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禁闭室内好凄惶 禁闭室就设在伙房的隔壁,它是一组和伙房一样高大的房子,屋顶离地面有六 米左右。这里是大院儿内唯一用水泥浇抹地面、墙面的房子。因为室内没有窗户, 所以屋顶有一盏亮度不高的电灯泡日夜亮着,给漆黑如夜的屋内抹上一层暗淡的昏 光。推开门,迎面是禁闭室值班队长和警卫居住的小屋。小屋之外的地方,全是由 一堵堵近三米高的砖墙隔出来的单间格子,格子前边是一道道钢筋焊成的栅栏门。 余亮被押在栅栏门外边的过道上蹲着,由张奎印、王依殿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余亮此时双目暗淡无光,脸色苍白,两只胳膊被捆得酸疼,手已经麻木了。 沈队长一进屋,就被禁闭室值班队长让进小屋去。那位队长指着办公桌上的一 张表格说:" 按劳改队的规定,关禁闭必须有中队长以上干部签字,重刑犯还要分 场长签字。你们是教养队的,我不知道怎么办好。这样吧,你先填好这张表格签了 字,我就把人收下,以后我再请示一下上级看如何处理,行吧?" 沈队长和赵队长 虽然都是在中队部工作的" 队长" ,但不是" 中队长" 或" 副中队长" 。在劳改队 里,凡是公安干警,哪怕他是个小警察,只要来到这里,就会被尊称" 干事" 或" 队长" 。他们虽然也有管教训斥犯人和教养分子的权力,但是却没有下令关禁闭的 权力。赵德喜不知道自己属老几,凡是喜欢自作主张,今天在禁闭室队长面前碰了 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觉得很下不来台。幸亏那队长总算给了他一次面子,以" 暂时 收留、手续后补" 的名义把人留下了。 沈队长办完手续,从小屋走出来,看到余亮被麻绳勒得脸色都变了,大滴大滴 汗珠从脸颊上淌下来,于是命令张奎印把小余的绳子解了,然后禁闭室队长打开一 间格子,把小余一把推进去,顺手把门锁了。沈队长义正词严地训斥小余:" 你在 这儿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向这位队长报告。你要写出书面检查,承认错误, 才能放你出来。" 余亮扭转脸去,不理沈队长。赵队长气得大骂:" 你有种就顽抗 到底!共产党是不吝惜子弹的。像你这样顽固的反革命多活一天就多浪费人民一天 的粮食!" 沈队长一行人刚走,禁闭室队长提着一只手铐来到栅栏前训斥他:" 余 亮!你听着,你老老实实在这儿反省,如果闹事儿,轻者我把你铐在铁栅栏上,让 你活动不了,重者那边有一间专门关重刑犯的小屋,到了那儿只能躺着,不能蹲更 不能站。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别找不自在。什么时候反省好了,喊一声' 报告' , 就行了。" 这位队长申斥完之后,晃动着手铐回屋了。余亮觉得一阵心酸,蹲在地 上双手抱着脑袋,抽泣着痛哭了一场。他只觉得像做了一场恶梦一样。心里委屈得 眼泪止不住地流。他认为自己所犯的" 错误" 其实都是别人先犯了他。他心里叫唤 一声:" 天哪,这儿哪是讲理的地方?别人打我骂我全行,我一还嘴还手就算犯罪, 这还有活路吗?" 他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唯一的亲人--妈妈那愁苦的面容。在收容所 的时候妈妈去看他,手里提着用破围巾兜着的一碗他最爱吃的炸酱面,中途要倒几 次车。他从妈妈手中接过那碗面来,面条还是热的。他是流着泪把那碗面吃下去的。 为了妈妈他要好好儿活着,不能再出事儿。余清江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为了你妈, 也为了你自己……" 此时他觉得要好好儿想一想了,今后该怎么办才不挨整?他认 为他可以承认错误,今后改正,但让他挖什么思想根源、阶级烙印,他的确想不出 来该怎么办。错了认个错,以后不犯了不就行了?哪有那么多根源呢?他只觉得他 身边的事、身边的人,都太可怕了。都是教养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多" 傍狗吃食" 的人?落到这个地步了还要欺负别人,而政府队长怎么能相信周鼐鼎那样的人呢? 他左思右想百思不得其解。候审室的白队长,收容所的施组长,这里的赵队长、周 组长……甚至还有他的后父,这些人都活得那样滋润自在,而自己一个老实巴交的 农村孩子,却遭此大难,一再地受欺辱。这世道真是太不公平了。没人能理解他的 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心静下来,四下张望了一眼,才看到自己是处在一个像动物 园关小动物一样的格子里,两边是高墙,留给他的空间只有一米多宽三米来长,里 边墙角有一只散发着薰人尿味儿的木桶,三面都是光滑如冰的水泥墙,地面上铺着 一层散发着潮气和霉味儿的稻草。他静下心来,仿佛听到隔墙的那面有人咳嗽的声 音,这才知道这里关的不是他一个人。" 还好,有人跟我做伴儿。" 他心里稍觉一 丝慰藉,又想到王振春不知怎样了,会不会也被送到这儿来反省? 刚进入这间" 大棺材" 里来的时候,他仿佛走进家里自己那间没有灯的小屋里, 两眼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现在眼睛适应了这里的黑暗,却还是除了墙之外什么 也没有。只有那昏暗的灯光和偶尔传来的一两声咳嗽。好在他蹲累了可以站一会儿, 站累了可以躺一会儿,他不敢想象那间重刑犯只能躺、不能蹲站的小屋是什么样子。 他就在这胡思乱想之中等来了晚饭--两碗稀玉米面粥,一块咸菜…… 李树德从总场开会回来已经是第三天下午了,他是和其他几个教养队中队长们 一块儿坐总场那辆老掉牙的日本" 土豆" 汽车回来的。这次开会收获很大。头一条, 是他和宋科长商定的管教工作方案拿到大会上讨论以后,经过众人的补充,方案初 步制定出来了。从管理、教育、生活、奖惩等方面制定了条条框框,已经由总场党 委上报给处里审核去了。钟政委告诫大家,劳动教养是一项新任务,目前暂时参照 劳改工作条例执行管教,在具体工作中总结经验,以便创造一套更符合劳动教养决 定的工作方案。 此外。他还有另一项收获:从劳教人员的档案中他查到了余亮果然是他在朝鲜 战场的战友、救过他命的通讯员、后来又因为受了特务蒙蔽去了台湾的唐德纯的儿 子。只因余亮的后父姓余,所以唐亮改为余亮了。他为找到救命恩人的儿子而高兴, 但更为在这种地方见到余亮而悲伤。他心中暗自决定要好好儿教育余亮成人,改正 错误,把他抚养大,将来成家立业,继承唐德纯的香烟,自己良心上也会得到一丝 儿安慰。 回到办公室,他第一句话就是问沈队长:" 余亮他们的事儿怎么样了?" 当得 知余亮已经被关进禁闭室两天两夜了,他不由得大吃一惊,但他仍然很冷静地问明 原因,然后以中队长的身份对沈、赵两位队长说:" 关禁闭是对教养分子的最高处 分,再进一步就是劳改了,所以尽量不要使用它。余亮是个农村青年,他文化程度 不高,见的世面又少,你让他长篇大论地批判自己的反动思想根源,眼下怕是难以 办到,所以对他还应当以教育为主。既然已经关了三天了,赵队长去把他提出来, 我和他谈谈。" 赵队长心里不乐意,嘴里嘟囔着:" 谈什么?这种死硬分子没什么 好谈的,干脆打个报告送劳改队算了。" 李队长见他不同意自己的意见,尽管心里 不高兴,但还是耐心地劝导他:" 别忘了咱们是教养队,文件咱们也学了,主要是 教育改造。教育就应当体现在做思想工作上。党把这些人交给咱们,咱们绝不能一 个一个送到劳改队去。那要我们干什么用?快去吧。" 指导员郭子义也接过话来说 :" 劳动教养是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一种方法。它和劳改性质不同。这一点咱们千 万别忘了。现在在管理上暂时采用劳改队的方法,但政策界限一定要分清,做思想 工作是我们所有干部今后要学会的重要工作方法,切忌粗暴生硬。如果遇到问题都 打报告送劳改队,那还费什么心办教养呢?全送劳改队不就完了?就是劳改队,也 要讲思想教育的。这次开会,钟政委特别强调咱们做管教工作的干部尤其要注意自 身的思想改造。按毛泽东主席指出的那样,改造自己从旧社会得来的坏习惯和坏思 想,才能使自己跟上新的形势发展不至于落伍。这个自我教育是在自觉的基础上, 由党支部组织展开的。今后我们几个人既要注意团结,也要注意互相帮助,开展批 评和自我批评,把党交给我们的任务完成好。我这个人水平也不高,李队长跟我在 一起这么多年了,他最清楚。希望我们能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刚才李队长的意见 我完全同意。今后要坚决按上级的规定办。要送禁闭的一定要集体讨论,中队长签 字才行。小赵,你去把余亮提来吧。" 按照干部制度,指导员是中队的第一把手, 所以郭子义这一番话就是他上任的" 就职演说" ,表明了他对今后管教工作的指导 思想,这一点,沈队长是非常赞同的。 赵队长出去后,沈队长把王振春的检查情况向两位领导做了汇报:" 从王振春 的检查结果看,做思想工作的确很重要,我也主张应当以理服人为主,以力服人为 辅。我同意李队长的意见,余亮和王振春不同。他是农村人,没文化。要他像王振 春那样说出一套一套的道理来,是不可能的。只有耐心细致地对他开导。三组组长 张金定向我反映:刘玉宝油腔滑调,检查中只扣一大堆帽子,言语中一个劲儿吹捧 赵队长。这种人是最难改造的老油条。对这种人可真要费点儿脑子下点儿功夫,揭 穿他的鬼把戏,不让他蒙混过关,才能达到改造他的目的。所以我建议把批判重点 搁在刘玉宝身上。一则不能让他自以为得计,使他杜绝对干部吹捧拍马屁的手法, 也教育其他人要老老实实定下心来改造自己,其他路是没有的。" 李队长很欣赏这 个当过文书的年轻干部。他完全同意沈队长的意见。和郭子义对视一眼之后,他表 态说:" 一会儿由指导员、你和赵队长三个人一起召集全队点名训话,由我和余亮 单独谈谈,看看他反省几天后有什么转变没有。对他的处理,明天再研究。" 而后 又研究了几件事。郭子义和沈队长去集合全队人员训话,李队长在屋里等余亮。 在这水泥小隔间里关了三天,余亮可以说长这么大第一次仔细想了过去那一幕 幕悲剧的经过,又考虑了今后自己该怎么办,才能保住性命,安全地早日离开这个 鬼农场,回到妈妈身边去。他被这一天两顿、一顿两碗稀粥饿清醒了,明白在这种 地方自己不服软儿是不行的。正如余清江讲的那样,身子都掉在井里了,耳朵还能 挂得住?这是个不讲理的地方,自己今后只有少说话少和别人来往,少发脾气,管 住自己的性子,时时想到一个" 忍" 字,才能保住自己不再出事儿。这个道理想通 了,他就喊了声:" 报告队长!" 那个管禁闭室的队长从小屋里出来。站在栅栏前, 背着手看着他问:" 怎么样?反省过来没有?" " 报告队长,我知道错了,我承认 错误,今后保证改过。" 小余尽管饿得两腿发软,还是尽量站直了身体,毕恭毕敬 地向队长汇报。 队长直视着他,拖着长腔说:" 知道错了--好,我给你拿纸笔来,你先把检查 写好,我给你转交队里去,不然你还得在这儿继续反省。" 说完回屋给小余拿来几 张白纸和一支铅笔交给他。 对着白纸,小余趴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嘴里含着那支铅笔发呆。他没上过几年 学,肚子里没有墨水,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写这份检查。琢磨了好一阵子,他手握着 铅笔费力地在一张白纸上画了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我错了,我不该把政府供应我 们吃的菜○费了,我不该用铁桶打人,不该骂周组长,不该撞倒他……" 他一口气 儿写了几个" 不该" ,把会场上别人批判他的词儿全用上去了,然后写上:" 我保 证再不打架骂人,不○费政府的菜,好好改造思想,做个好人。看在我妈妈的面上, 请政府宽大我一回吧。我一定改正。" 这份检查写完了,他握笔的手心儿全是汗水。 他自己念了两遍,觉得心里想的话全写上了,队长看了一定会满意的。他刚要喊" 报告" ,正好赵队长推门进来了。他脸色铁青,怒气冲冲地走到余亮的栅栏前,声 气粗重地质问:" 你这个顽固分子,反省明白了没有?" 他看到余亮面前放着一张 写有字的纸,立刻命令:" 哟,你还写了检查?交出来我看看!" 余亮忍住心里的 火气,再不敢顶嘴了。他乖乖儿地把检查从栅栏的空隙中递出来。赵队长接过来扫 了一眼,立刻双手抓住一扯,把检查撕成两半儿甩到地上骂:" 你这是什么检查? 你这是发泄对政府的不满情绪,变本加厉向政府示威。这样顽抗下去没有好结果的! " 说完怒气冲冲推门进了小屋。 余亮心里一再对自己说:" 忍住,千万别发火,尤其在这孙子面前更要忍气吞 声,别惹他。" 所以他见赵队长一把扯了自己费了好大劲儿写出来的检查,虽然眼 里射出愤怒的目光,手却拧着大腿的肉,尽力控制自己不发火。 赵队长走了,他心里觉得很失望,也很迷惘,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写检查的。如 果能出去,他一定要去看看王振春的检查是怎么写的。望着撕成两片的检查,他流 下了伤心的泪水,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才能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