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久旱后的暴风雨 大会结束之后的两天里,分场的几个驻扎地各队间显得十分忙碌。路远的,有 马车拉运调动的人;近处调动的人,两人一副扁担,抬着个人物品靠两条腿走。王 振春站在临时修筑的马车道旁边,向坐在马车上往分场部大院儿搬去的余亮、胡明 言挥挥手。看着和自己说得来的朋友全调走了,唯一和自己说得上话的李贵良也升 为中队的统计员,他心里被一丝惆怅闷压着,忧郁愁闷搅得他六神无主心神不宁, 独自一个人闷闷不乐地躺在铺上闭目养神。 第三天各队出工,在分场指定的地段挖分支排水渠。这种排水渠开口不到十米, 所以中队决定采用按人头分段单干,同时展开土方竞赛,每组选一名记工员登记成 绩。王振春被指定为组里的记工员。一到工地,每人一段开始插锹甩土,要求把挖 出来的土全部甩到水渠外侧,平整成一条能通马车的农道。 这个活儿,比挖总排水渠轻多了。加上这些人经过几十天的锻炼,绝大部分人 的手、脚、腰都练出来了,所以一上午最高成绩达到七方土,这已经超过定额四方 的近一倍了。赵队长高兴得面带笑容。这是他升任中队长后第一天出工就有这样好 的工效,他心里美滋滋的。" 这是个吉兆!要创个全分场第一!" 他脚不停闲儿, 在工地上到处走着,嘴里大呼小叫地吆喝着:" 加油干哪!""放卫星啊!" 并不时 对这个人叫一声:" 快点儿干!" 对那个喊一嗓子:" 快挖呀!" 他那略带四川口 音的尖声在工地上鸣响着。他看到王振春的活儿段挖得比旁人少了点儿,就上去冲 小王后屁股踹了一脚,骂了句:" 王振春!你个龟儿子消极混泡!" 小王被他踢了 一脚,可又不敢还嘴,心里气得直骂:" 王八蛋的!眼瞎了?" 他心里窝火儿,因 为他当记工员,开工之前要给其他组员分活儿段,等全组的人都分完了,他才能干 活儿。 中午吃饭,赵队长命令中队宣传员陈成把各组的成绩公布出来,把最高个人和 最低个人全当众宣布。赵队长当场训斥了最低的个人:" 你们也是人,饭一点儿不 少吃。纯粹一群饭桶!尤其是个别人,肯定是对政府不满,对没有解除他教养不满。 像二组的王振春,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你有什么不满的?照你的罪过,攻击中央 领导同志,枪毙十回都有富余。告诉你们这些坚持反动立场的人,摆在你们面前的 只有低头认罪,老老实实接受政府的改造,反抗是死路一条……" 他正讲得兴头上, 沈指导员上来用手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服。他不高兴地看了老沈一眼,无奈地结束 了自己的训话,随老沈一块儿离开人群,坐下来谈话。 " 小赵," 沈指导员话音中带有一些焦虑的成分:" 分场布置的防雨工作,其 他队全动起来了,你怎么没布置呀?" 听了这话,赵德喜有些不高兴,气冲冲地说 :" 这事儿怎么布置?你瞧这天气,热得像蒸笼一样,天上连一丝儿云彩都没有, 哪儿有下雨的迹象?再说了,分场光布置任务,又不给下边减少挖渠的任务,这劳 力从哪儿出?" " 先别强调客观。" 小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天有不测风 云,何况分场是从总场得来的天气预报。既然其他队都动手了,咱们总不能置之不 理吧?" " 好!既然你说了,那就听你的,谁让你是指导员呢!你说怎么干吧,反 正我看是多余的。这边不是在加紧盖房吗?即便下点儿小雨,又有什么了不起?" 赵德喜一肚子不高兴,甩着咧子。 小沈耐着性子,心急火燎地说:" 想不通归想不通,上级的指示一定要执行。 从下午开始,每组抽出几个人赶回住地,打苇草往席棚顶上盖,同时拉水和泥把棚 顶抹一遍滑秸泥。如果时间充裕,可以抹两遍滑秸泥。这样就可以遮雨了。" 赵队 长漫不经心地听着,用手扯了一根苇杆,下意识地一节一节折断。听老赵说完了, 他瞪大眼睛说:" 抽人我不反对,可是抽人任务不减,这几个人的任务就得由组里 其他人背上。完不成任务加班加点也得干。不然就不许抽人。我是负责生产的,完 不成任务,我这脸往哪儿搁?这我话先说了搁在这儿,要是老天爷不下雨,白抹了 房误了工效,你可得负责任。" 也许是真让赵德喜猜中了,自打各组抽人抹棚顶开 始,老天爷是一天一个大晴脸儿,从早上旭日东升到晚上红日西沉,天空中晴空万 里,即使偶尔有一朵薄云飘来碧空,也是箭一般划空而过,仿佛是生怕速度慢一点 儿会被滚烫的阳光融化得烟消云散似的。因为抽了一部分劳力影响工效,所以赵队 长每天一起床睁开眼就是催着全队人出工,工间休息和午饭后的休息全部免了,晚 上不到伸手不见五指不吹收工哨。" 不把任务完成了,死也得死在工地上!" 赵队 长发着狠地在工地叫喊着。看着这碧空万里的天空,沈指导员也觉着赵队长当初的 想法也许是对的,不由得也天天跟到工地在各组转悠,催促大伙儿加油干,把丢掉 的工效找回来。 老天爷似乎真要热出个样儿来给这些被人民" 唾弃" 的人们看一看,金亮的太 阳仿佛被蓝天钩住一样,久久不肯西去。那火一般的热光洒在大地上,挤榨着土壤 中那仅存的一丝儿水气,逼迫得大地紧缩着身体,使地面上现出一道道干涸的裂缝。 地面上的芦苇和一些碱蒿子,由于地下没有水份供它吸收,而阳光又拚命地在吸吮 它们身上那可怜的一星星水气,使它们在无法反抗的命运面前垂头搭脑无精打采带 死不活地兀立着,苇叶全卷曲了。工地上干活儿的人们,胸前被腾腾的热气蒸着, 后背和头顶被滚烫的阳光烤灸着,每个人心口都像有一团火一样,让这里外的热气 憋闷得恨不能撕开胸膛,把心肝肚肺全掏出来透透气儿。 在这热气蒸烤中,人们体内的水份循环飞快地运行着,汗水如流似地从人们头 上、身上往外淌,逼得人们不得不穿梭般来往于开水车旁,往嘴里灌一碗碗的水, 并借此机会喘一口气儿。不到半上午,平时够喝一天的开水竟然被喝干了。 拉开水的是一个刚刚被解除教养的叫刘长江的职工,此刻正站在水车边上骂咧 子:" 你们他妈的吃了多少盐哪?上这儿拿我这开水撒耙子来了,害得刘大爷我还 得去拉水!你们这帮孙子,个个都是直肠子……" 他在那儿叫骂,旁边有人不服气 了:" 干什么?你他妈的想耍三青子呀?还轮不上你呢!别瞧你是解除了的,惹急 了大爷照样大嘴巴搧你。" 说着就往刘长江身边挪脚步。 刘长江一米五的个头,小脑瓜儿光光的没几根头发。他气急败坏地反骂:" 孙 子,别拿解除来恶心我。解除管什么?还不是照样在这儿熬着,有他妈什么两样的? " 说着,圆瞪的双眼往前凑。 眼看一场架就要打起来。因为人人心里都憋着一团火气,仿佛只有打一架或看 别人打一架才能发泄掉这团无名之火。 沈指导员听见了,赶过来喝问:" 干什么呢?干活儿去!别在这儿磨嘴皮子。 " 旁边有人搭话:" 报告指导员,不是我们不干活儿,这么热的天儿,一点儿开水 都没有了,还不让我们渴死?我们让他去拉水,他仗着自己是解除了的,在这儿海 骂,还散布对政府不满言论。" 沈指导员盯了刘长江一眼,声音低沉却有份量地问 :" 刘长江,你散布什么言论了?" 刘长江自恃已经是职工,慢条厮理儿地回答: " 我这不叫散布不满,我这是说的真事儿。本来嘛,按照政府原来的规定,我解除 了教养,就应该让我回北京原单位。可是到现在黑不提白不提的,还让我在教养队 里干活儿,我当然不高兴了。" 说完话,他把脸一扭,满不在乎地坐在水车把上。 " 不是跟你谈过了吗?我们要和你原单位联系好,人家要你,才能让你回去。 怎么?这几天的工夫都等不及了?再说了,你的工作就是供大家喝水,现在开水没 了,还不赶快去拉,在这儿废什么话?" 这时候赵队长过来,接过话茬儿来怒骂: " 你小子不想活了?你以为能给你解除就不能再把你关进来?告诉你,也就是我一 句话的事儿。你再不去拉水,马上到组里干活儿去!" 刘长江一听赵队长这话茬儿 太硬,不敢再顶撞,于是从车把上站起来,嘴里嘟囔着:" 这一天要拉几趟水,还 得参加伙房干活儿,我两条腿都拉木了。" 赵队长听了正要发火,沈指导员伸手拦 住他说:" 好了!今天特殊情况,我给你加派一个人帮你去拉,要快去快回,大伙 儿等着喝水呢。" 人们在这烈日蒸烤中煎熬着。体内的循环系统发狂地运行着。刚 喝进肚子里的开水,立刻从全身的毛孔中淌出来。太阳毫不吝惜地向万物炫耀它的 威力,向大地倾卸着它所有的光和热,把大地烤得似乎要燃烧起来,把人们的头皮 晒得发麻,黝黑的皮肤火辣辣的疼,连呼出的气都热乎乎的。 在工地转悠着吆喝大伙儿干活儿的赵队长,这时候也热得没有精力继续呼喊了。 他找了一个苇子密的地方,把上衣搭在苇丛上给自己制造了一个凉棚,坐在阴凉地 儿上喘粗气。工地上静得只有人们在开水车附近来回走动的声音," 咕咚咕咚" 地 往肚子里灌水的声音,以及刘长江满脑袋的汗珠坐在水车把上" 骂海街"-- 没有固 定目标的谩骂--的声音:" 孙子们!别肚子饿了拿我这开水找补,我他妈的一上午 拉三趟水了。你们悠着点儿,小心这水碱大,把那点儿肠油儿全涮没了!" 他说的 是实话,时近中午,大伙儿肚子早就空了。众人的目光都冲着饭车出现的方向,翘 首盼望着。 饭车终于盼来了。人们纷纷围上来领一勺菜汤,然后伸手在窝头筐里抓几个窝 头,一边走着,几口把菜汤吞下肚。有的人学着赵队长的办法,用铁锹和上衣给自 己制造一个阴凉地儿出来,坐在那儿慢慢吃窝头;有的人干脆躺在下挖了一米多深 的湿土上,借那点儿地下返上来的凉气儿来抵消太阳光泼下来的燥热。工地上仍然 是静悄悄儿的,因为热和累,人们已经懒得开口说话了。大伙儿三下五除二把窝头 吞咽下去,立刻仰面朝天躺下休息了。 整个工地只有刘长江没有休息。他三口两口把窝头吃下去,就忙着去叫中队临 时指派的那个人一块儿回去拉开水。因为水车里的开水已经见底儿了。可是那人躺 在潮地上死活不干:" 现在是中午休息时间,凭什么要我去拉水?谁爱去你就找谁 去!什么时候出工哨响了,咱们再走!" 刘长江当然不干,他跺着脚骂:" 孙子! 一会儿大伙儿起来干活儿,要喝开水一口也没有,让我挨骂?别装丫挺的,快起来 跟我走!" 两人正吵着,突然有人惊叫一声:" 哟!你们看哪,天边上起乌云了! " 这一声叫,惊得大伙儿都爬起来手搭在眼眉上方往远方眺望。只见远处地平线上 有一条墨黑的" 丝线" 漂浮在天地之间,渐渐地向东飘来,而且迅速在膨胀,不大 一会儿,映入人们眼帘的已经是一道齐头并进的" 黑墙" 。刚才还在逞威肆虐的骄 阳不知是终于累了还是被这眼下迅猛飞来的乌云吓住了神儿,顿时收起了它那万道 金光,躲进了云层的高处。刚才被赤热的空气蒸烤得喘不过气儿来的人们,这时候 顿觉一股清凉的爽意从心底升起。随之一股轻柔的小风夹裹着一丝儿凉意从西边掠 来,吹在光脊赤背的人们身上,使大家顿生一种凉爽的惬意。 这时候赵队长从他那临时小凉棚下站起来冲大伙儿喊:" 天儿凉快了,快干活 儿吧!" 听到他的喊声,刚才被燥热定住了身子的人们纷纷活动起来。这时候不知 道谁叫了一声:" 报告队长,看这天儿,怕是要下雨了吧……" 没等他说完,赵队 长的怒吼声就响起来了:" 龟儿子们!天热了吧叫唤晒得凶,刚刚凉快一点儿,又 叫着要下雨!还想不想干活儿了?不想干的给我站出来!看我不把你的皮扒下一层 来!" 赵队长吼了这么一气,吓得众人再不敢吭声,全都低头挖土去了。 可是老天爷却不怕赵队长的吼声。它用那无形的巨手推搡着浓墨似的乌云,铺 天盖地般从远处涌过来。不多久,映现在大伙儿眼帘中的是一排搭天接地的黑色巨 浪,墨色的浪花儿在飞速地翻滚着,噬天吞地。同时风也大了,荒地上的芦苇被风 吹得摇头摆脑。风裹挟着地面上的干土面儿,形成一道道强劲的沙尘暴,扑头盖脸 地向工地上的人们扑过来。不知是风拉扯着乌云,还是乌云推搡着风,反正天色渐 渐暗了下来,一直逞威肆虐了几个月的太阳,此时已经不知躲到哪儿去了。乌云在 膨胀,尘风在怒号,整个工地此时已经是尘土飞扬,仿佛下了一场尘雾一般,不用 说大伙儿心里都明白:积聚几个月的暴雨终于要来了。但是看到赵队长气势汹汹地 在工地上转悠,谁也不敢多说话,只好眯着眼睛背对着风一锹锹地甩土。 沈指导员心里明白:" 风是雨的头" ,赶忙叫住赵队长:" 小赵,看样子一场 大雨就要来了,咱们得做好准备,不行就赶紧收工吧……" 不等他话音落下,赵德 喜好不耐烦地打断他说:" 我看不一定,这么大的风,会把云彩吹散的。再说,即 便下点儿雨,凉快了好干活儿……" 他的话音刚落,一滴硕大的含泥的雨点正巧落 在他那说话的嘴里,害得他一个劲儿" 噗噗" 地往外吐口水。这时候疾风好似和赵 队长作对一样,突然地停了,可是飘飘洒洒的雨滴裹着刚才被风吹扬起的尘土落了 下来,打在光脊露背的人们身上、头上,给刚刚退了一身燥气的人们一种似冰针扎 的感觉。但是大伙儿仍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机械地挖土甩土。 这时候宣传员的声音响了起来:" 同学们!咱们要发扬大跃进的精神,小雨大 干,这是咱们放卫星向党献忠心的时候到了,同学们,加油哇!……" 乌云遮顶, " 隆隆" 的雷声一阵紧似一阵,在墨黑的云层中滚响着。一道道耀眼的闪电撕破乌 云,以它那紫色的电光照亮了大地。雨越下越大了,刚开始猛吸雨水的土地也开始 泛着吸饱水份的亮光了。低洼的地方已经有了混浊的积水,雨滴打在水面上溅起道 道水花儿。干活儿的人们全身湿透,开始感到一丝儿寒意,可是大伙儿见赵队长仍 然站在水车边,没有一点儿要收工的意思,只好加快挖土的节奏,用身体的热量来 抵御这感到刺骨的寒雨。 雨越下越急,雨粒儿连成线,白亮白亮的,打得工地两边的苇叶" 刷刷" 作响。 这声音像一把利刃一样刮着大伙儿的心。有的人就向组长嘟哝:" 组长,该向队长 请示一下了吧,这么大的雨,怎么干活儿?" 雨的确太大了,大伙儿脚底下的土变 得湿滑,有些站不稳了。可是组长们望着铁青着脸盯着大伙儿的赵队长,谁也不敢 去惹这个麻烦。终于连宣传员陈成也觉着受不了,因为他本来体瘦如柴,又是站在 一边不干活儿,尽管他拚命喊了一阵子,可终究顶不住那股刺骨的寒意。但是他也 不敢去惹赵队长,只好来到水车旁找沈指导员。 沈指导员正坐在整个工地上唯一一块干地儿--水车下边避雨,那豆粒大的雨点 打得水车上的水桶" 咚咚" 地响着。沈指导员心里也烦得很。这么大的雨,其他队 肯定已经收工了。可赵德喜这个人好大喜功,新官上任三把火,硬是不肯收工。按 说中队里指导员是第一把手,可是小沈不想在这些教养人员面前和赵德喜争高低。 万般无奈,他只好挨着雨淋陪着赵德喜在工地上转悠。可是这冰冷的雨水渐渐把他 的上衣浸透了。他的身体本来比赵队长单薄,一阵寒噤打过,他只好躲在水车下边 避雨。 听了宣传员的话,他点点头说:" 这样吧,你去把赵队长叫来,我们研究一下 再说。" 赵德喜此刻心里有些后悔,刚才沈指导员建议收工,自己的话说过头了, 这一阵雨越下越大,他身上、头上全淋透了。本来他也看见工地上唯一可以避雨的 地方--水车下面,可是沈指导员抢先了一步。他无法去和老沈挤,而且也没法儿去。 他有点儿生自己的气,更生沈指导员的气:" 你是指导员,你下命令收工不就完了? 干嘛大伙儿都僵在这儿挨雨淋?" 心里越想越气,仿佛一把火在心里燃烧。他一拐 一滑地在工地巡视着,吆喝着,训斥着。那缩在沟边避雨不干活儿的周鼐鼎更成了 他的泄气筒,不单搧了他一个嘴巴,还踹了他两脚。他气哼哼正往水车这边走,想 找老沈商议收工的事儿,可又觉着没法开口。 听了迎上来找他的陈成转达指导员的话,他二话没说,大手一挥说:" 行了, 我不用去了,你就喊收工吧。注意把人数点清,千万别有趁乱逃跑的。" 说完他扭 着腰,一步步往水车那边走。 突然他想起什么来,停住脚转身对陈成喊:" 陈成!叫周鼐鼎--" 他沉思一下, 又喊:" 还有王振春!让他们两个人把水车拉回去。派一个组长押着。" 清河农场 的土壤,是一种粘性极强的黏胶土,前几个月春旱,大地干裂,地土松散,只要人 走过几次就会碾成粉灰。可是这种土一遇上水,尤其是暴雨浸泡之后,就成了一种 黏结力特强的黏胶泥。清河农场及附近老乡的自行车,没有一辆是有" 挡泥板" 的。 因为有挡泥板的自行车,一遇上下雨,胶泥粘在车轱辘上,就会连推都推不动。平 日几十天来大伙儿出收工踩实的小路,此时鞋底踏上去就像走在冰上一样,一步一 滑,一步一扭脚--以便把牢牢粘在鞋底上的黏胶泥甩掉。人空身走尚且这样,更不 用说拉一辆双轮水车在这泥泞的胶泥地上行走了。拉这样的车,简直是活受罪。 王振春接到命令不敢不从。他看一眼阴沉着脸的周老头儿和有些沮丧但在他们 面前又有些得意的" 押车组长" 尹志奎,然后一弯腰抄起水车把:" 老周,你在后 边推,手扶着车,不会滑倒的。" 小王原以为两个人拉一辆空水车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是刚拉了几米远,两个轮子就挂满了厚厚的胶泥,好似大地用两只巨手抓住车轮 似的,比拉一辆装满水的车还累,而且车轮挂满泥以后就不转了,等于在泥地上拖 着走。这一下,小王有点儿受不了了,才拉了十几米远,就累得他呼哧带喘的,只 好停下脚步喘口气儿。 尹志奎一个劲儿吆喝:" 别停下,快走!这么大雨,淋着舒服吧?姓周的,你 真是悚蔫奸带糗边儿,使劲儿推呀!让你干嘛来了,扶着走哇?" 可就是姓周的跟 着一块儿推,水车也走不远就得停下来用铁锹把轱辘上粘着的胶泥刮掉了才能走。 就这样停停走走,雨仍然无情地下着。尹志奎这一下真有点儿绷不住劲儿了,于是 他提出自己用铁锹在两个车轮上刮泥,让车轮上的胶泥可以边走边被刮去,这样小 王才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气喘吁吁地把水车拉回了住地,这时候队里已经开过晚 饭,天也麻麻黑了。还算不错,沈指导员早就吩咐伙房给他们三个人留下了一些酸 辣汤。虽然后来尹志奎、周老头儿都因为雨淋得受不了而真的用力推车,加快回家 的速度,可小王还是被累惨了,两条腿、两只手都麻木了,脚上的鞋一只被胶泥粘 掉了鞋底儿,一只鞋帮儿撕裂了一个大口子。他疲惫到了极点,浑身酸软,一点儿 劲儿都没有了。喝了两碗酸辣汤,吃了饭,就想躺下睡一觉。但是回到草棚一看, 他被棚内一片狼藉的情景惊呆了。 虽然事先棚顶上糊了一层滑秸泥,可是因为雨太大,这层薄泥已经挡不住凶猛 砸下来的雨滴,雨水混合着泥汤从棚顶漏下来,棚外下的是大雨,棚内下的泥汤。 大伙儿全把行李卷起来集中堆在棚中央一块不漏雨的地方,众人也零乱地坐在行李 上打盹儿休息。小王的铺盖虽然被别人卷好了堆在一起,但是已经没有他可以坐的 地方了。无奈,他只好换下身上的湿衣服,寻找一处漏雨之间的空隙,侧着身子靠 在棚柱上闭目休息。 天阴得像个黑锅底,又低得仿佛要压在人们的身上,使人胸口发闷。更让人心 烦的是雨一个劲儿地下,丝毫没有变小和停下的迹象。 雨滴打得刚盖好的队部房顶" 咚咚" 响,搅得躺在床上的郑队长心烦意乱,顺 口甩了一句:" 真他娘的,一连几十天不下雨,可这一下起来又没完没了--" 话音 儿没落,一滴水珠正巧从房顶上的苇把子缝隙中漏下来,砸在他的脑门儿上。" 哟! " 他一惊,立刻从床上爬起来,仰着脸搜索着漏雨的地方:" 他娘的!这盖的是什 么房?刚住下就漏了!" 他一边把行李往旁边挪动一边破口骂着。 赵队长躺在床上一直不想开口。他也心烦。浑身淋透了,湿衣服丢在脸盆里, 知道小郑对他不同意收工非常不满,只是因为他是中队长,小郑不好说出来,这是 甩脸子给自己看,所以他顺口搭音儿说:" 好啦,小郑,这就不错啦!比草棚里住 的强百倍了,别再不知足了……" " 您这话我听着不顺耳。那些人能跟我比吗?我 是正牌儿的转业军人,共产党员,历史光荣清白,没犯过任何错误。我应当比他们 强!让我来当这个劳改队长,就够窝囊的了。他们应当改造,应当受罪,可我也得 陪着他们一块儿受这份儿洋罪,您说冤不冤?我这是不知足么?" 小郑这一番牢骚 话像一根根钢针扎在赵德喜的肺管子上。他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地上气哼哼 地冲着小郑发火:" 你有什么冤的?你不过是一个大头兵,不是上这儿来当队长, 你到哪儿拿工资去?回你那河南老家,还不是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别不知足了吧! 你是清白的,难道我是犯错误的不成?告诉你,干咱们这一行的,就得有吃苦的准 备。这是党和人民对咱们的信任和考验。千万不能有抱怨的心理。这是很危险的, 要犯政治错误的。这样发展下去,有一天你也会和那些人一样去住席棚的……" 赵 德喜机关枪似的一连串的训斥,吓得小郑再不敢吭声。这时候沈指导员推门走进来, 一边脱身上的雨衣一边说:" 好大的雨呀!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停的。" 说完他 把雨衣顺手挂门后边的钉子上,站在原地眯着眼睛看着屋里。因为这房子刚盖好不 久,窗户还没安玻璃,只是临时用报纸糊上的,这一下雨,把报纸都打湿扯破了。 为了防止往屋里淋雨,就用一张苇席钉在窗子上,虽然挡了雨却也把光线挡往了。 等目光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小沈伸手把马灯拧亮一点儿,然后坐在自己床上一本正 经地对赵队长说:" 小赵,刚才我在几个草棚转了转,那里实在没法儿住人了。外 边下多大,棚里也下多大,而且下的是泥汤。我琢磨着,咱们队部外间的会议室, 还有伙房和仓库都是新盖好的,可以让大伙儿搬过来避避雨。不然,照这样下去, 不少人会淋出病来的。你看怎么样?" 赵队长也坐下来想了想,思忖着说:" 会议 室是可以的,但仓库是伙房存面粉的地方,伙房又是做饭的地方,怎么住人?" " 没事儿。" 小沈立刻回答说:" 我刚才跟管理员说过了,仓库基本上已经腾空。不 过为了保险起见,可以让小队长和队里的一些老弱人员住进去。像张浊臣那样的人, 上级一再强调要照顾好,如果把他淋出毛病来,咱们怎么向钟政委交代?伙房做饭 的时候,让这些人集中到不碍事儿的地方坐着,反正是临时凑合几天嘛。" 命令一 传达,各组人员就像下雨之前的蚂蚁搬家一样,抱着个人的铺盖冒着大雨往指定的 房子里搬。大伙儿都争先恐后地在雨地里跑,生怕占不上位置。不少人滑倒了,滚 了一身的泥水。会议室里平时能容几十个人的地方,现在挤进了百十号人,人声嘈 杂,沸沸扬扬,吵得郑队长实在坐不住了,拉开队部的门,头探出门外吼了一声: " 你们干啥呀?有啥好吵的?" 一位组长恭恭敬敬地回答:" 报告队长,这屋小人 多,怕是容不下这么多人……" 他的话音未落,赵队长从外边走进来,顺手把雨衣 的帽子往后一掀,凶巴巴地吼叫:" 怎么容不下?听我的号令,一个组一个组地往 下排,你们都住过收容所,每人三十公分交叉着睡!" 但是即便这样,还是容不下 涌进来的人,最后只好让大伙儿坐在个人行李上,背靠背睡。于是这小小的会议室 就像夏日水塘里的" 蛤蟆吵坑" 一样,争吵的,谩骂的,甚至为了躲开靠窗口的位 置,几个人打成了一窝粥,直到赵队长、郑队长一同上前喝斥,才算住了手。最终 由赵队长金口玉言照花名册点名,轮到谁去什么地方就坐在什么地方,这才算勉强 把人安排坐下了。 沈指导员把在伙房住的人安顿好之后,已经是夜里十点钟。他总算松了口气, 用手把雨衣扯紧一些,然后高腰胶靴在泥水中" 呱叽呱叽" 地踩着。他最后还要到 各个席棚去看看,再回队部去休息。手电筒的光柱中连成线的雨点急刷刷地往下落, 地面上已经到处是积水的泥坑。他心里叹了口气儿:" 这个鸡毛官儿当得真不容易! " 他觉得在这里当官儿也大有学问。原来他当小队长--劳教人员实行自管之前,中 队之下设小队长,也是干部编制,自管之后因为有了教养人员的小队长,所以干部 一律都稀里糊涂地叫" 队长"-- 队里有什么事儿,全有李队长、郭指导员顶着,用 不着他操心。可是李队长现在升为分场副场长,这个时候一定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外 边下雨的情景,不会像他这样冒雨淌水在雨地泥坑里转悠吧? 他心里似乎产生了一种怨忿,可是不等他再进一步乱想,就听到一个草棚里有 人说话的声音。这使他不由得心内一惊。看来是自己忙晕了头了,应当现场点名。 这倒好,居然有人趁乱没有到指定地方集中。" 是不是企图逃跑?" 他心里顿生这 个念头,不过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看法,因为这样大雨滂沱的天气,是不会有人愿 意出走的。他用手电筒往有声音的草棚内一照,这才发现居然有人在棚内打开行李 睡下了。 原来是王振春和张浊臣两个人,在棚内人搬走之后腾出来的不漏雨地方,把行 李打开并排躺在被窝里聊天儿。如果不是有张浊臣在内,沈指导员完全可以打他们 俩一个" 企图逃跑" 的罪名。可是这个姓张的老头儿是个不简单的人物,总场钟政 委对他都敬畏有加,他一个小小的指导员自然不敢招惹这位中队里的" 特殊人物" 。 但他既然来了,又不能不管不问。他张浊臣再有背景,眼下也是他队里的一名劳教 分子嘛。所以他用手电筒的光柱照在两个人的被子上,语气咄咄逼人地厉声问,但 声音却有些发颤:" 怎么回事儿?你们为什么不和大伙儿在一块儿?你们两个在谈 些什么?" 张浊臣没有答话,仍然躺在被窝儿里。王振春立刻从被窝儿里站起来端 正身姿说:" 报告队长,我刚才搬过去了,可是那屋里吵得厉害,根本没有我的地 方,所以我只好又搬回来和他一块儿住,我们在闲聊天儿。" " 张浊臣,你这么大 年纪,怎么睡这儿?万一淋出病来怎么得了?干脆你搬到仓库去住,我让小队长给 你腾出一张木板床来。" 沈指导员声音轻柔、语气和缓地对张浊臣说着,张浊臣仍 然躺着,不动声色地回答:" 谢谢指导员,我就在这儿挺好的。您放心,我不会跑 的,您休息去吧。" 沈指导员没想到自己的好心被当作驴肝肺了,可他也不敢发脾 气,仍然笑眯眯地说:" 要不然我叫人给你送一盏马灯来?" 这次张浊臣没答话, 只是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出去。小沈无奈,只好把心里的火儿硬压下去,脸上硬挤 出一丝儿笑容来返身走了。 棚内立刻陷入一片漆黑之中。除了单调的雨点敲打棚顶的声音之外,没有其他 的声响。这雨点的单调声音让两个人都有点儿心烦意乱的感觉,使他们一时无法入 睡。王振春主动先开了口:" 老张,队长照顾你,你怎么不去呀?" 老张连头也没 抬,答了句:" 我不需要照顾,这不是挺好吗?" " 说心里话,队长照顾你干轻活 儿你不去,照顾你住砖房你还是不去。像你这么大年纪,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万 一得个病出来,还不是自己受罪?" 小王心里实在闷得慌,因此用话引老张和自己 闲聊解闷儿。 可是老张却没有搭话。这使小王觉着很尴尬,只好闭上眼睛听着棚外那单调的 雨声。过了一会儿,小王朦胧着似乎要睡着了,老张却开了口:" 唉,说实在话, 不少人都问过我同样的话,其实我不是不识抬举愿意找罪受。我只不过觉得既然上 级党委把我划为右派分子,送我到农场来,就是要我接受思想改造的。论资历,就 算是北京市公安局的局长,也没我资历高。延安时期我就是共产党的一位县长了。 当过我秘书的人,现在都当上部长了。可是我既然犯了错误,就不能倚老卖老躺在 资历上吃饭。更何况我从内心深处觉得我应当受这个处罚,经受艰苦的磨练。这样, 我内心深处的愧疚才会轻一些。我这是在赎罪呀--" 他拖长尾音,在黑暗中颤动着。 他这好似自语的话引起了小王的好奇心,顿时睡意全消。他急着问:" 您都当 过那么大的官了,有什么罪可赎的呢?" 老张深深地叹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来,从 枕头下取出他那黑布烟荷包和一支黑得发亮的烟斗,慢慢地装上一袋烟,从容地点 上它,大大地吸了一口,随着一口浓烈的叶子烟喷出,他开始讲述起过去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