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局长的餐桌会议 城里的人终于熬过了白天太阳晒得连空气都发烫、夜晚不到两三点钟身上的汗 水不见干的" 三伏" 天;也熬过了俗称" 秋老虎" 的初秋酷热余威,终于等来了" 秋分" 那金风送爽的季节。但是在北京居住的人们却没有在这凉爽的秋风中松一口 气。" 大跃进" 的号召、" 三面红旗" 的指引," 一天等于二十年" 的憧憬,把人 们引向如火如荼的热潮之中。郊区的农村每天都会传出振天响的锣鼓声。农民们沉 浸在成立" 人民公社" 、" 公共食堂" 敞开肚皮随便吃的共产主义狂想中。在报刊 上无数亩产几千上万斤粮食的事例鼓舞下,农民开始了" 科学种田" ,挖沟式的翻 地,几乎取消株行距的密植,众人开始发愁来年的粮食多得没地方装了。 城里的居民们也没有闲着。" 全民炼钢" 的口号," 一千零七十万吨" 钢的指 标,导致大街小巷处处是土法炼钢炉,浓烟蔽日。人们在炼钢炉的烈焰照射下,兴 奋地奔忙,喊叫声、车声、机器声振天动地,举国上下一派" 兴旺" 景象。 但是不论农民还是工人,都比不上公安局的警察们忙。因为自建国以来,每年 的十月一日是国家领导人与民同庆建国节日的时候,国庆节前社会秩序的维护、国 家财产的保卫,更重要的是首长们的安全…… 今年更是与往年不同。时逢盛世,国家领导人宣布要庆祝建国十周年,举行隆 重的庆祝活动。公安局的任务就更重了。偏偏这个时候上边传下来" 精神" :为表 示政权的稳固,要特赦一批犯人,或释放,或减刑。这是沿袭了历朝历代" 逢盛典 赦天下" 的传统。这就让公安局的王副局长恨自己不会分身术了。因为他正巧既管 刑侦处又管劳改处,大会小会让他的头发胀,一摞摞文件、报告令他眼花头昏。眼 看着离国庆节还有十来天了,事情终于忙出了个头绪。该布置的任务全布置下去了。 局长念他年纪大,破例让他早点儿回家和家人一块儿团聚团聚。 北京的南城有史以来一直是商贩平民居住的地区,这里房屋破败,道路泥泞, 而且很多地方就是埋葬穷人的" 乱葬岗子" 。解放以后,人民政府治理了" 陶然亭 " 这个闻名全市的脏乱" 坟场" ,建成了一座美丽的公园,顺势把公园以西的一大 片荒地也整理出来,划给了公安局使用。这里有全国最大的看守所,还有北京少年 犯管教所……可以说这一块地界是关押、改造全北京坏人的地方。在这一片地区的 夹缝中,有一座红砖墙包围的大院子,墙上有铁蒺藜网。灰色的大铁门只在有汽车 出入的时候才打开。外边人不知道的以为这里也是一座监狱,其实这里是公安局中 层以上干部的住宅区。王副局长就住在这里。这还是他当处长时居住的地方,升为 副局长后总务处给他换房他不同意。" 够住就行了,何必那么较真?" 王副局长住 的房子是典型的俄式建筑,一幢两户。每户一进门右手是个客厅,左手是一个直筒 式过道。沿过道左边依次是两个儿子的卧室、老王夫妇的卧室。右边是书房、厨房、 卫生间。老王的老伴儿在老王升为副局长那年就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一则身体不 好,二则在家可以照顾老王及两个儿子的起居生活。大儿子王守仁警校毕业后分到 公安局预审科,已经当到副科长,二儿子说破嘴皮子也不愿继承父业,而是考上了 一个理工科大学,再有一年就要毕业分配了。 今天是星期六,又是下午五六点钟的时间,大街上格外的喧闹。劳累了六天的 工人、干部,下班后急于在街上寻找卖食品的商店。因为自打去年开始,商店里食 品就越来越少,甚至连要商品供应票的食品也不太充足。但是一到星期六或节假日, 一些副食商店还是偶尔会有海带之类的东西限量供应,让人们在星期天能够丰富一 下餐桌。 喧闹声越过高高的围墙,穿过有些枯黄的草地,向院子里住宅的窗户扑去。老 王的老伴儿已经把要炒的菜准备好,米饭还焖在锅里。因为老王和大儿子都是公安 局的,不知道什么时间回来吃饭。二儿子虽然在北京上大学,但他宁愿住校不轻易 回来。老王的老伴儿手里拿着毛衣织着,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在当时属于高级人 物才能享有的苏联产红宝石牌12英寸黑白电视,等着老伴儿和儿子回来吃饭。 这时候门外汽车引擎声传入屋内。老伴儿听了心里一愣。因为听声音是老头子 坐的吉姆车。最近一段时间,每天都是大儿子开的212 吉普车先回来。她忙放下手 里的毛衣,迎出客厅去。听到的果然是王副局长的声音:" 小刘,明天还是那个点 儿来接我!" " 王副局长,您明天不是休息吗?" 司机疑惑地问。 " 今年十年大庆这么忙,我能休息得下来吗?有什么话儿过了节再说了。" 老 王转身往屋里走,老伴儿给他推开门,这是从住进这所房就形成的老习惯了。只是 不等老王走进门,身后212 吉普车那尖厉的刹车声" 吱--" 地响起。老王知道大儿 子也回来了。他走进房门站在门里停住了脚。这时候大儿子王守仁兴冲冲地大步走 进来,见老王也是刚进门,就问:" 爸,您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真是太阳从西 边出来了。" 老王没回应儿子的问话,只是吩咐说:" 守仁,你先别回屋,你钟叔、 刘叔一会儿要来,你去想法儿弄点儿下酒的。" 回头又对老伴儿说:" 你再下厨房 炒几个热菜,把柜子里那两瓶五粮液拿出来。" 老伴儿用手给儿子掸掸后背,心疼 地说:" 瞧瞧,儿子进门还没喘过气儿来,你这军令就传下来了。去吧守仁,快去 快回,啊!" 王守仁心里清楚,如今物资紧张,要完成这个" 特殊任务" ,只有跑 大饭庄,像" 全聚德" 、" 东来顺" 、" 仿膳" 这些有特殊供应资格的地方才行。 等他办好差使回到家里,钟叔、刘叔已经坐在客厅里和老王聊上天儿了。小王 知道,钟叔就是本院儿的邻居住户,清河农场政委,而刘叔则是父亲手下劳改工作 处的处长。他估计这两人来访,不光是酒友相聚,一定还有公事要谈,所以把" 差 " 交了,就自觉地回自己卧室休息。可他屁股还没坐稳,老爷子的命令又传过来了 :" 守仁,你去帮你妈把酒菜摆好,一会儿你也一块儿来坐坐。" 老爷子这话儿触 动了小王的心事。前几天分局长找他谈过话,向他透露出要调动的消息,而且暗示 他有人向上级反映过小王阶级斗争意识不强,作为一名公安人员最怕的就是这顶" 帽子" 。他心里清楚,这是科里的白忠干的。但他也放一万个心。因为他有一个当 副局长的爸爸。姓白的再折腾也弄不过他去。谁让他父亲是伪警察留用人员呢。如 果他们两人掉个位置,那他就得被打成" 右倾分子" ,不送教养就算他运气好。今 天来的两个客人都是劳改处的,估计他的新岗位就在那里。因为这两年运动一个接 一个,被劳改、劳教的人成几何级数猛增。这样一来,劳改单位急需大量管教干部, 除了公安局下属各单位已经把一些犯了作风错误、纪律错误……总之不是立场错误 的干部下放到劳改农场去当队长之外,还要从各分局抽调一些年轻干部下基层去煅 炼。老爷子曾经说过:" 今后提拔干部,要从基层往上选。" 想到这儿,他也不为 劳改处是局里最差的处而懊恼。" 也许老爷子有他的算计。" 他心里下了结论。 到王副局长家里来的客人,大都是他的属下有急事请示汇报。在这种情况下, 王守仁从不往前凑。公安行业的纪律在他心里扎了根,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听的不 听,不该说的不说……。只有邻居钟政委有时候晚上没事儿,提着一瓶洒,捏着包 花生仁儿来找王副局长喝两盅,高兴了还兴许下两盘" 臭棋" 。每逢这个时候,王 守仁才会被允许坐在一块儿喝两盅,闲聊会子天儿。 在往饭桌上摆菜的时候,客厅里的谈话声不时飘进小王的耳朵里。他知道,这 是刘处长在汇报有关十年大庆特赦犯人的事儿。酒菜摆齐之后,他冲客厅喊了一嗓 子:" 爸!菜上齐了,啊--" " 好啦,我们马上来!" 老王应了一声,然后拉着两 位客人:" 走!最近忙得好些日子没闷二两了,你们过来陪我解解馋。" 三个人相 跟着来到小餐厅。一张黑漆面的八仙桌摆在正中,小王手拉着椅子客气地说:" 刘 叔,钟叔,今儿个没弄到什么好菜,您二位陪着我爸凑合喝两盅吧。" 老钟因为是 邻居又是熟客,他指着桌上那几盘菜说:" 好小子,你比钟叔有本事。眼巴前儿的 能吃上这盘烤鸭的人,还真不多呀!你瞧,全聚德烤鸭、月盛斋酱肉,这都是不常 见的东西啦!今儿个我算沾了老刘的光儿。我可是甩开腮帮子一个字--吃!" 大伙 儿哈哈一笑,都落了座。老王叮嘱一句:" 老刘,特赦材料党委研究过了,明后天 我批了就给你送过去。这话就说到这儿,咱们开喝!" 算是结束了刚才的话题。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老王冲又回到卧室的儿子喊了声:" 守仁--不是叫 你一块儿过来坐坐吗?" 王守仁应声走出卧室,冲两位客人点点头,拉过一把椅子 坐下。老王指指儿子面前的酒杯:" 自己满上。" 然后转脸对老钟说:" 老伙计, 我这儿子算是交给你了。你得给我好好儿管教管教。" 说完给老钟夹口菜,放在他 面前的小碟里,对儿子说:" 按说我不该在家里跟你透露工作调动的事儿。不过可 能组织部门找你谈过了吧?" 不等儿子回答,他接着又说:" 即便没谈,也就是这 一两天的事儿,这不算我违犯纪律。" 说完左右看了两位客人一眼。 两人忙不迭地点头说:" 不算,不算。" 老王满意地端起酒杯:" 来!干!" 一仰脖儿,一盅酒倒进了嘴里,把空酒杯底儿朝上冲客人一亮。 小王赶紧拿起酒瓶给三人倒酒。老王看了一眼儿子,意味深长地说:" 守仁, 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自己今后要在政治上多下点儿功夫。不是我当着客人的面儿数 落你,干咱们这一行的人,头一个就是' 忠' 字:要忠于党,忠于上级。对敌人绝 不能有一丝儿心慈手软。你还年轻,在这方面欠点儿火候。所以有人反映你有点儿 右倾。今后在你钟叔手下,你可要坚决克服这个致命的毛病。在基层当好一名队长, 在改造坏人的岗位上,自己的头脑也要得到改造……" 说着他眼角斜扫了两位客人 一眼。刘处长忙接过话来:" 王副局长,我已经向老钟交代过,小王是平级调动, 按正科级安排工作。" 老钟也抢过话头:" 正巧新建的西荒地分场还没有派正场长, 守仁去了,就把这个分场长干起来。等机会合适,再提到总场来。以后我这个位子 就是守仁来继任了。" 老王忙摆摆手说:" 当分场长,高了吧?依我看,先从基层 队长干起好一些。" " 不高!" 老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用手抹一下嘴,急忙回应 说:" 他在分局就是科级干部,何况他们分局还有一位姓白的也调过来,暂时决定 放在管教科当个副科长。" " 守仁,你在你钟叔手下要好好儿干。要虚心向钟叔学 习。有什么情况要及时反映汇报。" 王副局长这番话说出,两位客人心里明白,这 事儿就算定下来了。老刘伸手在桌下扯了一下老钟,暗示该告辞了。可不等他们说 话,王副局长又开了口:" 有件事儿我要给你们透透风儿。守仁你不用走,一块儿 听听没坏处。" 王守仁本来已经站起身来准备" 回避" 了,听这话只好又坐下来, 正襟危坐,洗耳恭听。老王声音压得很低地说:" 这次特赦文件传达的时候,又讲 了一些文件之外的指示。讲这话的人,名字我不能说,反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的人。" 说着他食指冲上一指,两位客人心知肚明指的是谁,但谁也不敢说一个字。 在他们这一行里,常有一些指示是口头传达的,让听者心领神会去执行。两人 都圆瞪着眼睛看着老局长静静听着。" 上头有话,要求咱们政法干部,尤其是管理 犯人的干部,要领会中央这次实行特赦的精神。要认真学习毛泽东同志的《关于正 确处理两类不同性质矛盾的问题》。上头说,最近接到不少告状信,说是对劳动教 养人员管得比犯人还严,出了不少自杀的事情,要求我们抓一抓这件事儿。要正确 领会上头的精神,别把矛盾性质搞错。刚好局里又接到一封从一位高级领导办公室 转来的告状信,是你们清河农场的事,一半天儿我立刻给老刘转过去,你们要认真 查处。 " 说完,老王端起酒杯向两位部下让了让,抿了一口,吃了一口鸭肉,缓口气 儿接着说:" 还有一个不负责任的小道儿消息,咱们哪儿说哪儿了。听说上头有人 主张对反右运动中划为右派的要复查一遍。这只是个谎信儿,但是无风不起浪,所 以你们对下边那些管理右派的干部,要适当地教育他们掌握好政策界限。重点在' 教育改造' 上下功夫。这些人里面,不少人有本事,只要改造好了,还是可以用的 嘛! " 两位客人只是点头应着" 是" 。老王夹了块酱羊肉丢进嘴里,细细嚼着,把 肉吃进去,然后把手上的筷子放在桌上。王守仁知道,这是老爷子吃饱喝足了,赶 紧递过擦嘴毛巾去。老王接过毛巾,擦擦嘴上的油,然后又说起来:" 还有一件重 要的事,局党委研究过了,文件这两天就会传下去。现在社会上早就实行口粮定量 供应了,可是在劳改农场一直实行不定量。虽然他们干的活儿累,体力消耗大,可 这是党的政策,不少人向上头告我们的状,所以从国庆节以后开始,局里下属所有 劳改农场全部执行定量供应政策。目前大炼钢铁,工业上马,工业上的单位,定量 可以高点儿,口粮质量好点儿。农业上要分开忙闲和轻重,定量分出等级来。供应 上可以干稀结合,主食杂粮化。清河农场的大米要调到北京来。东北的高粱和外省 公安系统农场的杂粮调一些来供应农场。这件事上头挺重视,要求我们一定尽快落 实。 现在全国粮食供应有点儿紧张,你们可以把那些老弱病残集中起来,口粮低点 儿养着他们。反正具体情况你们下去研究一下,然后写个报告尽快报上来!" 说完 这话,老王看了两位客人一眼,两人知趣地站起身来,向主人告辞,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