,二组组长李贵良请他做指示的时候,他语重心长地说:" 王振春的检查态度是 端正的,但是认识错误的深度不够。当然,我们并不要求三天两早上就能改造好你 们多少年来形成的资产阶级世界观。那是不现实的。思想改造是一项艰苦漫长的改 造过程,人人都需要改造旧思想以适应新的形势。但那是自觉自愿的,而你们这些 人是因为不能自觉地对自己进行思想改造,所以才犯了各种错误,被政府集中到这 里来进行强制性教育改造。从进来的第一天起,你们就应当自觉地约束自己的言行, 时刻想着自己是一个犯了错误的人。要以一个好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言行。时间 久了,就可以达到一个正常公民的要求,解除教养之后,就可以在社会上为国家做 出自己应有的贡献。这就是政府对你们的要求和希望。你们大家都要结合每个人的 犯错误根源,在帮助王振春的同时,对自己开展认罪认错的教育。只有深刻认识了 自己对人民犯下的罪错的严重性,才能谈到改正错误……" 沈队长侃侃而谈,深入 浅出地讲一番道理,让在场的人都听得声声入耳心服口服。而沈队长也对自己的循 循善诱的工作方法洋洋自得。他觉得在二组谈话的效果不错,于是站起身来吩咐李 贵良:" 每个人都要发言,要记录好,晚上交到队部,我要看的。" 说完往外走。 他准备上一组去看看。他担心一组那个小伙子弄不好会有抵触情绪。因为看那模样 那小子是个倔脾气犟性子。要好好儿给他做做思想工作,只要方法得当,他会低头 认错的。 可是当他走到一组门口,伸手正要推门,恰巧遇上怒气冲冲往外走的赵队长。 赵德喜看见他,立刻一把扯住他,脸红脖子粗地说:" 老沈,我正要去找你,一组 这个浑蛋,不单不认罪,反而大闹会场,动手打人。我的意见全队集合,宣布关禁 闭三天,然后再进行批判。你看行吗?" 老沈伸手按了按赵德喜的肩头,以平息他 的怒气,然后进了一组屋里。周组长立刻迎上来报告:" 报告沈队长,余亮不服管 教,动手打人,还大骂队长,我们没办法帮助他。" 余亮听了周鼐鼎的话,急忙申 辩:" 我没骂队长,我骂的是他这条狗!" 这话让沈队长听了很不舒服。他脸上顿 时露出不悦之色,眉峰紧蹙地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为政府做工作的,你 骂他是狗,你简直是反动透顶了。就冲这句话,关你禁闭没话说。" 说完转身出去 冲赵队长一点头。于是集合的哨子吹响了。 " 嘟,嘟嘟--" 尖厉的声音,刺破了大院儿静谧的气氛,各屋的人们乱纷纷地 从屋里往外跑,站在队列里,才弯腰提鞋跟儿。赵队长、沈队长面色愠怒,站在队 前瞪视着队列中慌乱的人群。大约五分钟过去了,队伍站整齐了,赵队长这才厉声 地喊:" 大家注意了,现在是打击坏分子、反革命分子余亮的行动,任何人站在队 伍里,不许乱说乱动,否则和余亮同罪处理。把反革命分子余亮押上来!" 赵队长 骤然抬高了嗓门儿,高声地喊。话音儿刚落,一组的门被拉开,余亮被张奎印、王 依殿左右挟持着,扭胳膊按脑袋地从屋里推搡出来。周组长立刻按陈成的布置,高 举拳头领头呼口号:" 打倒反革命分子余亮!" 因为事先没有布置过,所以全队的 人们,都不知所措,跟着呼口号的人很少。 赵队长立刻瞪圆了眼睛吼叫:" 怎么喳!你们想干什么?同情余亮吗?" 这一 声,吓得众人更不敢吭声儿了。 周组长又举手领头喊:" 打倒反革命分子余亮!" 这一次大伙儿参差不齐地跟 着喊起来:" 坚决打击抗拒改造分子余亮!" "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 余亮只 有低头认罪才是唯一出路!" " 坚决批判余亮的反动言行!" "余亮不低头,就叫他 灭亡!" …… 几个口号喊过之后,张奎印从屋里拿来一根细麻绳,把余亮两只手捆在背后, 又吊在脖子上,勒得余亮脸憋得发青。沈队长当场宣布:" 鉴于余亮的不认罪态度 和顽抗的言行,队部决定送他禁闭反省,押下去!" 全队的人们大气儿不敢出,注 视着余亮被张奎印、王依殿押走了。 过了一会儿,沈队长严肃地说:" 你们看见了,对于和政府顽抗的人,我们决 不手软。关禁闭不行,就报送劳改。死心塌地跟着反动派走,最后一个枪子儿解决 问题。所以我奉劝你们,要认清形势,认罪服管,努力改造自己,决不可以向余亮 学习,那是死路一条。散会后各组继续开会,每个人都要发言,要结合个人罪错加 以认识,自我检查和帮助别人相结合,对不认罪错的人,各组要及时汇报,坚决予 以打击!队部欢迎大家揭发检举坏人坏事。靠拢政府是你们改造生活中最重要的表 现。" 沈队长正讲着话,只见押送小余去禁闭室的陈成气喘吁吁地跑了来,走近赵 队长身边小声嘀咕了几句,赵队长立刻冲沈队长咳嗽了一声。沈队长宣布解散以后, 赵队长小声地对沈队长说:" 老沈,禁闭室值班队长说,没有中队长的同意,他们 不敢收,你看怎么办?" 沈队长二话没说,急匆匆地和赵队长一起赶往禁闭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