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饥饿的岁月 一、可怜天下父母心 就在1960年《人民日报》的元旦社论《开门红、满堂红、红到底》刊出并在电 台播出之后,第二天中午,一辆马车踏着昨夜刚刚飘洒下来的一层遮不往地面的薄 雪,从清河农场总场医院的大门出来,顺着一条土路直奔西边而去。 论节气已经进入" 二九" ,按这一带历年的气候状况,应该是下过两场大雪, 大地盖上一层厚厚的" 雪被" 了。可是今年自入冬以来,西北风一次比一次寒冷, 却没有给这里带来人们企盼的" 瑞雪" 。昨天午夜,凛冽寒风中开始夹洒着小小的 雪花儿。这雪花儿,好似老天爷的巨手吝啬地往大地这块" 面板" 上漫洒" 饽面" 一样,飘飘洒洒,星星点点。 马车在这芦花似的飞雪中慢慢儿走着。车把式戴着一顶羊皮衬里的黑色棉帽子, 身上穿着一件油渍麻花、两边大襟磨成光板儿的白茬儿老羊皮大氅,两手揣进袖筒 儿里,用胳膊肘儿夹着赶车的鞭子,帽沿遮住眉眼,看不清车把式是在合目养神儿, 还是闭目打盹儿。 车厢内坐着两个人,一位头上紧紧系着一条打了几个补丁的蓝围巾,上身穿一 件暗红色带小碎花儿的棉袄,下身一件蓝布棉裤,两手抱着一个布包袱,身子紧缩 着,半躺在车上。不用问,看穿着就知道这是位女同志。另一位头戴护耳毡帽,身 穿旧缎面的皮袄,下身是青色皮裤,裤腿儿的长毛伸出来护着脚面。这是一位中年 男子,双手紧抱着一个灰色手提包,背靠在车帮上,两眼不住地四下巡睃。 马车在空无一人的土路上踽踽独行,慢得似乎在散步。而车把式却一言不发, 听任马车往前爬着。半个多小时之后,马车来到一条大河岸边。车把式伸手拉住鞭 绳,嘴里喝令马车停住,然后头也不回地发令:" 你们两个先下车,从那边的木桥 上走过去,我的车要从冰上过去。" 车上的男女二人遵命下车,站在岸边活动一下 发麻的双腿。那男人伸手把毡帽沿儿往上推了一下,放眼望去,眼前是一条两百多 米宽的大河,可是河床中间的冰面只有几十米宽,马车正顺着河边一条斜坡儿往下 走。不远处有一座用木桩搭建的木桥,虽说也有三米多宽,但那细胳膊细腿儿的桥 桩,让人觉得随时都会倒塌似的。两人相跟着来到桥上,慢提腿,轻落足,小心翼 翼地走过桥去。马车已经停在对岸,车把式有些不耐烦地吼叫:" 快点儿!别磨蹭 了,天黑之前能到就不错!" 那男人手脚麻利地拉住车厢板,脚一蹬车轱辘就窜上 车去了。那女人见车尾离地面矮些,就双手按在车尾板上,用力往上抬腿。但是蹿 了两次都没上了车。车把式冲那男人叫喊:" 你是死人哪!伸把手把她拉上来呀! " 马车又开始往前蹭着。那男人把手中的提包拉锁拉开一点儿,一只手挡在开 口处,一只手伸进去,拿出一包香烟来,两眼扫了车把式和那女人一眼,见他们没 注意他的动作,忙拉好拉锁,把提包放进怀里,然后把烟盒撕开一个小口,手指在 烟盒底部弹了一下,一支烟卷应声从小口处伸出个头儿来。那男人手指捏着这支烟, 放在鼻子底下闻一闻,然后笑着对车把式说:" 同志,抽支烟吧。" 说着话手里那 支烟往对方伸过去几寸。如果对方拒绝了,就可以马上收回来。可是车把式听见一 个" 烟" 字,马上一个连锁反应,转头,瞪目,伸手抓烟,这三个动作是连贯着进 行的,同时目光一扫烟卷上的小字,嘴里惊叫起来:" 嗬,墨菊烟?!" 然后另一 只手闪电般射过来,从那男人手里把整盒烟卷儿夺了过去,揣进怀里。这种公开抢 掠的动作把那男人惊呆了。车把式假装没看见,忙着把烟点燃,深吸一口,随着一 缕轻烟吐出一句话来:" 这位老爷子上西区看哪一位呀?这地界接见可不是那么容 易批准的。不过没关系,有什么问题您找我。我叫王进财,是分场部直属队大车组 的。我这儿人熟,连队长也常求我办点儿事儿,捎点儿东西。" 那男人见一盒好烟 眨眼间就这么飞了,心疼得直眨巴眼睛。要知道,他是花了高价给儿子从黑市买的 这五包" 墨菊" 烟的,一眨眼之间,一包烟就没有了。但是他脸上的怒容只是一闪 而过,因为他知道眼下正搭着人家的马车呢,怎么敢得罪人家哪!" 啊--是这样, 我儿子在五八三教养队,写信让我来看他。他叫尹志奎,今年十八……" 他口音中 夹杂着少量的山西腔。 车把式立刻拦住了他的话:" 尹志奎?我知道!你就放心吧,今天一准让你见 着你的儿子。" 说完看了那女人一眼,声音拖出长腔:" 你到这儿看谁呀?" 那女 人有点儿胆怯地睨了他一眼,轻声轻气地回答说:" 俺是瞧儿子来的……" " 瞧儿 子没给他带点儿好吃的?!这地方的人饿得眼睛都发蓝,就差吃人肉了。" 一听这 话,那女人把手里的包袱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被别人抢了去,有气无力地说:" 俺村里也是饿得死了好几口子人了。俺一直想来看看俺儿,可没有东西带。这不是, 元旦前村里给每户人家分了二斤一箩到底的黑面,三斤没过筛子的棒子面。俺寻思 着春节快到了,烙上几张杂合面的饼子给俺儿带了来。现如今俺只有这点儿东西了。 这位大哥要是不让俺坐车,俺只好下车走着去了……" 不等她再说下去,王进 财瞬间拉下脸来训斥她说:" 你这个老娘们儿真他妈啰嗦!我只问你来看谁,瞧你 这车轱辘话儿一大堆。你们村再难,还有我们劳改农场难?打从去年国庆节后定了 量,我们这肚子就跟没了底儿一样。伙房的窝头越蒸眼儿越大,掺的野菜也越多。 现如今一点儿棒子面的黄色全看不见了。吃这种只见野菜不见面的窝头,要用双手 捧着吃。要是捏着吃,使劲儿大一点点儿,那窝头就散了--那里面,没多少粮食, 粘不成团儿啊!听说过了春节,连这样的棒子面菜窝头也没有了,只有高粱面儿了。 这一饿倒好,个打个的脸都膀(pāng) 了,倒好像人人都成小胖子。哪个人的脸不 是菜叶一样的绿色?盖张纸都哭得过了。您说我们受的这些罪跟谁说去?不是我说 你,上这儿接见的,有几个人能坐上大车?还不是拿脚量这二十来里地?" 车把式 话说多了,有点儿接不上气儿来,这才停住嘴,不高兴地瞪了这女人一眼,回过头 吆喝一声:" 驾!" 走了一个小时了,三匹马才听见头一声吆喝,脚底下使了劲儿, 大车速度快了点儿。只是没维持几分钟,又恢复了刚才的速度。那女人听着车把式 的诉说,眼泪在那双无光的眼球周围转着,仿佛随时会成串地突破眼皮的包围落下 来。 她声音发颤地说:" 这位大哥说得对,是我没见识,您别跟我生气。我儿子就 在五八三村分场部直属队……" 听见最后三个字,王进财像被电打了一样,浑身一 悸愣,手下意识地一扯缰绳,马立刻站住了。他上身转过来急急地问:" 你儿子叫 什么? " 那女人不知道哪句话惹恼了这位凶巴巴的车把式,吓得直往车尾蹭,做着要 跳车逃命的准备,同时颤颤兢兢嘴唇哆嗦着说:" 俺儿叫余--余亮,在--在--在直 …… " " 余亮?!" 王进财重复了一句,打了个愣儿,急忙说:" 您是余亮的妈呀? 您怎么不早说呀!我跟小余是好兄弟。您瞧我这张嘴臭!您可别生气,我成天跟牲 口打交道,生就一副驴脾气。" 王进财长方脸儿一摩挲变成圆乎脸儿,脸上的肌肉 一耸,挤出一张笑脸儿来。他连忙扯过一条麻袋,铺在身边说:" 老嫂子,您请这 儿来坐。这儿不颠得慌。算是我给您赔罪了。" 这一来,小余的母亲才算松了一口 气儿,忙摆手说:" 没关系,我还坐这儿吧。余亮在这儿干得怎么样?身体还行吗? " 王进财一甩鞭子,吆喝牲口往前走,一边回话说:" 小余兄弟敢情好,眼下 在伙房干活儿。他是我们李副场长的红人儿,在伙房里净米净面地吃着,身体能差 了? 这年头,您没听说么?听诊器、方向盘,有权的干部炊事员!只有这四种人活 得滋润!当个炊事员嘛,' 挣钱不挣钱,混个肚子圆' 嘛!" 听这话,这女人又有 些担心了:" 大伙儿都吃掺野菜的杂合面儿,他吃净米净面,那不是犯错误了吗? " 王进财毫不在意地轻松笑着说:" 这叫' 近水楼台先得月' ,伙房十几号人全这 样,他敢不从?就拿我这个赶大车的来说,还不是偷着弄点儿喂马的料豆吃?要不 这半天儿了,您瞧见我吆喝过几声?咱吃了它们的食儿,也就得让它们悠着点儿走。 反正您放一百个心,一会儿就会让您见着您那白白胖胖的儿子了。" 王进财自忖话 说得太多了,怕言多语失,所以赶紧转了个话题,对那男人说:" 您贵姓?" 说完 又自个儿干笑了一声:" 您瞧我这份儿记性!您是尹志奎的爹,自然姓尹了。" 说 完了从怀里掏出那盒烟来,抽出一支又把烟塞进怀里,点上烟冲老尹喷了一口,悠 然地说:" 尹老兄,就冲你这盒烟,我把实情告诉你:你那个宝贝儿子,可比不上 我们老嫂子的儿子走运。他可正走背字儿呢……" 说到这儿,他好似卖关子一样, 转过脸去,自顾自品味那得之不易的香烟。 老尹可有点儿坐不住了,他一只手紧抱着提包,一只手向前够着扯了一把老王 的白茬儿皮袄,几乎央求着说:" 志奎出什么事了,您快跟我说说呀!" 老王没回 头,眼睛看着嘴里喷出的烟雾,慢条厮理儿地说:" 我没跟他一块儿呆过。不过听 说他小子办事太阴损坏。不知是胎里带来的还是跟哪位学的。七里海土方大战,他 跟一个叫李洪生的龟儿子合着整死了一个人--" 听到这儿,老尹吓得嘴巴张大着, 两眼瞪大着,一屁股磁磁实实地坐在车厢上。老王没有看他,只管自己说下去:" 这事儿,不知是亲属还是哪位高人告上去了,那个龟儿子给判了刑;你儿子只是动 嘴儿支招儿,没动手,得了个宽大处理。连那个中队的赵队长都下放到干部农场撅 着屁眼儿干活儿去了。这一阵子正冬训,做年终总结,他们队正拿你儿子磨嘴皮子 呢!不过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吧。反正人都已经在教养大院儿里了,还能给他什么处 分?只是消磨时间而已。在这儿,有些事情是说不清的。就拿我来说吧,只是解放 前在军统系统当过几天小不拉子,共产党一来,就把我关进这里来了,好容易刑期 满了,出了劳改队大门,又直接进了教养队大院儿。名义上是个职工,其实是从有 期变为无期了。我也想得开,反正在哪儿都让我赶大车就齐了。活儿轻松,还能抓 点儿野食儿吃。不说这些了,尹老兄,依我看,你还得求求我们老嫂子,让余亮在 李副场长那儿给你说说情,兴许能让你见上儿子一面。" 老尹一听这话,急了:" 大老远的,火车、马车的奔来了,还能不让见面?" " 这不新鲜。上回有两个从广 东来的,正巧赶上要见的人出了点儿小事儿,硬是不让见。只是出工的时候在离大 门口百米之外看了一眼。他们也是坐我的大车走的,哭了一道儿。" 余亮妈有点儿 不信:" 这么老远来了,怎么也得让见一面吧?再说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政府能 听我的?咱们还是好好儿央告人家,人心都是肉长的嘛,会让见的。" 老尹听着他 们安慰的话,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没着落。他有点儿后悔不该听老 婆的话,来这么远看这个倒霉的儿子。钱花了不少--还好,是老婆掏的体己--罪没 少受,前边等着他的还不知是吉是凶。刚才车把式拿走的那盒烟,分明就是坐马车 的代价了。按他的想法:既然是两个人合坐的一辆马车,她就应当出一半儿的钱。 听了车把式的话,他才庆幸自己的想法还没有说出口。于是他对余亮妈凄凄然 地说:" 老嫂子,这事儿您千万得帮个忙,看在咱们同路又同是看儿子的份儿上, 看在--" 他差点说出" 看在我掏了一盒烟,你却白坐车" 的话,因为" 墨菊" 香烟 在市面上就算好烟了。黑市上一盒墨菊可以换二斤白面票呢。" 到了地界儿,您千 万让您儿子帮我说两句好话。谁让我摊上这么个倒霉儿子呀!" 老王点点头,颇有 感触地说:" 尹老兄,见了你儿子得劝劝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瞧人家王 汉,一个右派,现在当上分场技术员了。成天办公室一坐,身不动膀不摇的--半个 干部。 那么年轻轻的,学点儿好吧!保不齐碰上机会学点儿手艺,以后也能混碗饭吃, 您说对吧?……" 马车慢悠悠地走着,车上的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不知不觉走 了三个多小时,前面出现一条小河沟,王进财指着河沟上的一座小木桥说:" 瞧见 了吧,这是日本桥,据说是日本鬼子当年在这儿开荒修的桥。过了桥走不远,一拐 弯儿过一座水泥桥,就能看见五八三村分场部的房子了。" 余亮妈和老尹听见这话, 不由得精神一振,在车上活动活动发麻的腿。过了水泥桥,瞪大眼睛往前看,果然 目光所及的远处有一片红色的建筑群。老尹深深叹一口气:" 唉!总算熬到地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