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教养队的严管组 下午一开工,赵队长把二组组长张奎印、副组长尹志奎叫到一边面授机宜。于 是张组长把全组十几个人叫到一起,宣布打乱原来的劳动组合,全组分成两个小组, 一个小组八个人,由张组长带领干活儿,是两个人装泥条供三副抬儿,另一组尹志 奎带领七个人,三个人装锹,四个人两副抬儿。张组长把组里几个壮劳力全部集中 到他这个小组,指派一个外号叫" 老土匪" 的人和周老头儿抬一副抬儿。这个" 老 土匪" 是个四川人,五八年从四川来到北京找工作被收容教养的。他从小在老家就 参加劳动,练成一副铜筋铁骨的身板儿,尤其擅长抬土。本来上次宣布解除教养那 一批人中有他,因为在一次干活儿中,他不服赵队长的训斥,用四川话骂了赵队长 一句。不承想赵队长也是四川人,这一下" 辱骂政府干部" 的罪名被扣上了,所以 至今还留在教养队里。刚才张组长交代给他一个任务,只有三个字:" 拖垮他。" 并告知只要做好这件事," 七里海" 工程完工,队长答应解除他的教养。 从分工的表面看,张奎印小组装锹的人比较累,因为两个人供三副抬儿,尹志 奎组三个人供两副抬儿。所以尽管让自己跟一个体壮如牛的人抬一副抬儿,周老头 儿还认为这是照顾他的。可他没料到,每到装他那条麻袋的时候,泥条垒得像坟头, 拍得磁磁实实。第一趟抬起来,他的腿就打软。他到底经过了防洪堤工程的锻炼, 一咬后槽牙,挺过去了。可是抬了几趟,他发现其他两副抬儿装得比他这条麻袋要 少三分之一。他本想向组长提出来,可又怕别人说他" 咬吃" 人。他想在麻袋还没 装太满就抬走,可是组长一个劲儿高喊:" 多装快跑!" 他心里隐约觉出这是组长 在算计他,但是这样的意见又说不出口。尤其抬后杠的" 老土匪" 还一个劲儿叫嚷 着" 再装两锹" ,抬起麻袋来,后杠脚步时快时慢,连推带搡,扁担在他肩膀上揉 搓得似刀割一样疼。 抬了一阵子,他提出和" 老土匪" 掉换一下位置,由他来抬后杠,可是他仍觉 得处处吃亏。头一条,因为前杠是拿扁担的,每次扁担一穿进麻袋绳儿里,前杠立 刻上肩直腰,根本不管后杠是不是上肩了。这在抬土活儿中有一句俗话,叫做" 先 起后落不吃亏" 。等他扁担上了肩,整个泥条重量全落在他肩上,走起来之后前杠 向后靠着走,还得老周用力向前推。尤其上坡的时候,前杠会突然窜一下高儿,一 不注意扁担上的绳子就会向后滑,由" 五五杠" 滑成" 四六杠" 甚至" 三七杠" 了。 突然加大的重量压得老周直不起腰来。本来就有点儿怵干活儿的他,这半天可 是受了活罪了。好容易盼到收工,他连腿筋都软了。拖着两条沉重麻木没有感觉的 腿往回走,心里在琢磨着:" 得想个主意摆脱眼下这挨整的处境。" 他盘算着,找 队长、小队长、组长求情是根本没门儿的事儿。自打到农场之后,他得罪了不少人。 一句话:嘴太欠。他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中午帮他说话的张浊臣。他知道这 个人有背景,队长们不敢惹他。如果能说动张浊臣替他说话,这一劫方才可以躲过 去。 于是他打起精神,四下里寻摸张浊臣。只见老张独自一人扛着铁锹闷头在队列 里走。 老周慢慢儿靠近他,满脸堆笑地低声说:" 老张,今天中午多亏您给我挡了一 下,不然我可就惨了,多谢……" 张浊臣看也没看他一眼,正色说:" 你少跟我套 近乎。 我不是给你挡横儿,你也甭谢我。记住我一句话,人活在世上要有自尊自爱。 " 说着话,脚步可没停。老周还想说点儿什么,可是见他那待搭不理的样子,不敢 自找没趣儿,只好打消了念头。 晚上收工后,刚端起饭碗,院子里哨声又响了。沈指导员喊着:" 各组正副组 长、小队张、统计员、宣传员到队部开会!马上来,紧急会!" 听到通知,各位与 会人员都端着饭碗,有的拿着窝头边吃边往队部集合。 沈指导员见人到齐了,马上宣布开会:" 今天只有一个内容,那就是如何加强 生活和劳动管理的问题。今天总场钟政委来到我们队里,就今后中队的生活和劳动 管理问题作了指示……" 原来,中午送饭的饭车把死了的" 眼镜儿" 拉回去,沈指 导员立刻赶回住地,向总场管教科做了汇报。因为这是教养队成立以来第一个非正 常死亡,所以总场钟政委、管教科宋科长一行人乘车赶到这里。随行的医生对死者 进行检查,结论是被毒蚊叮咬中毒而死。 听了沈指导员的汇报,钟政委非常生气,拍着桌子训斥:"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原来你们反映干部少管不过来,现在实行自管,实际上等于给你们增加了不少 协助管理的人员,现在还出这种事儿。告诉你们几个干部,下次再有这种事情出现, 少客气,立刻卷铺盖到干部农场劳动去……" 临走前钟政委留下一句话:" 严加管 教。 " 所以沈指导员把组长们叫来一起研究如何贯彻这四个字。 " 队里发生非正常死亡,虽然是他本人造成的,但是这说明我们的纪律观念不 强,没有对组员严加管束。尤其像今天中午发生的污蔑、顶撞干部的事儿,这是非 常严重的抗拒改造行为。当然,我们可以处分他,但我们还是要以教育为主,尤其 要通过艰苦的劳动来改造他。找你们来,就是让你们研究一个办法出来。" 沈指导 员话音儿一落,刚刚把最后一口饭咽下肚里的赵队长发了话:" 我还是那句话,政 府不是软弱可欺的,对那些坚持反动立场,抗拒改造的,该关就关,该报上去送劳 改就往上报。总之不能听之任之。不把他们的嚣张气焰打下去,就不能维持全队正 常的生产工作,对你们的思想改造不利。现在中队实行自管,你们这些当小队长、 组长的人要大胆管理。对个别反改造、捣蛋的人就要采取措施。像今天下午二组调 整劳力,以强带弱,加大劳动强度,让那些捣蛋分子没精神再捣乱,这就达到了改 造的目的。" 队长训完话,轮到组长们发言了。二组组长张奎印抢先第一个举手。 刚才他得到赵队长表扬,心里美滋滋的。他觉得应当把二组的好方法加以宣传 推广:" 像我们组里周鼐鼎这样的人还有几个,他们根本不能自觉地服从政府的改 造。 刚开始组内考虑他年纪大点儿,适当照顾他,让他和身体弱一点儿的人一块儿 抬土,他还老是斤斤计较,什么' 三七杠' 、' 四六杠' 吧,什么' 先起后落' 吧, 反正总是捣蛋,一天下来比别的抬儿要少抬一二十趟。组里的人对他早就有意见了。 这次他跳出来和政府对抗,我们奉队长指示,采取措施,让组里的强劳力和他配成 一副抬儿,以强带弱,一方面可以提高工效,一方面对消极混泡的人也是个强制劳 动的办法。我觉得这个办法可以在全队推广,对个人对政府都有好处。" 他的发言 刚完,尹志奎立刻举手要求发言。他不能让张奎印把功劳全抢了去,因为赵队长表 扬的是二组,他是副组长,也应当有一份儿。虽然他肚子里墨水不多,讲不出一二 三四来,可他有他的讲法:" 我坚决拥护赵队长的指示,对捣蛋的人唯一有效的办 法就是强制他干活儿,让他累得跟三孙子一样,连话都懒得说,自然就会老实下来 了。 " 但是其他组长们意见就不一样了。有的组长支持二组正副组长的意见,但也 有人持不同看法:" 我以为管理教育上要从严,比如重申中队规定的各项纪律制度, 经常开会检讨个人的执行情况,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促进我们的思想改造。但是 在劳动上,人和人年龄、体力都不一样,无法要求干一样多的活儿。这主要是看一 个人对待劳动的态度。干得再好的人要是不认罪,像二组的' 老土匪' 那样,经常 辱骂政府干部,劳动虽然好,也不能算他表现好。有些人干得虽然不多,但他已经 尽了自己的力量,认真积极地干,就不能说他比别人干得少而强制他。思想改造和 劳动改造是相辅相成的,二者不可偏废。我以为我们应当正确理解队长的指示才对 … …" 这是三组长张金定的发言。他这个人个子不高,人小力单,干活儿上不行, 可是脑子好用,嘴巴能说。有几个组长同意他的意见。讨论到最后,意见没有统一。 沈指导员注意到还有人没有发言,于是就点名道姓了:" 一组张礼,你们组长 不在,你也谈谈你的看法。" 一组组长刘玉宝因为会干瓦工活儿,被留在" 五八四 " 村参加建房工作。张礼是刚从辛店农场调来的,原来是个临时组长,分到这个队 就当了个副组长。现在刘玉宝不在,他实际上是组长了。听到队长点了他的名,他 不慌不忙站起身来向队长弓身点头致敬,又轻轻咳了一声,清清嗓子,脸上挂着一 丝儿笑意:" 刚才沈指导员传达上级领导的指示,我本人并代表我们一组全体教养 人员表示完全拥护,坚决执行。虽然一组也存在着不良倾向和反改造情绪,比如张 浊臣顶撞干部,王振春违犯纪律等等,但我以为不同的人应当区别对待。刚才有的 同--同学谈了不同的看法,我以为两方面的意见都没错。《关于劳动教养的决定》 咱们学过不知多少遍了,那上边明确指出了政府对劳动教养人员要实行' 强制性教 育改造' ,同时还规定对违反纪律的人要给予行政处分。我理解这包括队前警告、 记过、禁闭直至劳改。所以对那些不认罪、抗拒改造的少数人,应当实行强制措施, 但是要视其犯错误的情节和程度给予不同的处分。刚才二组长提的建议虽然很好, 但我个人认为不宜在各组都这样做。不如在中队单独成立一个组,姑且叫它" 严管 组" 吧,把各组中态度恶劣、劳动消极的个别人集中起来,由队领导在全队挑选一 些表现好、靠拢政府、劳动态度端正、身体强壮的人去管理。对被严管的人,在生 活上,比如在居住区不许随意走动,大小便要有人监视等等。劳动上可以采取强制 的办法,但不一定以强带弱。因为强的带一天弱的,比弱的劳动强度更大,这是一 般人受不了的。不如采用一环扣一环的办法。比如一个人装锹供两个人抬土,抬土 的跑得快就会给装锹的制造压力,跑得慢,装锹就狠狠往上装。这样逼得他们自己 就拚命干了。至于体力强弱,那不是绝对的。我们在社会上工作的时候,哪个抬得 了这么重的土?可是现在都能干了。这说明只要咬牙去干,弱的可以变成强的。没 有先天强的,只有后天强的。这就是我的一点认识。如果有错误,请政府批评我。 " 张礼讲完之后,目光斜睨一眼坐在一边的沈指导员,发现他很专注地听自己 发言,心里乐融融的。 确实,他的这番发言,让沈指导员对他刮目相看了:" 这家伙是个搞宣传的材 料,回头得留下来找他谈谈。" 沈指导员注视着这个瘦高个儿的年轻人,看他坐下 后,开始对这次会议的结论发表意见:" 刚才大家都发了言,都能认识到加强管理 的重要,尤其刚才张礼关于成立严管组的建议很好。我们再研究一下。陈成、李贵 良还有几个小队长,张礼你也留下来,其他人都回去吧,散会!" 第二天一大早, 刚开过早饭,出工哨就吹响了,弄得不少人提着裤子捏着窝头,边站队边穿衣系裤 子嘴里还嚼着窝头。气得郑队长站在队前骂:" 一群懒鬼,出工了还没起床!" 其 实他不知道,因为每天顶着星星走,顶着星星回来,睡觉时间只有五六个小时,活 儿又累,每天打起床钟的时候,除了打饭的小值日必须起床去打饭,其他人还都蒙 头大睡。小值日把饭打回来,把菜汤分到每人摆好的饭盆里,整筐的窝头放在门口, 他们也还要抓紧时间再闭会儿眼。等出工哨一响,大伙儿全掀开被子跳下地来,三 下五除二穿上衣服,端起菜汤一扬脖倒进嘴里,然后咬着窝头边吃边出屋集合出工。 今天的出工哨是紧接着开饭钟响的,自然众人闹了个措手不及。 好在队列集合好以后并没有马上出工。沈指导员命令陈成、李贵良去禁闭室把 王振春领出来,然后在队前开始训话:" 这几天队里出现的这些事儿,说明有些抗 拒改造分子开始蠢蠢欲动。他们破坏纪律,辱骂干部,顶撞领导,消极混泡。政府 绝不能听任他们这样发展下去。经队部研究,为了更好地贯彻总场党委的指示,决 定在中队成立一个' 严管小组' 。它的任务就是对全队中调皮捣蛋、不服管教的人 员实行强制性管理教育。组长由二组的李洪生担任,副组长尹志奎。下列人员调入 这个小组协助组长对坏人实行严管,王依殿、张国庆……" 这时候陈成把王振春押 了回来,站在队前一侧听候发落。沈指导员看了王振春一眼,然后宣布:" 王振春 不遵守中队规定的纪律,后果是严重的。可以这样讲:正是因为他违犯了纪律,才 造成他人死亡。所以中队给予他关禁闭两天的处分。现在宣布他为被严管人员,由 严管小组对他实行全面严管。王振春!你听到没有?" 王振春低垂着头,蓬乱的头 发和脏兮兮的脸,无精打采的神色,慌乱地看了队长一眼,低声回答:" 听见了。 " 沈指导员不满意地瞪了他一眼,扭头继续说:" 还有几个人也调入严管小组 接受严管,有周鼐鼎,张浊臣……" 他一口气念了五个人的名字。解散后,所有严 管小组的人立刻把行李搬到指定的席棚里,然后随大队出工! 出工的队伍里,严管小组被指定在队伍中间行走,六个被严管的人抬着所用的 工具,严管人员空着手围在他们四周监视他们。组长李洪生,也就是那个" 老土匪 " ,手里拿着一根苇棍儿,走在旁边不时吆喝着:" 快走!" 那副盛气凌人的神气, 让走在后边的副组长尹志奎眼珠子冒火。 本来尹志奎是想撺掇张奎印去当这个组长。那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升为正 组长了。后来听了张礼的发言,他觉得张礼很可能当这个组长。即便这样,对他也 不无好处。他还可以谋求一组组长的位子。至少可以平级调过去当一组的副组长、 实际是组长。可是万没料到原来在他手下听他呼来唤去的" 龟儿子" 竟然一下子当 了组长,而自己偏偏被点了个副职。当然,尹志奎并不知道这是张礼向队部提的建 议。因为沈指导员原来是想让张礼当组长的。可张礼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这个活儿 不单是个" 万人恨" 的差使,而且操心费力不讨好,闹不好让人指着后脊梁骨骂, 所有他极力推荐李洪生:" 这个人错误性质轻,年轻能干又听话。我是个反党反社 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再说您瞧……" 说着他举起胳膊来:" 我人瘦胳膊细,干活儿 上镇不住别人,说起话来不硬气。副组长您给他配上尹志奎,那小子脑瓜子灵,鬼 主意多,一定能和李洪生配合好。" 到了工地还没干活儿,李贵良就把李洪生和尹 志奎叫到一边儿,小声儿对他们说:" 沈指导员出工前让我转告你们,严管主要是 督促他们遵守纪律。只要他们不闹事儿,老老实实干活儿,你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切记不要成心整人。" 尹志奎没说什么,李洪生心里可不满意了。他三角眼一 瞪,口气咄咄逼人:" 李统计,你可不能假传圣旨,明明赵队长队前讲过要' 一切 从严' ,你怎么来一句' 不要成心整人' 的话?" 李贵良板着脸一字一句地说:" 你不信可以自己去问沈指导员。反正你掂量着办,出了事儿你个人负责!" 甩下这 句话,李贵良鼻孔中" 哼" 了一声,转身走了。这一下把踌躇满志、想好一大堆整 人办法的李洪生说呆住了。他狠狠瞪了李贵良背影一眼,紧张地权衡着,心里拿不 定主意,直看着尹志奎。尹志奎心里骂了声:" 小人得志!" 接着不在意地说了句 :" 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儿。你是组长,这事儿你看着办,我去清理上方。" 说完 不等李洪生表态,提了把平锹向筑堤区走去,平整抬上来的泥条,以备拖拉机辗压。 赵队长把全队最难干的一段活儿给了严管组。之所以是最难干,指的是不论挖 土还是抬土全难。这一段取土坑,已经挖了两层土了,再挖就是水下的泥条了。而 堤坝已经筑起了三分之二,抬土的人要抬着泥条从取土坑爬坡抬到平地上,再次爬 坡往堤顶上倒。李洪生干活儿是把好手,他只扫了一眼取土区的情况,就立即命令 严管的六个人:" 你们每人一把锹,先下到坑里垒一道挡水墙,再用锹把墙里的水 撩出去,水撩干了开始干活儿!" 六个被严管的人依令卷起裤腿儿下坑里干活儿, 其余三个人在坑边上收拾麻袋准备抬土。这时候其中一人看着堤上平土的尹志奎对 李洪生说:" 李组长,这严管任务可是非常重要的,你和尹副组长都应当在这边盯 着,怎么能让尹副组长一个人在那儿躲心静?" 李洪生听了这话,心里的" 火儿" 被拱起来,狠狠地骂:" 这个龟儿子!跟老子涮坛子,老子把他叫回来!" 说着大 步流星走过去。 两个各不服气又各不相让的人在堤上争起来了。取土坑的水撩干了,六人人站 在坑里和坑上边的三个人一块儿看着两个组长吵嘴,乐得清闲一会儿。 郑队长见各组都开始干活儿了,严管组反而站在那里傻呆着,于是他拿过陈成 手里的传声筒冲这边喊:" 严管组的人怎么还不干活儿?要罢工吗?!" 这一嗓子 把李洪生从堤上喊下来,气急败坏地遍跑边骂:" 龟儿子!跟老子耍滑头,老子饶 不了你!" 跑到取土坑边,又冲众人发威:" 干什么?你们不想干活儿?你们六个 人上来分成三副抬儿,你们三个人下去装锹。干这活儿不是一天两天了,还要人教 吗?想找不痛快的就说话!" 王振春和张浊臣自动凑在一块儿抬土。小王伸手去抓 麻袋绳,老张拦住他:" 我抬后杠吧。" " 您比我岁数大,还是我抬后杠!" 小王 和老张争着。老张扯着麻袋走到取土坑边上铺好:" 别争了,我这身子骨是熬练过 的,一会儿累了咱俩换着抬。" 周鼐鼎和另一个人凑在一起,他先抄起扁担,那人 没说什么自动去抓麻袋,就这样六个人三副抬儿开始无声无息地干起来。 按李洪生的预想,干不了半天儿,这六个抬土的人就得有累趴下的。因为抬泥 条要爬两道坡,运距又远,相比之下装泥条的活儿就轻多了。而且这三个人都是壮 劳力,肯定能把每条麻袋装得溜满冒尖儿。可是事情却不似他想象的那样,三条麻 袋装得都只有多一半儿,有时候抬土的还能站在取土坑边上歇口气儿等着装土。这 和李洪生原来设想的要逼得抬土人跑起来的设想相差太远了。他向三个装土的人叫 喝了几句,反招来他们的白眼儿。其中一人干脆不客气地直呼他的外号:" 老土匪, 你个四川锤子什么时候学会了狗掀帘子--全凭嘴儿挑着了?你他妈的站着说话不腰 痛,拿把平锹在坑上边晃悠,副组长拿把平揪在堤上戳着,合着就耍我们三个人哪? 我们又装泥条又撩水,连白毛汗全累出来了,你他妈下来撩撩水吧。要不然, 我们全撂挑子,还回我们组里去啦!" 要不是看在这三个人也是严管人员,他真想 扬起平锹拍下去。可他不得不忍着,因为赵队长在一边喊他了:" 老土匪,你们严 管组的趟数还不如别的组多,你这个组长怎么当的,龟儿子!赶紧给我下去装土! 要让他们跑起来!" 李洪生大气儿也不敢出,赶紧下到坑里跟着装土。 工间休息了,可是被严管的六个人不许休息,就撤下一副抬儿来去装锹。装土 的三个人气哼哼地上来休息。 这时候尹志奎把李洪生叫过去。李洪生挨了装土的骂,又挨了队长的训,噘着 嘴,沮丧地走过来,没好气儿地说:" 你龟儿子有什么话说嘛。" 尹志奎趴在他耳 边说:" 我看你那个分工不行,起不到严管的作用。一会儿我找小队长借块手表来, 咱们俩抬一趟,来回小跑,看要多长时间,然后给他们规定几分钟一趟,一个钟头 多少趟,少一趟也不行。就让他们三个人一组,干不够趟数不许休息。那三个人让 他们也凑一副抬儿抬土。咱们俩人死盯住这六个人干活儿就行了。" 李洪生听到他 说自己不行,心里的火儿一下子拱起来,可听了他后边的话又笑了:" 你小子鬼主 意真不少,就这么办。" 工间休息一结束,李洪生立刻宣布重新分工:" 刚才我们 俩抬了一趟,只用了四分钟,按这个标准计算,一小时要抬十五趟。一天十个小时 要完成一百五十趟。你们六个人心里要有个数,完不成甭想休息" 他的话被周老头 儿一下子打断了:" 李组长,您这样算工效,我们没法儿完成。一天十个小时,我 们不喝水?不吃饭?不解手?再说了,您和尹副组长只抬这么一趟,我们要抬一天, 铁人儿也受不了!" " 就你龟儿子事儿多,受不了也得受!" 尹志奎见张浊臣、王 振春几个人都冲着李洪生怒目相视,心中一阵窃喜,忙过来打圆场:" 好了,既然 你们说了,不妨让一步,一小时抬十二趟,五分钟一趟,这可是包括吃、喝、拉、 撒都在内了。别磨蹭了,干活儿去吧。" 头一趟,两人还像以往那样抬土,往回走 的时候让尹志奎拦住了,他向小王晃着手里的表说:" 我给你们卡着表呢,这一来 用了三分钟。这可不行,要跑起来。" 往回走的路上,小王试探着对张浊臣说:" 这一趟咱们甩开步子,看用几分钟。" 老张没有反对,可是这一趟来回时间虽然只 用了四分半钟,但跑得两人呼哧带喘的。 " 这要是跑一天,可够呛。" 小王气喘吁吁地说。老张虽然也有点儿喘气不匀, 但他却不在意地说:" 我倒乐意这样干,紧张一点儿什么烦恼全没有了。当年延安 开展大生产运动,我们干得比这还欢呢。告诉你一个诀窍,咱俩跑起来脚步要合拍, 嘴里' 嘿哟嘿哟' 地哼着号子声,让扁担颤起来,就能减轻点儿份量,不信你试试。 " " 也对,跑快点儿装土的来不及装满,咱们抬的份量也轻点儿。" 小王也悟 出一点儿道理来。 按照老张说的办法抬土,果然速度达到了四分多钟一趟,虽说身上汗浸浸的但 还能承受。可是装土的人却遭了殃。李洪生站在取土坑边上连数落带骂:" 你他妈 的三天没吃饭吗?五分钟连一麻袋泥条都装不满?像你这样的悚蛋包给老子提鞋都 不要你。下锹快点儿!泥条挖大点儿!" 骂得装锹人不敢吭声。 沈指导员走过来目光扫了李洪生一眼,冷冷地问:" 吵什么?" 李洪生立刻换 了一副笑脸,点头哈腰地迎上去回答:" 报告沈指导员,这小子成心泡蘑菇,五分 钟装不满一条麻袋。" 沈指导员一挥手,止住他的话说:" 你把张浊臣换下来。我 找他谈话。" 李洪生双手一摊,疑惑的目光扫了一下沈指导员:" 报告指导员,我 们没有富余人换他,要不先停下来?" " 什么?" 沈指导员眼睛一瞪:" 你不是人 吗?你不能干活儿?" " 是……是!" 李洪生一迭连声说了几个" 是" 字,赶快转 身去替换张浊臣。 " 来,坐下谈吧。" 坐在草棚地上的沈指导员对站在面前的张浊臣一指身边的 地说。张浊臣没吭声也没坐下。沈指导员知道这个老头儿倔,也不再说什么,从口 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抽了一口问:" 张浊臣,把你调到严管组,你有什么想法? " 老张绷着满是皱纹的脸一字一顿地答:" 报告沈指导员,我没有什么想法, 在哪儿都是劳动改造,都得干活儿。" " 那你对你的错误有什么认识?" 碰了钉子 的老沈只好又转了个话题。 " 什么错误?是五七年划右派的事儿吗?" 老张还是木呆呆地站在原地反问。 老沈压住心里往上拱的火儿,声音有点儿发颤地说:" 五七年的事儿也要认识。 不过今天问你的是顶撞干部的事儿。" " 我没顶撞干部,只是制止违犯党的政 策的行为。" 老张针锋相对一丝儿不让地反驳。这一下老沈有点儿生气了。他" 呼 " 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把手中的烟卷甩到地上,抬高了嗓门儿说:" 你受党的教 育那么多年,难道不懂得下级服从上级的道理?何况你现在不是什么下级,而是教 养分子。你没权力对干部进行指责。干部的问题自有组织上处理。摆在你面前的, 只有毫无保留地服从管教!" 见张浊臣不再吭声,沈指导员紧皱的眉头松了下来, 冷峻的脸色缓和下来。他在原地踱了几步,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 大道理不用 我多说了,这样吧,你当面向赵队长承认错误,我立刻解除你的严管。" " 不!" 老张的厚嘴唇上下一动,甩出一个字来。老沈眉头一耸,目光似电射在老张那凝重 的脸上。片刻之后,摇摇头轻叹一口气儿:" 好吧。你今天晚上写份检查交给我, 明天就可以回原组干活儿去!" 说完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可老张脸色木然,一声不吭。两人沉默了片刻,老张突然开了口:" 沈指导员, 您要没别的事儿,我先回去干活儿。" 说完不等沈指导员应允,径自转身走出草棚。 小沈气得跺了一下脚,胸口起伏得厉害,追了出去,却说了句:" 你把王振春 给我叫来!" 王振春忐忑不安地来到草棚,看到沈指导员正背对着他低着头,手里 夹着烟卷儿在草棚下踱步。小王在棚外立正站好,声音发颤地喊了声:" 报告!" 沈指导员头也没回,轻声应了句:" 过来吧!" 小王小心翼翼地向前跨了几步,还 是立正站在那里,心有疑虑地轻声问:" 指导员您找我?" 指导员没正面答复他, 而是直接切入正题:" 王振春,你对你犯的错误有什么认识?" 小王有些嗫嚅地说 :" 报告指导员,我认识到自己违犯纪律给政府和别人带来巨大损失。我愿意接受 政府对我的任何处分,保证今后决不再违犯任何纪律,一定听政府的话,早日把自 己改造为新人--" 他边想边说着,把自己脑子里能想到的忏悔词句全用上去了。 指导员满意地" 嗯" 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 这就对了。你是有文 化的人,要从思想上认识自己犯错误的严重后果。只有深挖反动思想的根源,才能 取得改造的成绩。你要好好儿总结一下。自从你调到农场这几个月里,为什么每次 运动都少不了你挨批?要学聪明一点儿。另外,要想进步,就要积极靠拢政府,大 胆揭发检举坏人坏事。这是非常重要的。只有思想上和坏人坏事划清了界限,才能 做到洗心革面。你还年轻,社会经验不足,听到别人的反动言论分不清是非。今后 你再听到别人对你、或者别人之间谈论什么反动的话,可以直接向我汇报,我会给 你保密的。有人反映你和张浊臣、李贵良来往多一些,他们对你说过什么话?你可 以写成材料交给我。只有跟政府一条心了,才能说明你真的改恶从善了。" 听了指 导员的话,小王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李贵良、张浊臣在五八四村跟他聊天的情景。但 是他不想往外说。他谨慎地造词用句:" 报告指导员,张浊臣从来不爱跟别人讲话。 我跟他们在一块儿,经常只说干活儿的事儿。不过往后如果听到他们的反动言 论,我一定向您汇报!" 严管组的六个被宣布严管的人轮番被沈指导员叫去谈过话 以后,饭车也来到工地。开午饭了,可就在队长找人谈话阶段,不过两个钟头,可 把小王和张浊臣累坏了。李洪生在取土坑装泥条,这小子外号人称" 老土匪" ,不 单是因为他长相凶--三角眼上的粗眉毛向头顶伸去,脸颊上凸起一块快的肌肉,一 说话就在粗犷的脸皮下蠕动。尤其他骂人或跟别人吵架,牙齿会咬得咯嘣响,腮帮 子会鼓起一道道肉棱子。不单他长相凶恶,这家伙干起活儿来也真吓人。他挖泥条 的办法跟别人不一样,他先用锹在计划挖的泥条左右各切一锹,尔后从正面一锹扎 下去,一大块足有四十多斤的泥条就会被他挖起来装到麻袋上。他向别人吹牛说: " 我挖五锹土,保证二百斤。有人能抬走我装的八锹泥条,我在地上爬。" 当然, 没有人会犯这份儿傻和他较量,所以在他装锹的时候,抬土的着实受了罪。抬到饭 车来了,小王和张浊臣两腿直打软,几乎是拖着脚在走。 开过午饭,其他人有一个小时休息,因为正值盛暑,正午的阳光就像天上往下 撒火一样,除了草棚下挤满人之外,不少人只好把铁锹扎在地上,再把衣服挂在铁 锹把儿上遮挡个阴凉儿处让脑袋躲开毒日的照射。可是被严管的六个人不准休息, 他们撂下饭盆,就被李洪生赶去抬土:" 王振春,你下去装锹。" 李洪生重新分配 着:" 看见我刚才怎么干了吧?就照那样装!" 说完他也去找地方歇着去了。 小王提着铁锹往坑里走,心想:" 别说我学不了你那份儿装锹的狠劲儿,就是 学得了也不能那么干。那不是等于自己挤兑自己吗?" 他采取的是" 小锹紧装" 的 办法。从远处看,他装锹挺快,锃亮的铁锹在直射下来的阳光照跃下,像闪电一样 向四外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但他每一锹挖的泥条薄而轻,十锹顶不上李洪生一锹。 抬土的人心照不宣,小碎步地跑着,和装锹的人天衣无缝地配合,演绎着拚命 干的活报剧。 下午一开工,李洪生一眼看出了其中的名堂,咧着大嘴骂:" 你龟儿子在糊弄 政府?你他妈活腻味了?装他妈这么点儿就让他们抬走,你这是犯罪!" 李贵良从 堤上走过来,见小王低着头挨" 土匪" 的骂,心里咯噔一下,忙问:" 李组长,怎 么回事儿?" 李洪生指着地上铺着的麻袋气急败坏地说:" 您看看,这伙儿人对政 府的严管不满,合伙糊弄政府,抬着半麻袋泥条空跑!" 李贵良连忙打圆场:" 好 啦,多装一点儿,别在这儿空跑,有工无效。" 同时把李洪生拉到一边儿小声对他 说:" 好啦,早上我不是把沈指导员的话传达给你了吗?只要他们没停手,就让他 们干吧。" 听了这话,李洪生不乐意了。他二目瞪圆,咧着嘴呲着牙反问:" 照你 这么说,还要对他们严管干嘛?干脆解散算了--" 他拖长了声音,发泄着心中对李 贵良的不满。李贵良心里冷笑一声,接过话茬儿来:" 好!既然你有这个要求,我 去找沈指导员调你回组干活儿去!" 这句话,像三九天一盆冷水泼在李洪生头上, 他立刻慌了神儿,拉住转身要走的李贵良央求说:" 李统计,您大人大量,别跟我 一般见识,只当我没说过,您忙您的吧,我一定按队长指示执行。" 李贵良一甩手 弹开扯着他衣服的手,丢了一句:" 你看着办吧!" 转身走了。 满脑子立功念头的李洪生像泄了气儿的皮球,不再神气十足地骂人了,只是拿 着平锹在取土坑边铲着碎土往麻袋里装。眼角斜睨着李贵良的背影,心里发狠:" 小子!别落在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