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为斗气组长较劲 防洪堤抢修工程已经接近尾声了,总场要求教养队三天之内全部完工,以便赶 往东区农场支援稻田除草和麦田运肥工作。 一天早上正要出工,中队接到通知,命令生产中队长去总场开会,由沈指导员 带队出工。到了工地开始干活儿,严管组还是按照前几天的分工按部就班,尹志奎 提着平锹又去堤上平土修坡。筑堤到了最后阶段,抬土的人要爬一米多高的坡,坡 陡路滑,相当费力。尤其是将要爬到堤顶的时候,抬土的人腿都有点儿发软。其他 组平上方的人这时候大都会伸一手往上拉一把,让抬土的人顺利上堤。可是尹志奎 却只是拄着平锹站在一边看热闹,根本不管,害得小王和老张常常爬上坡来又滑下 去,要折腾好几次才上得了堤顶。李贵良正巧走到这里,就伸手抓住麻袋绳帮他们 往上拽。等空抬儿下了堤,他回头对尹志奎说:" 小尹,这活儿到了最后封顶的阶 段,是难干些,你就伸把手拉他们一下不行吗?" 尹志奎冲他翻翻白眼儿,嘴咧得 像个蛤蟆似的,做了个怪样儿,悠悠然地说:" 这是我们组里的分工不同,各负其 责嘛!咱不能当香山的警察--代管八大处,您说是吧?" 这话噎得瓷实,让李贵良 倒吸一口凉气儿,无话可说,只好转身走了。刚走到草棚旁边,就听到沈指导员正 在吩咐陈成:" 你到严管组去说一声,现在活儿难干,叫尹志奎去抬土,让张浊臣 平上方,就说是我讲的。" 李贵良心中一喜,立刻向前跨一步,伸手拦住手提传声 筒的陈成:" 你还是赶快先把昨天各组的成绩广播一下,沈指导员交代的事儿,由 我去传达。您看行吗?" 这后一句话是在征询沈指导员的意见,老沈没答声,手一 挥,示意他快去。 尹志奎见李贵良去而复返,就停住手,双手拄着锹把儿歪着脖子带着调侃的语 调说:" 怎么着,李大统计又来视察我们的活儿段了?您瞧我修的堤坡怎么样?" 说着背过脸去,舌头伸出老长,做了个怪样。 老李只当没看见,接过话茬儿说:" 我就是来看你修的坡的。瞧见没有,中间 是个鼓肚子。这得多抬多少土哇!" 说着用手指着防洪堤的外坡。小尹止住笑,往 老李这边挪几步,注目向外坡扫了一眼,满脸奸笑地给自己解嘲:" 您老圣明。这 个坡是有点儿鼓,不过是多用了点土嘛,有什么关系?让他们抬吧。您知道,劳改 队冬天实在没活儿可干,只好让他们来回抬土玩儿。为什么?就为的是不能让他们 闲着……" 这时候周老头儿和张浊臣抬着泥条爬上堤顶来,老李赶上一步拉了他们 一把,然后叫他们放下抬儿,又从张浊臣手里接过扁担。尹志奎见了,不咸不谈地 说:" 怎么?李大统计也想抬几趟?" 老李冷冷地回答:" 我倒是想抬几趟来着。 可是沈指导员看不上我。他指名让你来抬。我是奉命传达指导员指示来的。别 发呆了,发昏当不了死,把铁锹放下,过来接扁担!" 这一下尹志奎可笑不起来了。 他回过头往草棚方向盯了一眼,见沈指导员正站在棚边往这边看。" 看来这个老右 没假传圣旨。" 小尹心里判断着,不敢违抗,无奈地丢下平锹去接扁担,同时狠狠 瞪了老李一眼,恨不得目光中裹着把刀子扎他个透心儿凉。 麻袋里的泥条倒了之后,尹志奎丢下扁担转身往堤下走,身后传来老李带笑的 声音:" 怎么了?尹副组长没干过这活儿?连抬土的规矩也不懂?你不拿麻袋就得 拿扁担,这儿不养甩手大爷!" 尹志奎咬着后牙槽,腮帮子都鼓起两块疙瘩肉来, 一弯腰扯着麻袋绳走下坡去。老李扯了一下身边发愣的张浊臣,小声地对他说:" 最后这点儿活儿太难干,沈指导员交代的,让你平上方,带手修修马道就行了。" 说完他也跟着走下堤去。 周老头儿扛着扁担放慢了脚步,等老李走近了,征询地望着他近乎央求地说: " 李统计,能不能给我也换个轻活儿?这些日子我可累惨了。这两天痔疮又犯了。 您行行好儿吧。" 老李脚步没停,只甩下一句话:" 我没这个权力,你去找队 长吧。 " 老李来到取土坑边,把李洪生扯到一边小声儿说:" 沈指导员有话,叫尹志 奎下来抬土。你瞧他修的那坡,中间鼓了。王振春修坡行,叫他拿把平锹把鼓包削 了甩上去。你下去装锹,这是你拿手的活儿。快完工了,要把活儿干漂亮点儿!" " 这是沈指导员说的?" 李洪生两眼瞪得像俩灯泡,仍然疑惑地问:" 嗯。" 老李 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叫着小王向堤上走去,先把削坡的活儿向小王交代清楚了, 然后愣了愣神儿,又去找沈指导员:" 指导员,严管组那段堤的外坡,鼓了个大肚 子。 我作主让王振春去把它削了,让老土匪替他装锹,您看行吗?" 沈指导员向这 边望了望,嘴里轻轻吐出一句话来:" 知道了,这有什么不成的?" 尹志奎抬上了 麻袋,一肚子火气儿没地方泄,一会儿叫着王振春:" 你眼睛瞎了?没看见抬土的 马道这么滑?撮点儿干土面儿来垫上!" 一会儿又对张浊臣吼叫:" 你这个老家伙, 一点儿眼力劲儿也没有!没瞧见我们往上爬坡有多费劲儿,还不赶快拉一把!" 抬 了十几趟之后,他感到腿有些发软,因为取土坑越挖越深,而倒土的地方越爬越高。 他两只发红的眼睛盯住正闷头装锹的李洪生:" 嘿!我说土匪,你睁开眼珠子瞧瞧, 我们抬土的爬那么高,你还猛劲装大抬儿,干嘛呀?想压死我们哪!" " 土匪" 也 是一肚子火儿,没好气儿地还嘴:" 龟儿子!想轻松,背着书包上学去呀!可惜你 呀,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少费话,干活儿吧!" 尹志奎气得一边抬土一边骂:" 妈的,四川锤子上这儿撒野来了!也不买二两棉花纺(访)一纺(访),北京哥们 儿是好惹的吗?" 周老头儿趁机接了个下茬儿:" 就是,咱北京哥们儿不能让他这 个龟孙子压下去。" 两个人越吵火儿越大,开始较上劲儿了。李洪生把上衣扒光, 卯足了劲儿装大抬儿;尹志奎没办法,只有咬着牙抬。不过他想了个歪主意,抬起 麻袋来一边走一边揪着麻袋一角往上抖,使麻袋倾斜,麻袋里的泥土就往外掉,这 样可以减轻一些份量,弄得抬土道的两边散落不少土。时间一长,让李洪生发现了, 他跳着脚骂尹志奎:" 你小子破坏生产,消极混泡!" 尹志奎抬起麻袋来,一边走 一边还嘴:" 我们都是坏人,全队就你一个龟孙子好,你本事大能踩着别人肩膀往 上爬。" 周鼐鼎小声嘀咕一句:" 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么大的抬儿谁抬一天也受不 了。" 这话给尹志奎心头的火儿浇了一瓢油。他倒完土气冲冲地跑回取土坑,一手 叉腰一只手指着李洪生:" 土匪!你他妈别得便宜卖乖!有本事是骡子是马咱们拉 出来溜溜。你他妈上来跟我一块儿抬!" 李洪生听了这话气得脸发青,满不在乎地 应了一声:" 你龟儿子敢跟我叫板?老子不把你青屎压出来算你活得在意!" 说着 把手里的尖锹往泥里一扎:" 周鼐鼎!你下来装!告诉你,装不出我这个样儿,小 心你的皮肉!" 周老头儿巴不得赶紧逃开抬土的活儿,满脸陪笑地说:" 大组长, 我哪有您的那功夫?再来三个人也顶不上您一把锹。反正您放心,我一定尽力装。 " 这时候工间休息时间到了,听到哨子响,李洪生恨恨地甩了一下手:" 休息 起来再练!" 说完跑去指挥王振春修坡去了。 休息过后,李洪生把刚修完坡的王振春也调过来和周老头儿一起装锹,他和尹 志奎抬土。才抬了十几趟,小尹就觉得有些气短。他本想倒了土往回走放慢点儿脚 步,把气儿喘匀了。可李洪生大步流星地走回到取土坑,然后高声地催叫:" 嘿! 磨蹭什么?发昏当不了死,快点儿!快点儿--" 抬了三十多趟之后,小尹有点 儿发怵了,只要扁担一挨上肩膀,心里就不由得一哆嗦。他开始动歪脑筋,起步和 落抬儿的时候,他来个先起后落;有时候后杠的扁担还没上肩儿,他扁担一搁上肩 就挺直腰板站着--这等于全部重量都由后杠一个人抬起来;倒土的时候,他总是抢 先让扁担从肩上滑下去--这样最容易把后杠的腰闪了。但是他没想到李洪生这个四 川农民出身的小伙子,从小练就的腰粗腿壮,铜筋铁骨,凭他尹志奎怎么折腾他全 不在意。最后小尹使出杀手锏--抬重抬儿往坡上爬的半路上,他假意失足摔倒,如 果换了别人,这后杠的腰一准会闪了,可李洪生稳稳地站着,什么事儿也没发生。 这一下尹志奎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他真想对李洪生说几句软话,可话到嘴边又咽 回去了。因为他明明看见" 土匪" 那挂满汗珠的脸上一副嘲笑的面容。这面容分明 在告诉他:" 怎么样?孙子!压呲了吧!" 他这口气儿咽不下去,只好勒紧裤带咬 住牙关硬拚…… 干到中午饭车来的时候,尹志奎已经累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两条腿像灌了铅, 要和上半身分家似的,走起路来晃晃悠悠,脸色刹白,一点儿血色也没有。两片薄 嘴唇一个劲儿哆嗦。领饭的时候有人踩乎他:" 嗬!尹副组长怎么了?脸蛋儿变长 了。盖张纸,哭得过了。" 小尹没有劲儿和那人斗嘴,只用目光无力地瞪了那人一 眼,拿着窝头找个干松地方躺下,除了嘴巴嚼窝头在动之外,四脚朝天,像死人一 样。 李洪生虽然身体比尹志奎壮实,但他抬后杠儿,再加上姓尹的在变着法儿整他, 他也不得不加倍小心,所以此时两腿也有些发木,浑身汗水泉涌,如水洗过一般, 脸颊、前胸后背全是白花花的汗碱。他用老家穿来的粗布汗衫包着四个窝头用手提 着,另一手端着一碗菜汤往工段走。这时候赵队长把他叫住了:" 李洪生,让你监 督他们干活儿,你怎么和尹志奎两个人干上了?是谁严管谁呀?" 李洪生瞟了一眼 赵队长身边的沈指导员,心里惦量着用辞儿:" 报告队长,是李统计员传达的指导 员指示让我们干的。" 正巧李贵良端着菜汤掐着窝头从这里走过,赵队长喊住他问 :" 是你说的让他们两个组长抬抬儿吗?" 李贵良见赵队长脸色阴沉,面带愠色, 又见李洪生也站在旁边,心里一愣:" 这小子是不是告了我一状?" 他眼角斜睨了 沈指导员一眼,见他面色平和,心里有了底儿:" 报告赵队长,是我说的。因为大 堤要收尾了,这会儿取土坑深,大堤爬得高,为了早一天完工,我才让他们参加干 活儿。只不过他们俩人抬土,是互相较劲儿引起的……" 这时候沈指导员一挥手止 住李贵良的话:" 好了,你们两人去休息吧。" 待两人走后,沈指导员心平气和地 对满脸怒色的赵队长说:" 小赵,这里没李贵良什么事儿,他是传达我的话。劳动 改造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可是工程要赶快结束,以便转入下一道工序。就不要计 较严管不严管了吧。" 赵队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儿,面色缓和了一些:" 你为了工 程早完工这样做,我没意见。只是对他们的思想改造,一刻也不能放松。尤其对这 几个严管的人,千万不能发善心。这是立场问题,我不能不讲……" 沈指导员一听 这话,脸一沉,顿时露出不悦之色,打断他的话说:" 赵队长,这话你说得过份了 吧?要注意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他们是劳动教养分子,不是劳改犯。教育和 强制是相辅相成的。我们对他们的改造要有耐心。要真正做到苦口婆心,不能简单 粗暴。钟政委几次在会上强调过,咱们都要注意才对。" 这话说得赵队长无言答对, 气哼哼地转身走了。 李洪生端着饭来到工段。他坐下来三口两口把菜汤和窝头吞下肚,同时脑子里 琢磨着刚才赵队长说话的意思。看来自己和尹志奎较劲儿真是费力不讨好,反而便 宜了那几个被严管的人。尤其周老头儿那个老家伙。因为有王振春和他一块儿装锹, 人家装三锹他装不了一锹,拄着锹站着的时间比干活儿的时间长。想通了这一点, 李洪生吃完最后一口窝头站起身去找尹志奎。 尹志奎善于想主意让自己舒坦。他每天带一张床单来,中午毒太阳烤人的时候, 他在地上插四把尖锹,把床单的四个角系在锹把上,做成一个简易的小凉棚,就可 以让自己舒舒服服地躺在下边的阴凉里美美地睡上一个小时,以补足每天夜晚只能 睡六个小时的觉。可是今天不知是他一上午体力消耗太大,浑身酸疼腰腿发木的原 故,还是当空的日头发了狂似的,把它那火一般的金光洒下来,透过床单照在他身 上,让他觉得浑身燥热,而身子下边的地气带着一股浓浓的腐草气味和潮热蒸腾着。 小尹不时翻动着身体,让他心烦意乱无法入睡。 " 小尹!" 李洪生那带着浓重四川腔的声音在小凉棚旁边响起。 " 干什么!土匪!要练也得等开工!大爷不是被严管的人!滚!" 小尹恶狠狠 地冲李洪生发泄着心中的恶气。 如果是平时,李洪生的" 土匪" 脾气一上来,肯定会和小尹对骂的,可今天他 没吵,反而用和蔼却含着一丝儿焦急的口吻说:" 小尹,莫胡乱讲,刚才队长把我 叫住。我吃饭的时候想了想,咱们上当了!" " 上当?" 小尹听这话心里一急愣, 身子一连翻了几下,打着滚儿从布棚下面钻出来惊异地问。 " 是嗄!" 李洪生肯定地点点头,同时拉小尹在布棚下坐下来,四面张望一下, 凑近小尹的耳根小声儿说:" 你好好儿想想,咱们俩是对别人严管的人,怎么自己 成了被严管的了?这里一定有名堂!" 尹志奎呆呆地想了一阵,突然一拍大腿,恍 然大悟地说:" 你说得对,我想起来了。就在咱俩争吵的时候,那个姓周的老家伙 敲锣边儿沾缸沿儿,起哄架秧子,煽动我跟你较劲儿。这个老不死的真他妈坏!咱 们俩让他给耍了!" 听这话李洪生" 噌" 地一下站起来:" 格老子!跟老子涮坛子! 老子去找这个老乌龟算账去!" 他嘴里骂着跨步要走,被尹志奎一把拉住:" 土匪! 你别急!他给咱们玩儿阴的,大爷我也琢磨个法子整整他。来!坐下,咱俩算 计算计……" 因为抬土的人--两个组长中午休息,所以装锹的人也无法干活儿了, 第一次落个午间休息。王振春见张浊臣吃过饭拿把平锹仍在平整上午倒的泥条,以 便拖拉机碾压。于是他也提把平锹去和老张就伴儿。干了一会儿,两个人都汗流浃 背,不时用手掌把头上、脸上的汗水刮下来甩了。老张停住手喘口气儿说:" 这天 儿热得邪性,今天怕是要下雨!" 小王用手掌在眉头下搭个凉棚,往天空望了一眼, 灼热的阳光如针似的刺得他赶紧使劲儿眨了两下眼皮:" 天上一丝儿云彩也没有, 哪儿来的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