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逃避劳动批斗会 所谓的居民点,其实只是在教养队集结在河东学习的那几天,总场部派出的先 行人员,从金钟河上运来木杆和苇席,在这块地方砍去野草,平整一下,搭起一座 座席棚。这些席棚是先用木杆儿捆扎成十几米长、五米宽的棚架子,上边和四周铺 盖上苇席,一个棚子可以住三个组六十多人,一个中队有五个住人的大棚子,另外 一个棚子做饭、烧水并在棚内隔出一块地方供队长居住。像这样的居住点,计划在 西荒地一共建五个。因为是在五八年建的,所以从东往西分别叫做五八一、五八二、 五八三、五八四、五八五村。最西边与公社交界处的一片空地,是留着给死亡的犯 人和教养人员当坟地的。后来坟墓逐渐增多,就戏称为" 五八六村" 。 席棚子在这片空地上围成一个四方形,每座席棚的门都冲里开。这时候四中队 的院子内黑鸦鸦地坐满了各组的人员,除了几个刚抽出来做饭的人之外,全在这里 听队长训话。首先由李队长把这次进军西荒地的任务和技术要求给全体队员讲清。 西荒地占整个" 大荒地" 的三分之二面积。日本侵华时期企图把这里开垦出来 种水稻以供侵略军食用,但因为排水问题解决不了,终因盐碱过重颗粒无收而告失 败。解放后成立农场并划归北京市公安局管辖,这十几万亩土地一直为各级领导所 关注。苏联专家也被请来考察过,水电部的专家还专门为这种重盐碱地开发制订了 一整套排灌理论和方案。总场生产技术人员就是根据这种理论制定了整套种水稻压 盐碱的治理方案的。这套方案重点在于兴修水利,尤其是深挖排水沟,首先在待开 发的区域开挖出大小配套的排水系统。鉴于西荒地地下水位高,排水困难,技术人 设计出两套方案,一套是利用西荒地南侧的潮汐河--金钟河在退潮时水位急剧下降 之机开闸泄水,而涨潮时则关闸挡海水。一套是建扬水站强制往海河排水。这次进 驻西荒地的所有人员,任务就是沿垦荒地区周边开挖一条总排水渠,挖出的土又要 在排水渠外侧堆筑成一道防洪堤,把要开垦的土地围圈在中央。 这个工程颇为浩大,总场要求必须在雨季到来之前完成任务,然后投入建设居 住村的工作,争取冬天开垦出一大片土地,明年开春就可以播种下去。四中队四位 干部研究过了,按总场下达的任务和时间,每人每天最少要完成四方土的工作量才 能保证一个月内完成任务。但是除去几个做饭的人和值班的人,还有一些老弱病残 要影响工效,所以队里决定每人必须完成四点五方土的工作量,完不成不许下班, 取消星期日休息,以大跃进的精神争取提前完成任务。 因此,李队长在训话中特别提出:" 现在全国都在开展大跃进运动,超英赶美, 大放卫星,报纸上每天都有报喜的消息,全国人民都在努力奋斗。你们是有些罪错 的人,更应该拿出百分之一百二的干劲儿来,在劳动中做出成绩,向人民赎罪,表 示自己改造的决心。还是我刚才那句话,不完成任务决不收兵。每个组长要把工作 量计算到每个人头上,每天晚上开会学习的时候把组里每个人的工作量上报到临时 统计员二组长李贵良那里。李贵良要及时把最高、最低、平均量立即报告给我,以 作表扬、批评的根据。" 李队长训完话,郭指导员立刻接上来讲话:" 你们应当明 白,前些日子你们天天坐在屋里,吃饱了养膘,那是人民的血汗养着你们哪。现在 是'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的时候了。你们在学习会上个个都表了态,要积极改造 思想,争取早日解除教养,早日回到人民行列里。我也告诉过你们,总场决定在这 次西荒地大战之后,会有一批表现好的人解除教养。北京有家的人可以回北京,有 单位的可以回原单位。但是对于在这次大干之中表现落后、消极混泡的人,我们也 决不手软。劳改队的大门随时为你开着。在这一段时间里,政治学习也不能放松。 只是学习方式改变了,要见缝插针,除了晚上学习报纸上的先进事迹,表扬先进, 批判落后之外,在工地休息时间,中队指定陈成做临时宣传员,把劳动中表现好的、 坏的及时宣传。宣传员可以给半天时间脱产。也就是说,陈成只要每天完成两方半 工作量就算他完成任务了。各组每天上下午都要及时公布每个人的土方完成量。完 不成任务的要加班加点干,直到完成任务为止。" 沈队长训话很简单:" 你们别忘 记到这儿干什么来了。你们的亲人,原单位的领导,都在盼望着你们早日改造好了, 早一天回到他们身边去。我相信你们中间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想在这里养老。我们 这里只是一个中间站,表现好的回社会去,不好的送劳改队去。我希望这次任务完 成之后会看到一大批人解除教养,坐火车回北京去继续你们的工作和学习。这也是 你们梦寐以求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你们赶快行动吧。我只提醒你们一句话,别 忘了靠拢政府,向坏人坏事作斗争,随时随地揭发检举破坏生产的坏人。" 赵队长 自然也要讲几句:" 刚才几位队长说的话,你们都要记在心里,别忘了你们的身份。 你们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只许你们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不许你们乱说乱动。尤 其像余亮、王振春这样的双料坏蛋,你们要小心着点儿,哪个浑蛋王八蛋想在这次 大战中消极混泡,对抗改造,可别说我姓赵的心狠手辣。对你们的改造就是强制性 的,只要有一口气在,就得给我干活儿!" 几位队长讲完了话,各组回去收拾工具, 由副组长领着讨论队长的讲话,组长们全部由李队长带着去工地分段领任务。 几位队长的话既让人兴奋,又让人害怕。因为这些人可以说90% 是肩不能担、 手不能提的,虽然腿脚经过两次" 行军" 锻炼,也干了几天清淤泥挖排水渠的活儿, 但对面临的大土方任务,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谁都希望在这次大干中有好的表现, 争取解除教养名单上有自己一号,所以每个组讨论得都挺热烈的。尤其一组的大席 棚,讨论停止了,三个组的人都在听王振春发言。小王是水电学校专门学水利工程 的学生,此刻他用上了在课堂里学的知识,给大伙儿详细分解每人每天应当完成的 任务:" 我在学校学过,每一立方土,大约有一千五百公斤左右重。这样算下来, 每人每天要把近七吨的土抬出去,堆到40米远的地方。如果三个人一组,两人抬土 一人挖土装抬儿,每次抬二百市斤,就要抬二百抬儿才能完成任务。按每天十个小 时劳动,每小时抬二十抬儿,每三分钟往返一次,重抬儿40米,轻抬儿40米。分解 得再细一点儿,这三分钟内一分钟倒土,一分半钟抬重抬儿。因为要上坡,而轻抬 儿只能用半分钟跑完40米。这就是我们每天劳动动作的分解。如果中间要休息、吃 饭、解大小便等等,把这些扣除去,每天十个小时就完不成任务。但是有几个办法 补救,一是可以组成五个人一组,一个人装土,四个人抬,干累了大伙儿轮换着干。 这样每副抬儿每天抬135 次就够了。二是加长时间,每天十四个小时劳动。三是加 大每抬儿的重量,现在按每抬儿二百斤计算,如果每抬儿三百斤、四百斤,工效自 然就上去了。当然,这只是我在纸上的计算数据,供大伙儿参考。我本人在这次任 务中,一定要拿出个人百分之一百五的干劲儿,宁可掉十斤肉也要完成任务。用劳 动的汗水来洗刷自己的罪错。早日把自己改造成一个符合政府要求的人来。" 经过 王振春对劳动定额的具体分解,草棚中的几十个人心里都对定额有了一个具体的形 象化的认识,于是各组的讨论就具体化了。每个人表决心:拼了命也要完成任务。 面对这种热烈的讨论场面,沈队长很高兴。他表扬了王振春的发言:" 王振春利用 他在党和人民培养下学习到的知识,做了详尽的阐述,形象化地告诉每个人完成任 务的步骤。这是他经过大家的批判帮助,有了初步进步的一种表现。希望他和大家 一块儿能拿出实际行动来,克服具体劳动中将会出现的各种困难。你们要记住,对 困难要有充分的认识和思想准备,更不要忽视人的因素第一。只要真正认识了自己 对人民犯下的罪错,真正有决心改造自己,相信再大的困难也不会使你们退缩不前 的。……" 仲春时节的西荒地,已经是一片灰白和绿色相间的景色。翠绿粗壮的芦 苇尖笋,顶破坚硬的灰白色的碱壳,林立在广袤的荒野上。放眼望去,根根嫩笋连 成一片,把大地点染成春意盎然的绿色。在这绿意之中,却有一片片灰白色的碱壳, 有如大地那头上的一块块顽癣。在这顽癣周边又盛开着暗红色的茂盛的碱蒿,它那 针状的枝叶在干热的旱风中无奈地随风摆动着。那挟裹着干燥的热气在枯黄和翠绿 的苇丛中游窜,并强掠去地面上那少得可怜的水气的旱风,呼啸着得意地在大地上 肆虐横行。而那些经过严冬摧残已经变得枯干焦黄的干苇子,在旱风粗暴的冲撞下 发出" 呜--呜--" 的悲泣声。天空一片灰暗,几朵白云被这晨起的旱风吹得无影无 踪。 在这一望无垠的荒野苇丛中,有一列人马在苇丛中穿梭而行。这些人中有四十 多岁的中年人,也有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他们不单年龄不同,穿着打扮也不一样。 有的人身着蓝呢子制服,戴着金丝边眼镜,也有的人身披呢子大衣脚穿皮鞋。这些 人的衣着,显示了他们劳动教养之前的身份。当然,也有的身穿胸口印着" 北京× ×厂" 字样的工作服,只有少数人穿着劳改单位特制的黑色囚衣和黑色胶鞋。他们 唯一相同的是手中不是拿着铁锹,就是扛着柳枝条编的土筐和扁担,排成一字长蛇 队形穿行在苇丛中一条依稀可见的小路上。 余亮一手提着他那把已经磨得锃亮的尖锹,另一只手还扶着扛在肩上的一副扁 担和土筐,兴冲冲地走在出工的队伍里。他不时伸出舌头舔润着被干风吹裂的嘴唇, 身子左挪右闪躲避着小路上时时被风吹动的苇杆儿。他心里一直处于兴奋的状态中 …… 昨天听了几位队长的训话,尤其李队长讲的劳动好可以解除教养的话,一直在 他脑海里萦回思索。他心里太向往解除教养了。这不单可以获得自由并回到母亲身 边去,更因为他和王振春以及一些犯政治错误的人们一样,对于和一些流氓小偷在 一起生活比教养本身对他们的压制更觉得难以承受。他们看不惯像尹志奎、刘玉宝 之流的尔虞我诈,看不惯这些社会下九流人物之间流行的奸、懒、馋、滑、坏;坑、 蒙、拐、骗、偷一系列为正经人所不齿的行为。和这些人为伍,鱼龙混杂的局面让 他们感到一种自尊心被强奸了一样的痛苦。所以余亮盼望着赶紧离开这个恶梦频生 的地方。他要抓住这个机会拚命地大干一场,一边争取早日解除教养。有了这个决 心,他除了请别人帮他写了一份决心书之外,还充分发挥他会拴筐的技术,不单把 自己组里的筐全拴好了,也教会其他人怎样拴筐。为此他比别人少睡了两个小时觉, 却受到了查夜的李队长当场表扬。他现在像一只上足了发条的钟表,精神焕发地奔 向可以大显身手的工地了…… 按照当年苏联专家以及中国一些农业专家的意见,结合周边农场开发的经验, 西荒地的开发,第一步是先把待开垦土地的排水系统开挖出来,而挖排水渠的土又 可以修筑灌水用的渠道和防止海河系统海水涨潮侵袭的防洪堤。所以进驻西荒地的 几个教养中队全部投入不同位置的排水总渠的开挖。这项任务比较重,是开口三十 米,下挖三米的一项大工程。这样大的排水渠,就是家在农村的余亮都没干过。按 照事先的分工,余亮和余清江是一副抬儿。余清江在队长找他谈话之后心里有了底 儿。他是决心要在这次挖排工作中做出成绩的。一方面他看中余亮是个农村长大的 孩子,干体力活儿应当不成问题,另一方面他一直把余亮看作自己那生活在孤儿院 里的儿子一样。在这样繁重的劳动中,他要尽量照顾好余亮。他们这小组六个人, 四个人抬土,两个人挖土装筐。一组组长周鼐鼎兼任这个小组的组长。他看到抬土 距离太远,按中队技术要求从取土区最远端开挖,土要抬到五十米开外的筑堤区堆 放。周组长听说过农场流行的一句劳改经:" 远装锹,近抬土"-- 意思就是说:运 距远,挖土装筐省力;运距近,抬土轻松。所以他就分配自己和另一位身体壮的东 北小伙子一块儿装土。按照王振春计算的模式,一筐土至少要装二百市斤,但这柳 条筐只有这么大,装出尖儿来也不过一百斤多一点儿,更何况余清江提出:刚开始 干体力活儿,要少装一些,因为大家过去根本没干过这体力活儿,肩膀太嫩,要有 个适应过程。依照周组长的本意,当然不会答应的,但无奈他装土速度太慢,那位 东北人装两锹,他连一锹也装不上,只好同意这个" 适应过程" 。 一筐土装满了,接过小余穿好的扁担,老余关切地说:" 小余,慢一点儿,步 子要稳,深吸一口气,用丹田的劲儿来抬,这样不会闪腰岔气。" 等到抬起土来一 迈步,老余发现自己的话是多余的:余亮走起步子来不单稳,而且能合着扁担的颤 动迈步,完全是一个挑东西的行家。老余自然更没问题,他的肩膀解放前挑炉匠担 串胡同的时候就练出来了。抬了几趟,老余就告诉小余:" 抬重筐咱们要小碎步跑 起来,这样反而省劲儿,抬空筐往回走,可以慢点儿,松活一下腿脚。这就是' 快 去慢回' 的诀窍。" 尹志奎和张奎印的另一副" 抬儿" 就不一样了。张奎印是农村 长大的,虽然有好多年没干农活儿了,但毕竟有干过体力活儿的基础,而且二十多 岁的小伙子体力正棒;而尹志奎却不同,他不满二十岁,身体单薄,长这么大肩膀 上没压过一点儿份量,所以扁担一压在肩膀上他的嘴一咧,努了努劲儿勉强抬起这 筐土来,刚要抬脚,只觉得两只脚不听使唤,好像双脚被大地吸住,又像被一条无 形的绳子捆住,只能一溜歪斜摇摇晃晃地往前迈步,双手托着扁担,还咬着牙歪着 嘴瞪着眼。幸亏后杠的张奎印身板儿壮实,脚底下稳,就这样在后边连推带搡,趔 趔趄趄地抬到倒土区,尹志奎的脸都白了,差点儿坐在地上。张奎印催促他说:" 行啦,另装丫挺的了,发昏当不了死,到这儿来只有咬牙,快点儿把土倒了咱们回 去!" 尹志奎眨眨眼,想想这话一点儿不假:发昏当不了死,只有咬牙把这一关闯 过去才行。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咬着后槽牙坚持着继续抬土。抬了几趟,尽管肩膀 疼得不行,脚底下倒是稳多了。这时候张奎印又催促他像老余他们一样跑起来。爱 发牢骚的尹志奎竟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闷着头跟着干。因为他看出了眼前的形势, 不干是过不了关的。与其等着挨训受罚,不如咬咬牙过了这一关,给自己今后在农 场生活打个基础。 这两副抬儿一跑起来,立刻显出装土的弱势来了。周组长和东北小子两个人总 是来不及装满筐,尤其是周组长,到现在还不会用尖锹。东北小子用手一按锹掴子, 一锹能铲起好大一锹泥土来,而周组长只会用脚蹬锹,一锹只能挖一点点儿土。时 间久了,东北人也看出门道儿来了:" 咱也别傻干了,累傻小子呢?" 两人越着急 越装不满筐,这筐还没满,那个空筐又摆下了,急得周组长白毛汗全下来了。他一 肚子火儿地瞪一眼抱着扁担站在旁边看着他的余亮,气儿不打一处来,大声吼叫: " 余亮!你眼瞎了吗?没看见我们装不上土,你还不搁下扁担帮着装?!" 余亮当 然不服气:" 你是装土的,凭什么让我帮你干?" 周组长一见余亮和他顶嘴,立刻 火冒三丈,窜过来当胸一把揪住余亮脖领就骂:" 你个小反动,我是组长,叫你干 什么,你狗胆包天敢反抗? !" 余亮梗着脖子甩开周组长的手:" 我不去你还能把 我吃了?" 余清江实在看不过,他上前分开周组长和余亮,心平气和地说:" 周组 长,小余是抬土的,凭什么让他一个人干两样活儿?我们只管抬土,装上装不上是 你的事儿。" 赵德喜队长正在工地转悠,他心里挺憋火的,因为邻近的三中队工地 干得热火朝天,而自己四中队的工地死气沉沉。李队长已经关照他要多在工地转悠, 发现问题及时解决,加紧督促各组的施工速度。他揣着一肚子火气,老远就看见一 组工段上正在争吵,于是他怒气冲冲大步走过来喝问:" 干嘛?不干活儿吵什么? 消极混泡吗?" 周组长刚要接过话头,余清江怕姓周的来个" 恶人先告状" ,于是 立刻喊了声:" 报告队长,周组长装土装不上,冲我们抬土的发火,您给评个理儿。 " 赵队长一看,果然四只土筐全在一起摆着,四个抬土的人都站在旁边等着,于是 心头火气升上来,冲周组长后背就是一脚,踹得周组长一个大马趴倒在地上:" 我 早瞧你这个老家伙不地道,狗掀帘子--全凭嘴挑着,吃嘛儿嘛儿香,干嘛儿嘛不灵, 废物点心一个,去!抬土去,余亮,你下来装土!" 赵队长一声令下,谁敢不听? 小余放下扁担,抄起自己磨得闪亮的锹,低头挖土。他在来西荒地之前,就已经学 会了使用这种工具了;再加上他虽然年小却是干惯了体力活儿的人,所以他和那个 东北小伙子生龙活虎似的,比着装土,只见锃亮的尖锹在手中飞舞,四个筐很快全 装满了。 可是周组长一则年纪大了些,二则长这么大从来没干过体力活儿,扁担一挨上 肩膀,只觉得锁子骨被压断似的疼痛。咬着嘴唇抬起筐来,两只脚拌蒜似的,往前 蹦着走。他摇摇晃晃不要紧,抬后杠的余清江可就遭了罪了。他两腿紧绷着,十只 脚趾用力蜷曲抓着鞋底稳住身体以免被前杠晃倒。等到这趟土抬完回来,人家另一 副抬儿已经是第二趟了。因为装土的人有充裕时间,所以赵队长叫他们把土筐装得 满满的,冒了尖儿还用铁锹拍打瓷实。这一下周组长抬着更费劲儿了。他觉得自己 年纪大又是个组长,队长应当照顾他一下,所以他提出来要求去" 平上方"-- 就是 在倒土的地方把高低不平的土平整一下再夯实。赵队长冲他冷笑一声:" 凭你这个 臭右派老反革命,你还想跟人家比?做你娘的美梦去吧!别费话,抬!" 赵队长说 的:" 人家" ,指的是队里指定的两三个年纪大一点儿的人干一些辅助性轻活儿。 比如二组的张浊臣,本来队部通知他在家打扫卫生的,可是" 家里" 除了草棚就是 野草,有什么卫生可打扫?说白了就是照顾他在家休息。因为郭指导员从钟政委那 儿接过来的需要照顾的人员名单里,第一位就是张浊臣。郭指导员只听钟政委说了 一句:" 这个老头儿延安时期就是我党的一位县长,他手下的人如今有的已经是部 长级干部了。" 当然这话他没有传达给赵德喜,只告诉他一句:" 这老头儿资历深, 上头交代要照顾。" 赵队长虽然不满意,嘟囔着:" 资历再深,谁让他犯错误呢, '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嘛,凭什么特殊照顾?" 可说是说,他也不敢不从。还好, 这个老头儿主动要上工地干活儿。根据这一点,赵队长认为他还算识相,就分配他 去平上方。李队长自然没意见,所以尽管周组长带着哭腔央求赵队长也不管用。 又抬了几趟,周组长觉着腿肚子发软,尤其扁担一压在肩膀上,两条腿不由自 主就哆嗦起来。他觉得实在受不了,于是丢下扁担不干了,声称:" 你不讲理,我 去找李队长去!" 赵德喜这一肚子火儿正好找到发泄的对象。他上前一步,一脚把 周组长踹倒,接着就骂:" 你个老不怕死的反革命,你今天把天王老子找来也没用。 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儿,就得给我抬土。现在我宣布:一组组长由余清江担任,你的 组长撤了,再抗拒下去,我可要给你来点儿硬的了!" 周鼐鼎这一下没辙了,只有 咬着牙硬撑着干。余清江此刻反倒觉着这个老头儿有几分可怜,于是偷偷儿把筐绳 往自己这边挪了一些,把" 四六杠" 变成了" 三七杠" 抬土。总算熬到中间小休息, 周鼐鼎跑去向李队长申诉。李队长听说是赵队长宣布的,自然不会反驳。在教养人 员面前绝不能露出丝毫干部有分歧的迹象,所以姓周的不单没告成状,反而又被申 斥了一顿,让他在组里做检查,重新认罪认错。姓周的没办法,只好垂头丧气地走 了。 中午吃饭时间,李队长召集各组组长到附近三中队的工地去参观学习,回来之 后在一起开座谈会。首先李队长就工程施工的问题做了指示:" 刚才三中队干的活 儿你们全瞧见了。人家取土有次序,先远后近,而且边挖土边把坡度削了出来,可 是咱们是乱挖,有的组把坡都挖了,有的坡又留多了,1 :15的坡度到底什么样, 你们心里大概没有数,所以要选一个人削出个样子来大家学着干。二组长李贵良, 你原来是教数学的,应当懂得坡度,就由你来干。另外取土要学人家一下子挖到底, 然后向后退着挖,装土的人尽量往上够着装,让抬土的人少爬一层坡。倒土这活儿 也有科学,首先要一筐挨一筐地倒,别像羊拉屎一样,哩哩啦啦的。这一点我看了, 二组李贵良他们做得好。一会儿李贵良向大伙讲讲你们的经验。另外大伙儿看见了, 人家三队全部用麻袋抬土,比筐能多装一倍。所以从明天开始,我们也要全部换成 麻袋抬土……" 李队长讲完了,郭指导员接着讲:" 刚才李队长把工作中存在的问 题一一指出了。我强调一点,四个字--多、快、好、省。要装得多,跑得快,保证 施工质量。省工省料省时间。我观察了李贵良小组的劳动情况,他们在这四个字上 下了功夫,分工合作,两个人抬土,一个人管筐,一个人管扁担,而且土抬到倒土 区,扁担不下肩,两人揪住筐绳一悠一甩,土筐正好扣在倒土的地方。这样省下不 少多余的动作和时间,所以他们进度快。但是这个进度按我们计算的结果离完成任 务还有一段差距。这就要求你们开动脑筋,各方面都要想办法提高效率,在我们建 队以来的第一场硬仗中做出成绩,来体现你们的思想改造的成果,向党和政府表达 你们认罪服管的决心……" 郭指导员训示完了以后,李队长点名让李贵良讲一讲。 李贵良瘦得真像麻杆儿扎的纸人一样。他是个东北人,在北京长大的,所以说话的 腔调介于京腔和东北腔之间。他先冲几位队长笑了笑,然后又把笑容洒向在座的组 长同学们,这才开口:" 队长让我讲讲。其实我原来是位教员,从没干过这种活儿, 所以谈不上什么经验,只是在干活儿中动了一点儿脑子。我以为实干是不能少的, 但巧干更可以发挥实干的效力。劳动中应当注意的问题,队长讲了不少,我只是谈 谈我个人的一点儿拙见。首先在取土上我以为队长说的分段取土挖到底的方法完全 正确,我们组也是这样干的。三十米宽的开口,我们先挖五米,这五米一挖到底, 这个底不是沟底而是坡度。整个工段的坡度应当在组长的脑子里有个概念,随着下 挖随着就把坡度做出来。这五米干完了,再往后吃五米,以此类推,把这一块矩形 的土分成几块挖出去。" 说着,折了一根苇棍儿在地上画一个图,一边画一边讲, 就好像他在学院给学生上课一样。" 至于上方,也就是倒土区,我们主张每一层土 要倒高一些,这样可以让抬土的人少爬一次坡。装土的人要尽量挖深一点儿,要尽 量往上够着装,可以让抬土的人省点儿力气,减少无效劳动。我认为只要我们真正 开动脑筋,把心搁在劳动上,各种省工省力的方法全能想出来。" 李贵良讲完了冲 队长一点头,就坐下来。李队长目光在其他组长身上睃巡一圈儿:" 大伙儿说说你 们的看法。" 有的组长认为是否可以采取分段甩土的方法,也就是接力甩土,这样 效率一定比抬土高;有的组长提出棒劳力搁在装锹上,一个人装三副" 抬儿" ,随 着运距缩短再适当加人改为两个人装五副" 抬儿" ;有的组长建议全队开展劳动竞 赛,队里设置几面小旗,红、白两色,组与组之间,人与人之间都可以展开挑应战 ;也有的组长倡议单人挑双筐,双人抬双筐,用以提高效率…… 大伙儿议论纷纷,热火朝天,只有余清江这个新任的组长没说话。郭指导员注 意到老余闷头坐着的神情,于是指名道姓地让他发言:" 余清江,你有什么想法, 也可以说说嘛!" 老余本不想发言,因为他原本就是个不爱说话的脾气,再加上他 对这些组长的建议、意见有不同看法,所以不想发言。但指导员点了他的名,他不 能不应付几句,于是他慢腾腾地站起来,不卑不亢地说:" 刚才大家说了那么多, 我原也没什么说的,反正政府指到那儿,我们打到那儿。现在指导员让我讲,我有 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罢他目光射向李队长、郭指导员。 李队长连说:" 你说吧,只要是为工作,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嘛。" " 好!那 我就说几句。刚才大家提了那么多建议,都是为了工作出发。但是我以为咱们队里 的人绝大多数在外边没干过体力劳动,任何事情都有个熟悉适应的过程。我们组有 几个人原来是学生,还有几位年纪大的人,过去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一 下子让他们抬几百斤重的土,的确够呛。如果再让他们抬双筐,恐怕难以胜任。万 一有个三长两短,这里没有医生,出了问题不好办。我的意见,能不能慢慢儿加码 儿……" 他的话还没讲完,就被怒火中烧的赵队长打断了。赵队长戟指怒目地冲老 余喊:" 余清江!你这是煽动大家抗拒改造!你以为这儿是疗养院?是下放劳动? 告诉你,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这是中央首长教导我们的话。别忘了你们到这儿干什 么来了。抬不动?只要有口气儿就得抬!我看你平时挺老实的,也挺能干,没想到 骨子里有这种反动思想……" 李队长挥手止住了赵队长的训斥,态度温和却很严肃 地说:" 刚才赵队长说得对,你们时刻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过余清江的意见不 能说完全不对,只是场合、对象搞错了。思想改造的任务,就是改造你们资产阶级 反动的不劳而获的坏思想。这个过程,肯定是痛苦的,也是你们过去从来没有经历 过的艰苦。如果你们认识了自己过去的罪错,有决心改正,就不能以种种借口来抵 制政府对你们的改造。况且这个改造正是通过强制性劳动体现的。我希望你们能认 清这一点。其他话不用多讲了。你们回去把队部的指示传达下去。任务一定要完成。 这是铁的指令。" " 完不成加班加点也得完成!" 赵队长在组长们离开前又补充了 这句话。 老余心里觉着窝火,他找指导员谈话,说明自己不是歹意。指导员语重心长地 教育他:" 余清江,别忘了在进西荒地之前我找你谈的话。千万别做傻事儿。现在 你是一个组长,对组员们要严加管束,严格要求,绝不能手软。谁也不是一生下来 就会干体力活儿的,何况这里是改造单位,不是在社会上。你说的那些话,不该在 这个场合提。你回去好好儿想想吧!" 指导员这番话说得老余真有点儿胆战心惊。 他对自己的发言有点儿后悔了。" 何苦呢?自己又不是怵干活儿的人,犯不上为别 人背不是!干了半天儿,两头不落好。" 这时候工地已经开工了。余亮见老余开会 没回来,周老头儿站在一边儿干等着,就主动放下铁锹,跟姓周的抬土。这一来惹 得姓周的不满意了:" 你他妈的真是仨鼻子眼儿--多出一口气儿。组长不在就等着 嘛,你耍什么小聪明?假积极!" 小余论斗嘴儿不是姓周的对手,也不答理他,只 是抄起扁担穿好绳示意姓周的抬土。姓周的不敢不抬,只是嘴里骂骂咧咧的。正巧 让开会回来的老余听到了。老余心里的火儿正没处泄,不由分说上前就给了姓周的 一拳,接着骂他:" 你个老丫挺的,一点儿不自觉,人家装完土主动跟你抬,你还 骂人家。你还是个人吗?给你脸不要脸的东西!小余,装双筐!我跟他抬,今天就 不信治不了你!" 一见老余发了脾气,姓周的一下慌了神儿。他赶紧作揖哈腰地陪 笑说:" 余组长,您别发火,刚才是我的错。您高高手当我是个屁,把我放了吧。 单筐我都快抬不动了,抬双筐非死在这儿不可。" 说着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真的挂 上了泪珠儿。 老余看了也觉着怪可怜的,于是叹了口气儿,说:" 你岁数大干活儿劲头小, 这我心里明白,可是你不能倚老卖老。干什么都主动一些嘛。我为了替你说话,刚 才在会上挨了一顿呲儿。你应当明白,这里是劳改农场,不是下放劳动锻炼,不能 干也得干,谁让你在社会上不老实来着。往后放明白点儿,不然谁也护不了谁!" 老余说一句,姓周的点一下头,这才开始抬土。 因为运距远,所以装土的人和抬土的人经常换着干。老余考虑到姓周的装不了 土,跟别人抬土怕也合不来,因为老余是" 三七杠" 和他抬的。就这样,姓周的干 到快收工的时候,早已经脸色苍白,胸口喘着大气儿,汗珠子从脑门儿往下滚落, 两条腿几乎是拖着走了。而老余也因为一直抬" 三七杠" ,累得呼哧带喘的,两腿 也发沉,额头上也见了汗。到中间小休息,周老头儿凑到老余身边坐下,有气无力 地说:" 余组长,照这样干下去,不单我受不了,您也会被拖累垮了。干脆我写个 报告,您帮我递上去,请求政府给我调剂一下工作。共产党是讲人道主义的嘛。" 老余没好气儿地冲他说:" 什么理由?你老了?身体弱?这些理由你甭写,白搭! 慢慢熬着吧--" " 余组长,我原来得过肠结核,现在每天要拉好几次稀,就以这个 理由请示一下行不?" 周老头儿仍然不死心地央求老余。老余心里也巴不得他能被 调剂了,一来不再拖组里后腿,二来自己也松口气儿。于是点点头说:" 你写了我 给你递上去碰碰运气吧。" 太阳已经斜挂在西边那湛蓝的天幕上,赤热的阳光和蒸 人的地气全都消退了。排水渠工地上,西二队和西三队已经在做收工的准备,可是 西四队工地上仍然响着临时宣传员陈成的叫喊声:" 一组--一组--你们的效率太低 了,希望你们要赶上来!" 赵队长也叉着腰站在一组和十二组的工地交界处,两眼 圆睁地瞪着工地上这些已经疲惫不堪的人们。不论是装土的人,还是抬土的人,每 一个动作都有一个停顿和喘息的时间。赵队长不时吆喝几声:" 干什么哪?快干活 儿!谁敢消极混泡,我把他捆起来!" 可是这吆喝声已经不起作用了,人们无精打 采地干着手里的活儿,没有一点儿反应。 劳累了一天,太阳终于向西边的大地出溜下去,它也准备去休息了。天色开始 渐渐暗下来。邻近的两个中队已经集合收工了。西四队的人们不论干着什么活儿, 眼睛全描向那些集合收工的队伍方向,同时不时地用眼角扫向工地上仍在吆喝着的 几位队长。 又干了一个多小时,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习习凉风吹在光着膀子干活儿的人们 身上,有些寒凉的感觉。这时候李队长才发出口令:" 集合收工!" 吃过晚饭,大 多数人都倒在属于自己的那一条长方形地铺上躺着,浑身的骨头缝儿都酸疼酸疼的, 一" 瘫倒" 在床上,就不想动弹了。王振春忍着肩膀的肿痛,蹲在草棚外边搓洗他 那件白天被汗水渍浸得发硬泛白的唯一的白布衬衣。他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儿 劲儿都没有了。心里直懊悔:当初在学校有吃有喝有书念,那么好的日子自己不珍 惜,偏要管什么人口生育的" 闲事儿" ,看来这劳动教养的日子真不好过。吃饭的 时候他写了一份报告,以自己在学校曾患过肺结核为名请求调换工作。组长李贵良 劝他别在这个时候找事儿,因为几位队长都在为四队头一炮没有打响而生气发火。 可是王振春坚持要组长把他的报告转呈上去。" 求求您了,再这样干下去我真会死 在工地上。现在我这胸部还隐隐作痛呢。反正交不交在您,批不批在他们。我是豁 出去了,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组长见他死磨硬缠的,没办法,叹了一口气儿说 :" 听人劝,吃饱饭,你不听我的话,到时候吃了亏可别怪我事先没提醒你。" 此 刻王振春一边下意识地搓洗着衣服,一边用目光盯着临时队部--伙房席棚那方向看。 因为刚才队部传下话来,把各组正副组长全召去开会了。他心里忐忑不安地盼望着 命运对他的裁判。" 也许队长会发善心--" 他心里正胡想着,只见组长们从队部涌 出来,个个神情紧张。李贵良来到王振春面前深深地叹了口气儿:" 王振春,队长 叫你去队部呢,记住了,要小心点儿,要承认错误,不然可就麻烦了。" 小王赶紧 把手头的衣服拧干,晾在绳子上,连脸盆都没顾上收,湿漉漉的双手在裤子上擦几 下,就心神慌乱地来到队部外边。这时候李队长正和沈队长、赵队长从里边往外走, 看到王振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说话就往各组居住的席棚方向走去。王振春站 在队部" 门" 口--其实队部并没有门,只是用几张苇席在伙房大席棚一角圈围出一 块地方来供几位队长居住办公--站住,深深地吸一口气,稳定一下心绪,这才喊了 一声:" 报告!" " 进来!" 从屋里传出郭指导员那平静的声音。小王听了,心里 似乎松了口气儿。因为他清楚,指导员不会像赵队长那样骂他一个狗血淋头的。他 稳住情绪,走进这苇席围的" 队部" 里,站在门口向里望去。只见" 队部" 呈四方 形支了四张木架帆布的折叠式行军床,床中间有两口箱子放在那里当作办公桌。郭 指导员就坐在床边的一口箱子旁看材料。小王一看,箱子上的材料正是自己写的那 份报告,心里顿时有些忐忑不安,不知叫他来是批准他的报告,还是批驳他的报告。 他小心翼翼地站在原地,大气儿也不敢出,等待着命运的裁判。 " 王振春,这份报告是你写的?" 郭指导员终于发了话。小王点点头,嗓子眼 儿里轻声" 嗯" 了一下,两只眼睛紧盯着指导员的脸上看。指导员语气平和,神情 庄重地接着说:" 我记得在前一段认错服教的学习里,你是表过态的,要在艰苦的 劳动中经受住政府的考验,加速自己的思想改造。怎么头一天就要打退堂鼓了?难 道你当初的检查和保证都是假的?" 指导员这句话声音虽然不大,但份量却很重, 压得小王有点儿喘不过气儿来。他赶忙为自己辩解:" 指导员,我并没有打退堂鼓, 我真的在学校里得过肠结核,虽然治过了,可经常拉肚子,拉得浑身一点儿劲儿也 没有,软绵绵的。在组里干活儿怕影响组里的效率,连累副组长跟着我一块儿受累, 我有点儿于心不忍,所以提出请政府照顾一下的。" 小王像是诉委屈一样地说着。 的确,他在组里和副组长胡明言一副扁担,小胡也是学生出身,今天同样是平生第 一次抬土,一天干下来,小胡同样肩头肿得老高,疼得碰也不敢碰,但是小胡不爱 说话。小王请他把报告递给组长并转呈队长,他也劝过小王:" 听我一句话,别打 这个主意,别忘了咱们是什么人,上这儿干什么来了。" 但是小王抱着侥幸的心理 坚持要递交报告,小胡也就不再管他。现在王振春还企图用过去患病的事情说服打 动队长。 郭指导员正要说什么话,只听苇席外边有人喊:" 报告!" 指导员顺口应了声 :" 进来!" 这才见周鼐鼎弯着腰瘸着腿走进来,满脸的愁容,更增多了脸上的皱 纹。他斜了一眼王振春,站在小王身边带着哭腔轻声地说:" 队长,您找我?" 郭 指导员一看见姓周的,脸色马上变了,脸一沉,声色俱厉地说:" 周鼐鼎!你写这 份报告是什么意思?是政府虐待你了吗?你说你有结核病,有证明吗?我看你不是 得了结核病,而是这儿--" 他用手指指脑袋:" 得了严重的抗拒改造的病。我可以 告诉你,劳动可以治百病,包括你脑子里的病!摆在你面前的唯一道路,就是认罪 认错,接受政治改造。过去你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欺压百姓怎么就没病了?现 在刚让你接受改造,病就全来了--" 指导员从床边站起身来,横眉瞪着姓周的,吓 得周鼐鼎赶紧低下头。可是他犹不甘心,脸色煞白,愁眉紧蹙,低声下气地说:" 报告指导员,我承认我过去有罪,我诚心接受政府的改造,不过我真的得过肺结核, 医生嘱咐过不能过度劳累。我想政府是实行革命人道主义的,对我这个特殊情况能 不能适当照顾一下。请政府开恩……" 他的话还没说完,指导员面带愠色,扬起手 在箱子上一拍,喝斥说:" 政府难道没讲人道主义吗?但是要看对什么人。你如果 一心一意接受改造,尽心尽力去劳动,政府会考虑你的情况的。但这不是你可以要 求的。何况你现在对你历史上和现行罪错,根本没有认识,还在继续散毒,政府能 对你掉以轻心吗?!" 指导员这一番义正词严的话,说得周鼐鼎目瞪口呆。他嗫嚅 地小声申辩:" 指导员,您说这话太重了,我有点儿想不通。我一直表示过对罪错 的认识,从来没有说过任何不满的话,您……" " 你还想抵赖!我问你,今天中午 在工地吃饭休息的时候,你说过什么话?你老实交代!" 指导员打断姓周的话,立 刻质问他,一下子把周鼐鼎问愣了。他两眼滴溜溜乱转,心里回想着今天中午的场 景,突然他心里一惊:" 坏了!准是有人把我那句玩笑话给捅上去了!" 原来,中 午吃饭的时候,老周干了一上午,浑身骨节酸疼,像散了骨架似的,尤其脖子和肩 膀被扁担压得红肿疼痛难忍。他从饭桶中拿了两个蚕豆面的窝头,盛了一碗菜汤, 端着走到一个人少的地方在地上铺一块他特意带来的床单,坐下来狼吞虎咽地把饭 吞下去,而后一边用手轻揉着肿痛的肩头和酸疼的腰肌,一边躺在床单上休息。这 时候尹志奎和刘玉宝也端着饭走过来。尹志奎用脚碰了一下老周:" 周老帽,往边 儿上挪挪,让我们俩也坐一会儿。" 老帽,是北京下层社会对老年男子的蔑称。" 帽" 可不是指" 耄耋老人" ,而是指男性生殖器的龟头。老周听了,心里这份儿气 呀:" 上午出工,还笑脸相迎,一口一个叫我周组长,这倒快,马上变成' 老帽' 了!" 可他现在不是组长了,处境不妙,还是少得罪人为好,所以他还是往旁边挪 动一下身体,让这两个人坐下,自己背冲他们躺着。不一会儿他觉得阳光射在身上 暖融融的,一股困意袭来,而此时一只大手却在他身上重重地推了一下。他睁开朦 胧的双眼看着推他的人说:" 刘玉宝,你干什么?" 刘玉宝说:" 老周,我这是好 意,小心在这野地上睡觉会受了寒气,别睡了,屁大一会儿工夫又要玩儿命了,说 会子话儿就过去了。" 老周想想也有道理,于是翻身一只手支着地一只手扶着后腰 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刘玉宝貌似关心地问:" 怎么样老周,这活儿够呛吧?像你这 号人怕是玩儿不转了!" 老周听这话,有点儿五十步笑百步的味道,反问他:" 我 够呛,你就没事儿吗?干这种苦力活儿,哪个人敢说不累?你还不是跟我一样半斤 八两!" 刘玉宝大手在厚嘴唇上一抹,冷冷地一笑:" 谁跟你半斤八两?说实在话, 头些年,就是你当官儿那会儿,我的罪也没少受,就差滚钉板、下油锅了。这些年 在地面上混,也没少吃苦。挖过煤,卖过糖豆大酸枣,强打过钱,也拉过排子车, 还要过饭。这世界上什么苦我没受过?现在是最苦的时候,可我也能凑合,反正比 棒的我不行,比你这样的窝囊废还强一大截儿呢。" 这时候尹志奎在一边插了一句 话:" 周老帽,现在是一个天一个地了,过去骑马挎盒子,现在扁担压脖子,当然 是深有感触的啰。" 老周叹了一口气儿,接过话儿来:" 骑马挎盒子的日子,我倒 是没有过,如今扁担压脖子,倒是实打实的。这日子呀,难熬哇--!" 他拖长了话 音发泄出内心的感触。 现在指导员拿话一点他,他立刻想起这件事儿来,但不知这两个人里面是哪位 耳报神干的,还真够神速。他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却来了个不认账:" 指导员,您 这话说得我不明白了。中午休息,我一个人吃了饭就躺下了,没有跟任何人在一块 儿说话儿啊?" 他这样讲,也是暗含着逼迫指导员讲出他和谁在一块儿讲的,那反 过来就足以证明是谁给他汇报的了。但是指导员并没有让他牵着鼻子走:" 跟谁在 一块儿你心里清楚,政府也明白,不然不会找你谈话了。你是个老奸巨滑的反革命, 从你嘴里说出那些话来并不新鲜,完全符合你这种人思想顽固和反动性。过去你骑 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花天酒地,喝人血,吃人肉;现在共产党把你抓进来改造, 你当然不服气。告诉你,扁担压脖子只是初步地对你进行改造的措施,如果你死不 回头顽抗到底,明天就会手上戴镯子上劳改队去的。我明确告诉你,想调剂工作, 没门儿。一会儿在全体大会上做检查,看你的认罪态度,如果拒不认罪,劳改队的 大门对你开着呢!何去何从,你看着办吧!" 说着从箱子上把周鼐鼎的报告抓起来 甩到地上,然后对席棚外喊了声:" 进来,把他带走!" 小王回头一看,不知什么 时候身后苇席外边已经站了两个人,他们应声进来,分站在周鼐鼎左右,扭着他胳 膊把他押走了。 小王吓得心里一个劲儿噗通,这时候郭指导员态度和缓下来,心平气和地说: " 你看见了吧,这就是抗拒改造的下场。你跟他不一样,在讨论会上你还能运用你 学的水利知识给大伙儿讲解劳动定额的组成,这是好的表现。不过你思想上小资产 阶级的左右摇摆性很重,通过艰苦的劳动,就是来改造这些资产阶级反动的东西, 使你们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自食其力的新人。所以不能一遇到困难就向政府讲 条件,打退堂鼓。回去后你要在小组会上做检查,从思想深处挖一挖阻碍你进步的 反动思想。在挖排水渠工程中做出成绩,争取早日解除教养,回到学校去念书,将 来为人民做出更大的贡献。懂了吧?" 小王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因为有姓周的前车 之鉴,他不敢再分辩了。他轻声轻气地答应着:" 明白了,我回去一定好好认识错 误,在实际行动中做出成绩来。" 从" 队部" 的苇席圈中出来,小王擦了一下额头 上沁出的汗珠儿。这时候从几座草棚之间的空场上传出口号声:" 坚决打击抗拒改 造的行为!""彻底清算反革命分子周鼐鼎的反动言论!" 其实小王在" 队部" 的时 候就已经有口号声传入他的耳鼓,刚刚松了一口气的小王,心又揪紧了。他不知道 前边等待着他的是什么样的祸灾。心神不定的他,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小组的队列 里。放眼望去,只见周鼐鼎被刚才那两个人扭着胳膊,大组长陈成站在姓周的侧边, 一只手揪着老周的头发往下按着让他低头。吓得小王三魂丢了一魂,眼发胀头发昏, 脑袋里空空的,一直到散会回席棚,大会上大伙儿的批判发言,队长的训示,一个 字儿也没听进耳朵里。心里只是琢磨一会儿小组会上如何做检查的事儿。 直到散了会,组长李贵良把小王一把拉过去,在席棚边儿上小声儿地对他讲: " 挨批了吧?实话告诉你,组长开会的时候连我也挨了骂。指导员的批示你也知道 了。我看你年纪轻轻的,身体也比别人差不了多少,咬咬牙就可以挺过去的。我跟 你一样,也是第一天干这种活儿,一会儿组里开会,你是个有文化的人,好好儿做 个检查,承认错误,争取一次通过。大伙儿累了一天,也能早点儿休息,千万别把 事儿闹大,大伙儿可陪不起你。" 全组人干了一天强度这么大的体力劳动,个个腰 酸背痛,肩肿腿木。一散会都歪在自己的地铺上休息。不大一会儿席棚外响起队长 的哨声,席棚里三个组长分别叫喊:" 起来!起来!都坐好了,开会!" 三个组开 会内容各不相同,一组是开周鼐鼎的批斗会,由赵队长亲自坐镇,二组开王振春的 批判会,三组是对今天发生的周鼐鼎的事情展开讨论。 因为有赵队长在棚里监视着,所以三个组的人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全都乖乖儿 地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像个小佛爷一样,盘腿挺胸端坐。一组的会开得最热闹,姓 周的被组长张奎印揪到棚中间的走道上按跪在地上,张奎印质问他在国民党里干过 什么坏事儿,让他交代过去所犯的一切罪行。尹志奎等一干人还不时上来踢、踹周 老头儿,揪鼻子、扯耳朵,整得周老头儿呜哇乱叫。赵德喜看着这种批斗的场面心 中高兴,觉得甚合自己心意,对坏人坏事就应该这样斗。于是他扭过头来看一看二 组的批判会。这一看,他有些火儿了。因为二组的人都像看热闹一样大眼儿瞪小眼 儿地看着一组的批斗会,竟忘了队部交给他们的任务。赵队长立刻站起身来,径直 走到二组的居住区,他把自己带来的小马扎往地上一放,就坐在组长李贵良身边。 李贵良看到赵队长过来了,心里知道来者不善,于是赶紧吆喝着:" 二组的人都坐 好了,思想集中一点儿,现在开始帮助批评王振春的会议。" 说到这儿,他哈了一 下腰笑容可掬地问:" 赵队长,您有什么指示吗?" 赵德喜从鼻子眼儿里" 哼" 了 一声,瞪了李贵良一眼,心说:"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他没好气儿地喷出一句 :" 我有什么指示?一个字,斗--要大胆向坏人坏事作斗争!开始吧,别磨蹭了! " 李贵良碰了一个硬钉子,心里骂:" 装什么大丫挺的,哪儿跟哪儿呀?说斗就斗? " 可脸上仍然笑眯眯地冲赵队长连点了几下头,然后正色宣布:" 现在批判会正式 开始。我们组发生了王振春这件事儿,大伙儿全知道了。现在先由他做检查。希望 他能从思想深处认识自己所犯错误的严重性。等他检查完了,大伙儿要积极踊跃发 言帮助他认识错误。王振春,你先说吧--" 王振春看了一眼凶神似的赵队长,清了 清发紧的嗓子,开始按照刚才脑子里编排好的思路做起思想检查:" 今天我又犯了 一个错误:我不该向政府提出调换工作、逃避劳动和思想改造。我当时的想法是: 因为我身体弱,在去年得过一场肠结核,到现在还经常拉肚子,浑身没劲儿。组里 大伙儿和组长都照顾我,可我总不能这样拉组里的后腿呀!所以才产生了这个念头, 给政府写了份报告。经过指导员的批评教育和刚才大会上受到的教育,使我认识到 自己错了。自己过去就是不重视思想改造才犯了错误,到这儿接受劳动改造,就不 应该拉客观找理由逃避改造。所以我现在承认错误并坚决改正,保证在劳动中拿出 自己最大的干劲儿。请政府和大家给我一次机会,看我的实际行动吧。" 检查做完 了,小王眼角瞟了一眼在场的赵队长和所有人,低着头两只手拉着上衣襟揉搓着, 等待队长和大家对他的评判。但是心里其实并不服气:" 我的报告你可以不批,但 你不能封住我的嘴,定住我的脑子,不许我说话和思索呀!" 小王说完了,会场一 下子冷了下来,尽管李贵良组长一个劲儿催促大伙儿发言,但不少人都沉默不语, 因为大伙儿都认为王振春只是通过正当手续写了份报告交上去,队长有权批或不批, 仅此而已。王振春并没有像周鼐鼎一样散布什么反动不满言论,这个言不好发。李 贵良冷眼睃过去,见赵队长沉下脸来,怕是要发脾气,于是赶紧抢在前边开口启发 大伙儿:" 我记得过去学过这样一句话,就是透过现象看本质。王振春同学以得过 肠结核为由打报告要求干轻活儿,这只是一个表面现象。揭开这个表面现象,可以 看出这是他对自己过去犯的错误没有真正的痛恨,因而也就没有十足的改造自己反 动思想的决心。正如赵队长指出的那样,他这是彻头彻尾的反改造的情绪在作怪。 如果他不能悬崖勒马,及早回头,就不能改造好自己成为符合党和人民要求的、自 食其力的新人,很可能成为人民的罪人。为了挽救他,我们大家应当积极发言帮助 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治病救人。" 李贵良说 了这么多启发开导的话,但还是没有人发言。这可能是大伙儿这一天干下来实在太 累了,腰酸肩疼头发涨,只想借着昏暗的马灯光下闭目静心休息,甚至连耳朵都停 止了工作。赵德喜这一下可真是气火儿了:" 那边一组斗得挺欢,而这边二组连发 言的人都没有!" 他一下子站起身来,双手叉着腰吼叫:" 怎么啦?你们都是支持 王振春和政府对抗吗!好!你们不发言没关系,我相信跟政府走的人是大多数的, 我就不信一个王振春都批判不了!" 说完气哼哼地出了席棚。 这一下可把组长李贵良吓坏了。他看着目瞪口呆的组里人,气儿不打一处来: " 得!这回捅了大漏子了。你们平时话那么多,这会儿都他妈装什么大个儿的!" 队长出去了,组长又发了火,大伙儿大眼儿瞪小眼儿,坐在那里互相瞧着。组长李 贵良发过火以后立刻跑出席棚去。 不大一会儿,只听席棚外边尖厉的哨声刺破寂静的夜空," 嘟--嘟嘟--" 随后 赵队长那雷鸣般的吼声响起来:" 全体集合--快点儿!" 这时候,只见各席棚的人 们由组长提着马灯,带着从棚里走出来,在空场上列好队形。李队长、郭指导员、 沈队长都板着脸站在队前,眼睛盯着队列里的人。一股杀气腾腾的气氛使得空场上 这二百来人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不吭,低着头静静地等待着队长的训话。 看到队列站好了,赵德喜侧目望了一眼李队长、郭队长,见他们点了头,于是 就大步走到队前厉声宣布:" 鉴于二组的所有人员对王振春批判不起来,队部决定 把这个批判会扩大为全队一起开。王振春和周鼐鼎一样,也是公然要求政府给他调 剂轻工作,明目张胆地向政府的劳动改造政策挑战。为了挽救他,队里给他一个机 会,让他在组里检查。但他本人浮皮潦草、三言两语、敷衍搪塞,检查得很不认真。 而二组的其他人员竟敢一言不发,拒绝对王振春的反动思想进行批判。现在我号召 所有愿意接受改造的人员勇敢地站出来,向坏人坏事作斗争。这也是政府对你们考 验的时候了。" 说完。他瞟了一眼郭指导员,见他没什么表示,于是大吼一声:" 把坚持反动立场的王振春带上来!" 王振春看到组里人除了组长之外,没有一个人 对他的" 错误" 进行批判,心里既高兴又委屈:" 看来自己并没有什么错,群众的 眼睛是亮的。" 他联想起在学校受批判的时候,也有人私下里向他表示赞同他的" 人口论" ,认为他是受了冤枉的人,而今天他同样又受了队长的冤枉。他觉得队长 应当解除对他的批判,可是他万没料到,等待他的是更大场面的批判会。刚出席棚 的时候,李贵良站在外边拉住他低声叮嘱:" 千万不要有抵触情绪,别人说什么也 别还嘴。" 他知道李组长说这话是为他好,于是勿忙点点头站到队列里。现在赵队 长这一声令下得很突然,事先没有布置谁来押小王上前。李贵良灵机一动,伸手扯 了一下副组长胡明言,嘴唇冲小王歪了一下。小胡立刻心领神会,两个人一左一右 摆出扭胳膊的样子,把王振春带到队前。 王振春在几盏昏暗的马灯映照下,面对着眼前这黑鸦鸦一片低头不语的人们, 心里感慨万端。这使他想起在学校大食堂辩论的场景。当时他是满怀激愤,竭尽全 力和一群同学辩理。他心中没有委屈,只有气愤。到现在他也认为自己为此被教养 是自作自受。谁让自己吃了几天饱饭就胡说八道呢?中国的人口多和少与自己毫不 相干,多管闲事结果招来了祸灾。眼下他内心深处根本就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得 过肠结核是真的,而且现在还一直拉肚子。把自己的真实思想向政府汇报有什么错? 今天落到这个结果,完全是赵队长蛮横不讲理,他这是虐待教养人员。自己委曲求 全忍气吞声换来的竟是这个结果。他大失所望,眼泪顿时从泪眶中涌出。这几个月 来的委屈心酸,一下子随着泪水流了出来。他挣脱两位组长的扭架,蹲在地上竟嚎 啕大哭起来。胡明言站在旁边,也一下子惊呆了。他和小王年纪相仿,能理解小王 此刻的心情。而且他也认为王振春没犯什么错误,给队长写报告并没耽误干活儿, 而且队长不批准,他也没说什么不满的怪话,干嘛非要往死里整人家呢?杀人不过 头点地,所以小胡咬着下嘴唇,站在旁边既不拉也不劝。直到李贵良伸手扯了他一 下,冲小王努了一下嘴,两个人才把泪眼模糊的小王架起来。 " 不许哭!" 赵队长极不耐烦地吼了一声。" 眼泪是救不了你的!你现在只有 向人民向政府低头认罪,才是你唯一的出路。你们大家也不要让他这几滴泪水迷惑 住了。要大胆站出来揭发批判他的反动思想和行为。" 尽管赵队长声嘶力竭地鼓动 大家发言,但队列里的不少人确实被王振春这哇哇的哭声镇住了。他们认为小王不 过是递了一份报告给队长,这有什么错?犯得上这样大动肝火吗?因此队列沉浸在 一种可怕的静寂之中…… 郭指导员本来就不同意召开全体人员大会来批判王振春的。因为他也认为王振 春写这份报告本身并没有错误可言。只是他的思想苗头不对,给予批评教育,再在 组里做个检查也就行了。可是听到赵队长说组里没人发言,他心里不由得一沉:" 看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头一天干活儿就普遍产生了畏难情绪。这个思想苗头 要抓住。通过王振春这件事教育大家,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儿。" 所以他才同意了赵 队长集合全队人员开大会的要求。 虽然在赵队长一再催逼下,大多数组长们都发了言,批判了王振春畏惧劳动的 思想。但是下边的组员们个个都低头不语,起码是口服心不服。王振春的嚎啕大哭 就说明了这一点。因此郭指导员凑到李队长身边小声说了几句话。李队长点头表示 同意。郭指导员在最后一位组长发完言之后,伸手止住了赵队长对下边人员发言的 催逼,同时挥手让王振春等三人回队列去。他在队前站定,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大 家,语调平和地说:" 王振春的问题情节并不重,但是性质却是恶劣的。刚才几个 组长都讲了不少,从表面上看,他这是对艰苦的改造有畏难情绪,但实质上这是他 过去一段时间没有真正地洗心革面认识错误。思想根源没有得到触动,所以一遇到 实际问题,一遇到困难,就会退缩不前。你们应当清楚,为什么你们不能在社会上 立足,而被当作社会垃圾扫到这儿来了。你们不能自觉地改造自己不符合无产阶级 世界观的旧思想旧作风,政府只有把你们集中到这里来,对你们施行带有强制性的 改造。既然是改造,而且带有强制性,就不会像游山玩水似的那样舒服,在一定程 度上是痛苦的,是你们过去从来没有接触过的。这一点是必然的,你们想躲也躲不 过去。唯有定下心来,接受政府对你们的改造,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下进行脱胎 换骨式的改造。也就是说,要脱了裤子割尾巴,从思想上感情上和你们的过去、和 你们的反动立场观点决裂,把自己改造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新人。要完成这个过程, 艰苦的劳动是必由之路。但是王振春在参加劳动的第一天,就借口这病那病,想要 逃避改造,你们想过没有?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里有多少革命先辈忍伤带病坚持 战斗甚至牺牲生命才换来今天的和平安定的生活?我们在朝鲜那冰天雪地里和武装 到牙齿的美国鬼子战斗,多少英雄儿女把一腔热血洒在那里。胳膊断了腿折了,还 要坚持战斗。你们扪心自问地想一想,和他们相比,你们不觉得羞辱吗?今天我们 把王振春这件事儿提出来,不是针对哪一个人,而是针对这种思想情绪。当然了, 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政府是讲人道主义的,该照顾,该休息,我们会想 到的。但是决不允许向政府提要求。你们没有这个权利!希望你们大家通过王振春 这件事情,从中吸取教训,是高高兴兴地接受政府改造,还是千方百计逃避改造, 苟且偷生,你们自己好好儿想一想吧!今天这个会就开到这里。从明天起,每天晚 上学习除了总结当天劳动情况之外,各组要讨论王振春这件事情的性质。小组把发 言记录下来交给我。现在解散休息--" 他的话音儿没落,李队长扬起一只手喊:" 伙房烧了两锅热水,各组打回去,烫烫脚和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