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队部的意见分歧 看着全队这二百来人迅速隐入几座席棚里,老郭若有所思地拉了一下转身往" 队部" 走的李队长,低声说:" 老李,我认为咱们四个人应该开个小会,对今后的 管教工作如何开展,商量一下。你看怎么样?" 李树德心里明白老郭的意思,这一 段时间来,赵队长言语粗鲁,行动粗暴,而且处处飞扬跋扈,自作主张,颇有点儿 " 权力扩张主义" 的味道,是应该给他敲敲警钟了。但是他对这个问题有些敏感。 他看了看伙房席棚角落上的" 队部" ,有些迟疑地回答:" 老郭,你知道我的根底 儿,对政治这玩艺儿我不想多过问。上次小赵到总场告了我一状,虽然钟政委没有 批评我什么,可我心里七上八下地折腾了好一阵子。我最怕别人说我右倾,所以开 个会我没意见,但要由你来讲。我的主要任务是把生产抓上去。咱俩是既有分工又 有合作。我会支持你的观点的。" 老郭听了没再说什么,两个人默默地相跟着回到 " 队部" 的席棚里。 一走近" 队部" ,就听见里边正在争论。小赵那粗重的嗓门儿近乎在吼叫:" 你说的思想工作,那是对人民而言,对他们这些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只有强制和压 迫。王振春是什么人?他敢攻击中央领导,攻击社会主义制度,对这样丧心病狂的 极端反动分子不专政,那还要我们在这儿干什么用?我就想不通,为什么指导员中 止了对他的批斗?" "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我觉得指导员这样做有他的道理。对劳 动教养的人和劳动改造的人应当有所区别。在劳改队都反复讲思想教育,难道教养 队不是更应当重视政治教育吗?即便是惩罚,也还是为了教育……" 老郭听出这是 小沈的声音。他立刻走进这个临时" 队部" 的席围子,接过小沈的话茬儿:" 小沈 讲的有道理。对这些人中坚持反动立场、有言有行的。当然应当专政。这是毫无疑 义的。小赵这一点说得不错。这说明你阶级立场稳定,爱憎分明。但是政府收容这 些人来这里,一方面要强制他们劳动,以达到思想改造的目的,另一方面还要讲究 教育。去年《人民日报》发表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一文中讲得 很清楚:要分清敌我人民内部两类矛盾。《关于劳动教养的决定》中讲得明白:这 些人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的范围。所以我们要耐心细致地做工作,把他们的消级因 素改造成积极因素。要达到这样的目的,当然不能全靠训斥和批斗,还要通过谈话 教育,让他们心服口服才行。王振春这件事儿,我也很生气。因为艰苦的劳动刚刚 开始,他就提出调换工作,影响极坏。但是我们要以理服人。他没有散布什么不满 言论,也没有公开抗拒劳动,只是思想上有逃避改造的念头。我们只能通过批评和 自我批评来教育他。我们作为政府干部,在对这些人的管教工作上要多动脑筋,切 忌简单粗暴。你说对不对小赵?" 赵德喜脸红脖子粗地坐在行军床上,不服气地反 驳:" 这些人如果能够通过教育改造好,就不用送到这儿来了。社会上那些单位能 说会道的人还少了?都没有把他们教育过来!弄到这儿来,就是要实行专政,进行 强制改造。跟这些社会渣滓,没什么理好讲的。如果对他们一味讲教育,咱们就会 犯右倾的错误!" 说完,他瞟了一眼刚走进来的李队长,闷头抽烟。 李队长一进来,正好听到赵德喜最后的这句话。他心里打了个冷噤。本来他不 想说什么,但是他心里有一股火在往上冒。他觉得小赵这句话是冲他来的。于是他 没好气儿地说:" 我们是在讨论如何在中队里搞好管教工作的问题,不要动不动' 左倾' 了' 右倾' 了地扣大帽子。对于劳动教养人员的管教工作如何开展,连钟政 委这样的干部都还心里没谱儿,指示咱们要在工作中摸索一套办法出来。既然教养 和劳改不一样,我们就要慎重对待这个问题。我在东北的时候,听说抚顺有个战犯 管理所,那里关的全是国民党高级官员,还有日本战犯。照你的说法,把那些人杀 了不就完了?政府何必好吃好喝地把他们养起来,对他们教育改造?这些教养人员 难道比他们罪过还大?所以我同意老郭的意见,要以教育为主,惩罚也是一种教育。 一句话,要以理服人。" 这时候沈队长插进话来说:" 咱们教养四中队二百多号人, 在这荒地里只有我们四个干部,如果把矛盾激化了,后果不堪设想。劳改队出入都 有警卫,咱们可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闹出事儿来,咱们怎么跟上级交代?" 老郭 面色凝重,挥手止住小沈的发言,看着小沈说:" 我觉得你只说了一个方面。如果 队里教养人员真要企图闹事,咱们还是要大胆批斗,发动组织愿意接受改造的人跟 他们斗。我相信这些人还是占绝大多数的。问题是,像王振春这样的事儿吧,他只 是写了一份报告,并没有什么对抗行动,咱们就不应当拿他当敌人对待。他和周鼐 鼎不一样。姓周的散布了反动言论,这才是真正严重的政治问题。即便是这样,我 们对姓周的批斗也还是为了挽救他。不然材料一写,往劳改队一送,不就结了?同 志,考虑问题不要太简单化了。党的治病救人政策是不能丢的。对今后的管教工作, 第一不要怕,要大胆管理。第二要正确处理各种矛盾,思想工作大家一起来做。第 三点,上次钟政委一再强调我们这些教育改造别人的人,首先要提高自己的思想政 治水平。对自己头脑里的非无产阶级思想要自觉地进行批判清除。咱们队里有好几 个人原来是在公安局工作的干警,他们就是因为放松自身的改造,落后于形势,才 犯了错误的。所以我们要从中吸取教训,引为前车之鉴……" 就在郭指导员长篇宏 论地发表个人看法的同时,在席棚外也有两个人在交谈。不知是精神紧张还是真犯 了病,王振春刚躺下来,只觉得肚子" 咕咕" 地响个不停。他赶紧从铺上爬起来, 从铺下抓了一张手纸,向组长说了声:" 报告,我内急,要去解大手。" 不等组长 发话,就一溜小跑,在离席棚十几米远的地方蹲下来解手。巧的是周鼐鼎也慢条厮 理儿地走过来。他看见小王蹲在那里解手,四下望望,从兜儿里掏出烟来点上,也 蹲在小王身边解起手来。老周掏出一支烟递给小王:" 来!抽一颗吧,抽一口能解 心烦。" 小王本来是不抽烟的,平时闻到烟味儿就想吐,可这一刻他心里堵得慌, 于是接过烟卷来点上抽了一口。虽然还是觉得呛得慌,但是随着从嘴里吐出一口烟, 那心里堵得发闷的烦劲儿仿佛也随着喷出去了。他长出了一口气,看了蹲在旁边的 老周一眼。只见他头发蓬乱,脸上还有青一块紫一块的被打痕迹。但他那略显浮肿 的脸上却带着一丝儿笑意:" 怎么样,小伙子,抽口烟这会儿心里舒坦点了吧?告 诉你,心要放宽点儿,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像我这样受点儿皮肉之苦。我比你 岁数大,以前也在看守所待过。我发现在这种地方写检查,写年终总结,只要你把 自己臭骂一顿,骂得一钱不值,这就是态度端正。别人再怎么骂你,也别往心里去。 这都是身不由己的。不过切忌往检查材料里给自己胡编乱造事实。碰到像我今天遇 见的倒霉事儿,我就给他个死鱼不张口。如果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儿,就来个死不认 账,准能顺利过关。切记不可以犯浑,和别人吵闹,那样百分之百要自己吃亏的。 " 小王听到这儿,脑海里不由得想起一位作家写下的一句话:" 任何情况下都不要 轻信别人……我永远是从坏处着想……不轻信别人反倒经常是正确的。" 他不由得 点点头,对身边这位原来他认为老奸巨滑的老头儿,心里存在一份感激。所以对老 周劝他在生活上和大伙儿打成一片等等奉劝话连连点头,记在心里,回到席棚里躺 在铺上他想了很久…… 第二天早上,起床哨吹响,王振春从铺上爬起来,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先刷牙、 后洗脸,按部就班地做吃饭前的准备,而是坐在地铺边儿上发呆,一脸沮丧的表情 令人可怜。只是在小值日打回饭来分发的时候,他才匆忙地在别人的脸盆里沾一下 毛巾把脸擦了一下,然后也像别人那样三口两口把一碗菜汤倒进嘴里,手抓着两三 个蚕豆面蒸的窝头坐在铺位上边吃边等着出工。 他今天早上的这些举动让全组人觉得奇怪,从" 收容所" 到" 于家岭西村" 再 到西荒地,王振春一直保持着他那一成不变的生活习惯,不管别人怎么做,他总是 起床、刷牙、洗脸……一切从容不迫地进行,仿佛他还在水电学校宿舍居住似的。 而且吃饭也和别人不大一样,大部分人都是一口气儿把一碗菜汤灌下肚,然后再嚼 那几个干窝头,这样的吃饭方式唯一好处是可以多躺一会儿,让筋疲力尽的身体多 得到几分钟的休息。而小王则不然,他非要吃几口窝头,喝一口菜汤,不慌不忙, 有条不紊。所以每天都是吹出工哨了他才把最后一口菜汤咽下去,然后手忙脚乱地 拿工具抓饭盒最后一个出草棚。看到别人用异样目光看着他吃饭,他常常边吃边大 讲" 生活要有规律,吃饭要粮菜一块儿吃,这样才能消化得好" 之类的言论。可这 一切只是经过一夜就全部变了过来。这怎能不让大伙儿奇怪? 其实这就是小王一夜思索的结果。昨天他觉得是他活了这么大第一次受了这么 大委屈,而且大伙儿谁也不理解、不同情他。(他后来才明白,即便有人同情他, 迫于赵队长的压力,谁敢表示出来?)可是听了周老头儿的那一席话,在他心中确 实引起了不小的触动。虽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学生,而是一个劳动 教养分子了,但他还想保留自己对学生生活的一点儿怀念和记忆。这也许就是队长 们一再强调的、说他不认错的表现吧。经过一夜的苦思冥想,他决定从生活上的一 点一滴改起,他要和别人完全一样,不能让别人再有看不惯自己一举一动的现象发 生。他决心从吃、喝、拉、撒、睡上全和别人看齐,在劳动上他也要咬住牙把眼前 这道坎儿闯过去,决不能落在别人后边。这个决心一下,他仿佛浑身轻松多了,所 以对别人那些惊异的目光他只装作看不见,省得和大家格格不入,惹别人讨厌,招 别人白眼儿,使自己总处在挨整的地位。 其实小王想错了。他的这次挨整可以说是赶巧了,也算是他" 命中注定" 的一 个劫数吧。昨天中午在工地开组长会的时候,以余清江为首的几个组长提出劳动强 度的适应问题;晚饭后的组长会上,又有不少组长为了不影响本组劳动效率,纷纷 提出本组一些老弱病组员干不了这样大的体力活儿,希望中队能给予调剂。甚至有 的人还提出把这些老弱病的人员集中在一起,干多少算多少,省得影响其他人的劳 动情绪。沈队长知道,队里确有一些人按正常情况应当照顾一下。但是全中队只有 一个烧水和往工地送开水的名额,而且要从钟政委开列的名单上选一位年纪最大的 人去干。况且这里是劳改农场,不是社会上的工作单位,从改造的观念上讲,这里 没有老弱病残,一律全得干活儿,要不然还能算强制性改造吗?当然,共产党是讲 人道主义的,在可能的情况下,还是可以适当照顾一下。但从各组长提出的人名来 看,大部分人是可以干活儿的,也是应当干的。比如周鼐鼎这类人。所以沈队长对 组长们讲了一个道理--在社会上应当照顾的人,在这里就不应当要求照顾。道理很 简单:" 你们上这儿干嘛来了?" 沈队长这一句话把组长们的嘴都堵住了,而这时 余清江又不合时宜地把王振春的报告呈给沈队长。这一下激恼了赵队长:" 这还了 得!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也要求干轻活儿?这简直是无理取闹!" 赵队长一发火 儿,就让王振春不单成了" 杀鸡吓唬猴儿" 的那只鸡,而且成了赵队长的出气筒。 因为这头一天干活儿,就让赵队长气儿不打一处来。更让他想不通的是:队里把唯 一的一个轻工作--烧开水连带往工地送开水的活儿指派给一个岁数大的老头儿,可 这个老头儿却偏偏不领情,硬是扛上铁锹上工地了。闹得李队长只好叫伙房先把这 项活儿担起来。他去工地找那个倔老头说说。因为这个老头儿正是钟政委特别交代 要给予照顾的。赵队长只说了一句话:" 给脸不要脸!凭什么照顾他,犯错误还犯 出理来了?" 结果让郭指导员训斥一句:" 不要犯自由主义!人家是老干部,上级 考虑得周到,你少说风凉话!" 这一下噎得赵德喜胸中的火焰升腾起来,却不敢再 说什么。所以这一股邪火就全撒在王振春身上了。 倔老头儿拒绝队里的照顾一事,第二天在全队很快传开了。很多人都专门打听 这个老头儿在哪个组,特意找个借口去看看。王振春也去看了,只见这个老头儿年 纪比周鼐鼎还大,足有五十六七岁,个子不高却很壮实,额头上布满雕刻般的皱纹。 他的脸总是绷着,不说也不笑,低头干活儿。每挥一下锹,脸上的肌内都要耸动一 下。看得出来,他是那种劳动人民出身,因为当了多年官,对劳动有些生疏的一类 人。对此小王是既感动又不理解。他对李贵良说:" 组长,我真不明白,别人抢不 到的活儿,这个老头儿偏偏不干。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对小王的话,李贵良 也无法解答:" 咱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厉,总之不是一般人。从这一点看,你也再不 能提什么调剂工作了。论年龄、论资历,人家哪一点不比你强百倍,你还有什么脸 要求调剂?好好儿干吧,这世上没有累死人的活儿。" 小王心里宽松了。虽然扁担 压在红肿的肩头上还是那样钻心的疼痛,使他一边抬土一边咧着嘴,但渐渐地也许 是压麻木了,疼痛感小了,脚底下也不再" 拌蒜" 了,也能跟着扁担颤悠的节奏扭 腰使劲儿了。他心里非常高兴,觉得自己终于摸到一点儿门道了。 他和副组长胡明言一副扁担已经干得挺顺手了。可是没想到在倒土筑堤的地方 却又发生了意料不到的事儿。首先是胡明言先发现的:" 小王,你瞧他们三组总往 我们倒土区里倒土,太不像话了。" 小胡立刻把李贵良叫来看。李贵良过来一看就 有些生气。 原来按照设计的施工方案,从排水渠挖出来的土,正好构筑一座防洪堤。现在 别的组把土倒在他们的堤段上,侵占了他们倒土的区域,造成他们的土要往高层上 抬,当然就费工费力工效低。所以李贵良就把大组长陈成找来评理。陈成过来一看, 果然二组倒土区有一米多高被三组倒上了土。陈成把三组长张金定叫过来,从身上 的背包里掏出一卷白色细线绳,让李贵良、张金定两人拉着,从倒土区分界处两个 点拉直,然后命令张金定派人把倒在分界线以外的土用平锹敛回去。张金定提出下 一层让二组也同样倒过来这么多土的办法解决,李贵良不同意,坚决要求把土敛回 去,气得张金定把倒土罪魁祸首刘玉宝叫过来臭骂一顿:" 你他妈净给我找麻烦, 还他妈吹牛给组里捡了个便宜,睁开你那两只瞎窟窿看看,这么一大堆土要敛回来 得费多少工?我不管,一会儿小休息你给我拿平锹来敛,费多少工从你身上扣,取 消你小休息和中午休息也得补上!" 刘玉宝挨了一顿臭骂,心里窝着一肚子火儿, 又不敢顶嘴,心里说:" 我还不是为组里找点儿便宜才这样干的?费力不讨好,不 识好人心,往后我再不管组里的闲事儿了。" 工间休息十五分钟,刘玉宝只好拿着 平锹来到组间分界线处敛土。他一边干着心里一个劲儿冒火儿。他看见离他不远处 二组的王振春手抓着扁担躺在平地上四脚朝天地休息。因为活儿累,大伙儿为了抓 紧时间多休息一会儿,都是听到哨子一响,不论在干什么活儿,立刻就地躺下四平 撂地地休息,就好似电动玩具一样,把电断了它们的动作就停止了,而一通上电它 们的动作又延续做下来。刘玉宝知道告自己状的是王振春,心想:" 好小子!你不 让大爷我好过,我也不让你舒舒服服躺着歇着。" 他一哈腰从地上捡起一个土坷垃 冲小王甩过去,正巧砸在小王头上。他立刻低着头背冲着小王使劲儿敛土。小王正 仰面朝天闭目享受着初夏这温暖的阳光的沐浴,突然脑袋被砸了一下,疼得他脑袋 " 嗡" 地一下,眼睛直冒金星儿。他双手一支地,坐起来四下望着喊:" 谁干的? 怎么这样缺德!" 旁边有看见的人,冲刘玉宝一指。小王手揉着生疼的脑袋,爬起 来走到刘玉宝身边质问他:" 刘玉宝!你干嘛用土块儿砸我?" 刘玉宝手拄着铁锹, 扭过身子皮笑肉不笑地撇着厚嘴唇冷笑:" 哼哼,你看见我砸你了?瞧你长得脸儿 白?我才懒得理你这小反动呢!砸你怕脏了我的手!以后少做点儿缺德事儿吧!这 是老天爷砸的你!" " 我做什么缺德事了?你说!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我反动, 你是好人?地痞流氓一个!好人堆地挑出来的!" 论耍嘴皮子,王振春可比刘玉宝 强多了,这几句话说得他没话回答。只见他眼一瞪,牙咬着下嘴唇看着脸对脸的小 王,突然伸手一拳打在小王的腮帮子上:" 暗箭?大爷我给你个明枪,你还能怎么 着?" 这一拳出乎小王意料,直打得他脸颊如刀割一样疼。他一只手捂着腮帮子, 看到刘玉宝得意地看着他,脸上挂着阴森的笑意,突然小王向前冲一步,伸手在刘 玉宝那狞笑的脸上抓了一把,手指甲给刘玉宝脸上添了几道血印儿。这一下刘玉宝 可急了,他丢下铁锹,上手抓住小王衣领儿,往怀里一带,脚底下使一个" 绊儿" , 就把小王摁倒在地上,然后挥拳在小王身上像" 揣面" 一样一拳接一拳地打。小王 被他大手摁住,一点儿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他到底是个没经过世面的中学生,哪儿 是当过好几年地痞混混儿的刘玉宝的对手?刘玉宝边打边骂:" 让你嘴欠,今天大 爷我就治治你这张嘴--" 正骂着,突然刘玉宝打人的那只手被人抓住了。他挣了一 下没挣开,立刻松开摁住小王的那只手,反过来抡起一拳向身后打去。可是拳头没 打着那个人,自己的一只胳膊反被那人扭到背后去了。只听锁骨关节" 喀喀" 作响, 疼得刘玉宝大哈着腰,嘴里" 哎哟哎哟" 地直叫不停。那人抬起脚一下踹在刘玉宝 屁股上,手一松,刘玉宝就趴在地上了。那人两只手拍了拍手上的土,正色地警告 说:" 姓刘的,往后记住了,少拿别人的案由说事儿。他反动,你是好人?五十步 笑一百步,你是什么东西!告诉你,我姓蔡,五组的,什么时候找我全行。" 说完 转身就走。 刘玉宝趁那人转身之机,从地上爬起来,抄起平锹就冲那人后背砍去。这时候 小王已经站起来了,见事儿不好,双手从侧面用力一推刘玉宝,把刘玉宝推了一个 趔趄,铁锹从那人身边砍过去。那人急忙跳到一边骂:" 你他妈不知死的鬼,敢跟 大爷我使暗招儿?今儿个我让你认识认识你大爷。" 说着上前一凑步,举手就要打。 这时候两个组长和大组长陈成全赶过来把他们拉开。赵队长也从别的地方赶过 来。他紧绷着脸质问刘玉宝:" 怎么回事儿,不休息吗?为什么打架!嗯?--" 刘 玉宝那一脸横肉立刻松弛下来,一副哭相,拉着哭音回答:" 报告队长,我放弃休 息在这儿平上方,这小子上来就骂我,还勾着这个人一块儿打我,所以我才还手的。 " 说着一指旁边站着的姓蔡的。 小王听了这话,立刻予以反驳:" 赵队长,是他先用土块儿砸我又骂我,还先 动手打的我,跟人家没关系。我是被他打了,并没有打他。" " 你没打,我脸上的 血印儿是自己长的?" 刘玉宝手指脸颊歪着头凑近赵队长让他看。 赵队长一看,果然刘玉宝脸上有几道抓痕,而王振春却拿不出被打的证据来。 本来赵队长对王振春就是一肚子火儿,昨天晚上又因为他挨了郭指导员的批评。这 些邪火儿拱得赵德喜七窍冒烟儿,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冲王振春就是一脚。小王 一点儿没料到,被踹倒在地上。他刚要发火,被李贵良一把按住:" 小王注意别犯 脾气,要忍住!" 李贵良的声音虽然轻细,却字字千斤。但是小王心里窝火儿,胸 口仿佛有一股烈焰在体内冲撞,最后撞到脑袋里,终于不顾组长的劝阻,大声喊叫 :" 你为什么打人!" 赵队长瞪着眼睛咬着牙发狠地说:" 打你算是轻的,你为什 么骂刘玉宝?人家放弃休息干活儿,引起你的仇视,对不对?" " 不对!是他先骂 我' 小反动' 的。" 小王喊着申辩。 " 谁让你骂我' 流氓地痞' 的?" 刘玉宝见自己的话在赵队长身上起了作用, 心里暗自窃喜,坚持着咬小王一口。 赵队长不爱听这些打嘴仗的话:" 行啦!他就算骂你' 小反动' ,也没有骂错! 你就是个顽固的反动分子。你骂他' 流氓' 也没错。你们俩是' 狗咬狗一嘴毛' 的 事儿,我管不着。我只说你王振春,一干活儿就来了病,就要求调剂。现在打架怎 么那么大劲儿?……" " 报告队长……" 小王一下子打断赵队长的话,理直气壮地 说:" 我是挨打挨骂,不是打架。" " 好小子!你还真拧啊!我就不信治不了你! " 说着抬起脚又向小王踹去。 这时候突然有一只手拉住了赵德喜:" 赵队长!" 这声调挺重的,赵德喜不由 自主把脚放下来。回头一看,见是沈队长,就说:" 老沈,你瞧见没有,这小子是 卤煮寒鸦--肉烂嘴不烂。竟敢跟我顶嘴了……" 沈队长又用力扯了一下赵德喜的衣 襟,然后冲小王申斥说:" 站起来!干活儿不行,打架还蛮有劲儿的,有力气有能 耐在劳动上比比,那才算有本事。" 王振春心里的火儿还没消,接过话来甩出一句 :" 比就比!打架我不会,干活儿绝对比他强!" " 什么--??" 刘玉宝在两位队 长面前当然不服软儿。" 干活儿你比我强?哈哈--除了篱笆都是墙(强)。小子诶, 论什么你也比不了我。不信,咱们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赵队长斜睖了王振春 一眼,没好气儿地说:" 就凭你哪份德性,还想跟人家比--" 沈队长眼珠子一转, 觉着这是个机会,让他们两个在干活儿上较较劲儿,兴许能掀起一个比武高潮来, 于是他用力拉了一下赵德喜,截住他的话茬儿说:" 刘玉宝说得对,是好汉是孬种 得拿出点儿真本事来。王振春,你敢不敢跟刘玉宝比试一下?" 小王被沈队长这话 激得满脸通红,丝毫没有考虑地甩出一句:" 怎么不敢?让他划道儿吧,怎么比? 是抬还是装?" 沈队长挥手示意小王别急:" 这样吧,等我们回去研究一下。我算 你们响应党的大跃进号召,具体比武规矩今天晚上开会研究了再公布,开工吧…… " 收工的路上,王振春有意识地在队列中找到姓蔡的那个人,当面向他道谢。只见 那人大约五十岁左右,干巴瘦的一个小老头儿,可是面色红润,双目有神,说起话 来底气十足:" 小王啊,没什么谢的。我这个人就是看不惯欺软怕硬的人。不是我 吹,像他那样的人,三个五个还近不了我的身。往后有机会我教你几手。不敢说打 人吧,挨几下打是经得住的。" 小王唯唯喏喏地答应着,心里想:" 对呀,往后学 几手拳脚,在这个地方混,看来不会这么两下子还真不行,挨了打还没地方讲理去! " 沈队长兴冲冲走进" 队部" 的席棚里,只见郭指导员正端着茶缸和李队长说话, 就问:" 老郭,什么时候回来的?情况怎么样?" 沈队长焦急地问着,把帽子从头 上一把撸下来扔在床铺上,站在那里盯着老郭看。 老郭把茶缸放在箱子上,手在嘴上抹了一下,笑着说:" 你别急,先让我喘口 气儿。咱们俩是前后脚进来的,小赵呢?" 老郭眼睛望着小沈的身后问。 小沈手往外一指:" 他在督催木工修理工具呢,马上就来!" 老郭从他那旧得 发黑的黄挎包里取出一张报纸递给小沈说:" 来,你先看看这张报上有关八届二中 全会的消息,等小赵回来我再把情况一总传达给你们。" 郭子义是昨天晚上去总场 找钟政委汇报工作的,因为赵德喜和他在管教工作的认识上有分歧,而小赵说他是 " 右倾" 这个词儿让李队长和他都有些心神不宁。" 右倾" 这顶帽子就像孙悟空头 上那个" 紧箍咒" 一样,在社会上那可是一只能让人灭顶的帽子。所以李队长力主 老郭去总场一趟,以求得钟政委的指示。如果自己确实错了,就赶紧改,免得陷进 那个政治泥潭拔不出脚来。因为这些年的政治运动确实让李树德有些心惊胆战,尤 其眼下在他管辖下的不少人,不久前还是政府部门的干部,哪个都比他职位高,可 一个" 右" 字就把他们打到这里劳动改造来了。这些前车之鉴时时在眼前晃动,提 醒着他要处处小心。再有一点,就是钟政委指示要照顾的那个老头儿也让他心烦: 给他安排轻活儿他偏偏不干,硬要上工地干活儿去。依着赵队长的意见:" 管他呢, 让他劳动劳动有什么不行?" 可是社会是复杂的,尤其这些教养人员中鱼龙混杂, 兴许真有根子硬的,自己得罪不得,万一让他在工地干活儿有个三长两短,这个责 任他可负不起。所以他在老郭临行时特意嘱咐他上钟政委那儿探探口风,如果钟政 委表了态,出什么事儿上边负责,自己也就不怕了。 老郭听赵队长在" 队部" 席棚外边和伙房做饭的人在说话,就伸出头去叫:" 小赵!过来一下,咱们开个会。" 小赵见指导员回来了,三步并两步地走过来。他 也很想听听指导员能带来什么消息。因为他和李队长、沈队长在管教工作上有了分 歧的意见,也曾偷偷儿写了一封告状信托人捎到总场呈给管教科宋科长。如果老郭 回来口气变了,就说明自己的观点是对的,今后在队里说话就要更硬气一些了。 老郭见小赵进来坐下,就正襟危坐面色严肃地说:" 我今天去总场,钟政委去 北京处里开会了,我把情况跟宋科长谈了谈。宋科长让我拿回一些报纸来,首先在 干部中组织学习,而后在劳教人员中组织学习。过几天钟政委回来还要召开全体干 部会议传达中央文件。现在我们首先学一学这张《人民日报》。" 说着他从箱子上 拿起一张报纸:" 小沈,你把报上的这篇文章念一下。" 小沈接过报纸一字一字地 念:" 中国共产党第八届全国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情况……" 小沈念完之后,老郭 着重指出:" 党中央、毛主席制定了建设社会主义时期的总路线,这就是:鼓足干 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这十九个字咱们要熟记在心,尤其核心 的十二个字要背下来。报纸上也讲了,要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在咱们这种性质的单 位,同样也存在调动积极因素的一面。要调动劳教人员改造的积极性,劳动的积极 性。具体的措施宋科长说等钟政委从北京回来再研究。宋科长让我转告赵德喜同志, 对劳教人员中的坏分子,抗拒改造分子应该恨,应当打击,但是还应该以教育为主。 能挽救的我们一定要挽救。这是' 推一推,拉一拉' 的问题。作为党和政府的干部, 除了对重新犯罪、性质严重的少数人要绳之以法之外,大多数人还是要给予与人为 善的教育。反正他们已经身在劳改农场了,接受改造也要改造,不接受改造送到劳 改队还是要改造。宋科长希望咱们干部要学学毛主席' 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 的问题' 的论述,把党的改造事业搞好。也希望咱们干部之间要搞好团结,多开展 批评和自我批评。所以我刚才和李队长研究了一下,咱们四个人也要定期开会学习, 提高觉悟,跟上社会上的大好形势。另外,总场生产科的人告诉我,据气象部门预 告和往年的规律,七月份要下大雨。总场要求西荒地挖排水渠的几个中队要鼓足干 劲儿,力争在雨季到来之前的一个月完成任务。我和李队长研究了一下,首先在全 队开展学习总路线,贯彻中央的大跃进精神。总场答应以后每星期送些报纸来供大 家学习。在提高觉悟的基础上,掀起一个大干快上的高潮。最好能开展大比武的活 动,劳动时间要加长,实在不行就把草棚移到工地上去。当然这只是我们两个人的 想法,咱们一块儿再研究一下。" 听了郭指导员的话,小赵心里有些不服气。他认 为肯定是老郭对宋科长讲了什么话,才引出宋科长对他婉转的批评。于是他气不忿 地说:" 我也赞成以教育为主,可是对那些屡犯纪律的人不惩处,不是等于纵容他 们继续犯罪吗?上次王振春的事儿不了了之,结果今天他在工地上又和别人打架。 像这样的人不处理,光强调教育,我想不通……"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小沈打断了 :" 这件事情,小赵你了解得不深。其实是刘玉宝动手打了王振春,而不是打架。 不过这个坏事也引出了好事……" 他把两个人打架的原由讲述一遍之后接着说:" 现在两个人要在干活儿上较劲儿,我当场表示支持。正巧符合上级对我们的要求, 也符合了大跃进这个形势。只是如何开展比武,还需要咱们定个规矩,然后交组长 们研究个详细的方案,在全队里广泛宣传,鼓动更多的人参加进来。我建议专门设 一个脱产的宣传员,在工地进行鼓动工作,在全队掀起一个生产高潮,是完全可能 的。" 沈队长的建议立刻得到其他三位队长的赞同,又召集各组长开会研究出一个 具体方案:(一)比武分小组进行,每个小组由三至五人组成,可以在本组组合, 也允许几个小组的人凑在一块,人数多少不限,但每人最低必须完成一个定额。 (二)每小组分给十米工段,由宣传员每半天公布一次成绩。 (三)中队分设小红旗、黄旗、白旗各一面,按头一天完成情况,完成工效最 高的插红旗,第二名插黄旗,最低的插白旗,连续三天插白旗的小组取消中午和工 间休息,加班加点,同时小组里做检查。连续一个星期插红旗的小组记一次功,小 组长可评为思想改造积极分子,立三次功者可向上级申报解除教养…… 队里宣布今后除大病之外,小病一律坚持劳动。年老体弱的人由队里批准,可 以在各组内从事平上方土等轻一点儿的工作。 中队的口号是:大干三十天,劳动定额翻几番;奋战一个月,思想改造大飞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