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催人泪下的会面 李队长把余亮妈亲自送出大院儿门,并交代场部干部食堂管理员:" 给这位妇 女安排一间屋子住,再给她送一顿晚饭。要两个白面馒头一盘菜。菜里没有肉可以 多放点儿油。这份儿饭的粮票、菜票由我来付,千万别收她的钱。" 吩咐完了,他 立刻赶回家去,进门就问老伴儿:" 家里还有肉吗?" 老伴儿有点儿奇怪:" 不是 节,没到年下,你问这个干嘛?" " 你先别问,今天晚上我要在家里招待一位贵客。 我记得元旦分的一斤肉你没舍得吃,腌起来准备春节吃的,还在吧?" " 既然 知道,你还问?别忘了咱家那三个小的,都眼巴巴盯着那块肉呢!什么贵客,让你 下这么大本儿?" 老伴儿知道自己丈夫从来不在家里请别人吃饭,也不吃别人的请。 " 跟你这么说吧,要是人肉能吃,我情愿从身上拉一块肉下来招待这位贵客。 "[评:这一句,催人泪下!] 见丈夫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老伴儿不再问了。 " 剥点儿白菜心儿,把肉剁了,包一顿饺子。馅儿分两份儿做,三分之二的肉 做一份儿,包饺子待客;三分之一的肉多搁点儿白菜,包饺子给孩子们吃。你赶快 动手吧。天擦黑儿最好能包完。我还有别的事办。" 吩咐完老伴儿,他立刻钻进自 己住的屋里,把一只很少搬动的纸质提箱从床下搬出来,放在桌上,然后把房门关 好,打开箱子翻找东西。老伴儿对丈无今天的反常举动心存疑惑,但长期养成的顺 从习惯,她默默无言,动手做自己的事儿去…… 打从看见妈妈把藏在厨房角落的那只瓷坛儿搬出来,三个孩子那六只黑亮的眼 睛就死死地盯在坛子上。他们知道坛子里边有他们对过年的憧憬,有他们做不完的 梦。那坛子里边的东西,自打放进去的那一刻,就深藏在三个孩子的心里了。此时 看见妈妈手捧着那块沾满白花花盐粒的腌肉,放在和面盆里清洗,然后把有点儿变 干变黑的肉放在案板上,又把洗肉的水装在一个盛菜汤的瓦盆里--孩子们知道,从 今以后每顿菜汤里都会放进一勺洗肉的汤,一直到用完为止。三个孩子直勾勾的目 光看着快要长锈的菜刀,在那块干肉上费力地剁着。妈妈发了话:" 大妞儿领着他 们抱两棵--不,三棵白菜来,叶子剥狠点儿,快点儿!" 大女儿应声扯着在嘴里嘬 着手指头的弟弟,叫着身转头不转的妹妹一块儿往外走。 " 记住!叶子一片也别扔了,全抱回来!" 妈妈从厨房门伸出头来叮嘱着。 等丈夫从里屋出来,肉已经剁好了。没有别的调料,只是洒了点儿盐,然后扯 过抹布来擦擦手,拽过菜案下的面口袋瞧了一眼,问:" 来几个人哪?" " 一个。 " 老伴儿松了口气:" 一个还凑合。客人包净白面的,孩子跟我搀点儿棒子面 吧。 " 老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还沉溺在思索中没醒过来似的。等老伴儿和好 面叫了他一声,他这才挽起袖子接过老伴儿递来的和面盆和面。 不大会儿工夫,饺子包好了,整齐地码放在两张" 盖碟"-- 北方农村用细高粱 杆横竖双层穿扎的圆形饮事用具,用来存放饺子、面条等食物--上,二妞儿一看, 高兴地跳着脚对姐姐说:" 噢--!吃饺子了!--" 老李闻声,马上板起脸来:" 你 们先到厨房呆着去!记住,今天晚上吃饺子的事儿,一个字儿也不许对外人说!听 见了吗?!" 孩子们有点儿失望,更有点儿莫名其妙。新年的时候,别人家里吃了 肉,那些孩子在他们面前臭美了好几天,馋得她们成天躲着那些孩子。今天终于有 了可以向那些孩子" 显摆" 的资本,为什么不许说呀?但是孩子们从来都怕她们这 位很少露笑的爹的黑脸,所以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儿,只好 把两只眼睛" 搁" 那些饺子上过瘾了。 老李洗洗手,抻抻衣服跺跺脚,看了老伴儿一眼,拉门出去了。老伴儿心里顿 时有些紧张起来,不知来的是什么样的" 客人" ,能让从不巴结人的老头子这么郑 重。她心里有点儿发慌,不知客人来了自己该怎么说话。" 实在不行,就带孩子出 去躲躲。" 她心里安慰着自己。 俗话说:" 冷在三九。" 这时候正是一年当中最冷的季节。但是往年再冷,也 会有冻得脸蛋儿通红,拖着鼻涕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玩儿的孩子们在外边嬉戏。 今年至今没下一场像样的雪,天气干冷干冷的。走在外边,寒风吹在脸上、耳 朵上,有一种刀割似的疼痛。不管穿多厚的棉衣,那砭人肌骨的厉风都会让人感到 心寒。 仿佛这寒风是从体内生成,往外吹的一样。 李队长出了门急匆匆往招待室走。没走多远,感到耳朵木疼,这才发现出门忘 戴棉帽子了。他用双手捂着耳朵坚持着往前走。场部内外空寂寂的,连个人影儿也 没有。招待室有两间,都开着灯。当他来到余亮妈住的那间房门前,停住了脚,只 听屋里有一个男人的说话声:" 我这个倒霉儿子,从小就不知道打那儿学的,一眨 巴眼一个坏主意。要不,政府怎么会给他安一个' 恶作剧耍流氓' 的罪名搁这儿呢? 多亏了那位姓李的什么员给说了情,才算让我见到了儿子。可是那嘎小子,见 了我连声' 爸' 都没叫,一个劲儿只问带什么好吃的没有?有没有细八件。我告诉 他:别说细八件,就是粗八件市面上也有二年多没见着了。这小子只管往嘴里一块 一块填点心,临了儿愣说吃得他' 醋心' 了。旁边还有一位吹胡子瞪眼睛的老头儿 队长眼珠儿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儿子吃点心。没有半个小时就把我给' 起' 了,一提 包点心吃食全让我拿走,不许儿子收一块儿。您说我这是何苦来的呀!" 接着屋里 传出余亮妈的声音:" 我说这位大哥,您也别着急。不是见着儿子了吗?行了--您 这一提包吃食能管他多少日子呀?他成天在别人面前吃这个,让旁人怎么想啊?不 是给政府添麻烦吗?依我看,拿回去就拿回去吧。还能累着您吗?说句不怕您笑话 的话儿,俺们乡下人倒想叨一口呢,上哪儿掏换去呀--" 说完,轻轻叹口气,不再 说话了。 那男人的声音又响起来:" 还不错,刚才上那个职工食堂买饭,碰上一个大师 傅是个好人。他答应可以把提包给我捎进去。让我给他一包烟。还告诉我不能直接 给我儿子,要通过儿子的好朋友刘玉宝转交给他。我把提包交给他了,只是现在心 里不踏实,别闹个狼叨来喂狗了,再惹出点儿麻烦,就亏老鼻子了" 。 听到这儿,李队长不想再听了。他想起来,这个男人,是和余亮妈一块儿坐车 来的,是尹志奎的父亲。他在门口咳了一声,轻轻敲敲门儿。这时那男人喊了声: " 找谁呀?进来吧!" 李队长应声推门走进去,屋里炉子烧得挺旺,看来管理员瞧 在他的面子上尽了心了。余亮妈一见李队长,赶紧从床边上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 :" 李场长,您还没歇着?是不是……" 李队长摆摆手止住余亮妈的话。老尹一听 是场长,赶忙从另一张床边站起来,冲老李点头哈腰地连叫:" 场长好--" 李队长 不动声色地冲他说:" 你过去休息吧,我们找她有话说。" 说完目光把他送出门去, 然后转过脸低声说:" 走吧,跟我来!见儿子去。" 说完转身往外走。余亮妈慌忙 跟在后边,拉上门儿跟着走。 这时候天色有些昏暗,场部院儿内外已经陷入一片混沌的夜色之中。就是教养 大院儿四周围墙上的探照灯,也因为院儿里关着的人们基本上丧失了爬墙的能力而 关闭着,只是象征性地开启着电网上的几盏表示警告的红色电灯,在浓密的夜色中 无力地放射着微弱的红光。 虽然路上的光线很暗,但余亮妈凭感觉,似乎觉得走的方向不对:不是往大院 儿门口走去。因为大院儿门口是唯一亮着两盏白亮电灯的。但是她知道李队长是政 府干部,又是儿子一口称赞的好人,她根本没有怀疑的念头产生,只管默默地跟在 后边走着。直到走进一排排住宅区,她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没走大门进去?" 这 些住宅从外形看和大院儿里的房屋没有多少区别。但也只是一闪念而已,脚底下并 没有停步。最后走到李队长家门口,老李推门往屋里让她,她才有了一点儿犹疑。 因为她看见屋里灯光照射下的摆设,可以认定这不是白天的那间办公室。从屋 里冲出来的气味,也可以断定这是一家私人住户。她停住了脚步,目光盯着李队长 看,眼神儿里含着疑虑。李队长自然明白她的心思,边让边轻声叫着:" 老伴儿-- 快出来迎客。" 老伴儿应声出现在门口。她一下子愣住了。因为在她心里认定的" 贵客" ,应该是丈夫过去的" 战友" ,最少也是平时说得来的同事,而且还得是从 远方来的。即便是丈夫多年相伴的战友老郭,丈夫也不会拿出连孩子都舍不得让吃 的那点儿肉来招待他。可眼前站着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她的判断能力立刻有了结果, 这是一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农村妇女。而且和自己丈夫并不熟,站在门口一副胆怯 的样子。这真让老伴儿百思不得其解,但她只是在心里琢磨而已。脸上同样堆着笑, 非常热情地招呼着:" 大妹子,快进屋来坐。外边这天儿能冻死人儿。" 余亮妈看 见李队长的妻子,心里踏实了。女人本能的防卫线消失了。她立刻满脸堆笑说:" 大姐,给您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的。年根儿底下空着手上您家来,您瞧我这老脸 往哪儿搁呀!唉,不怕您笑话,妹子真是……" " 大妹子,瞧你说的哪儿的话?眼 下谁还能有送礼的份儿呢?您大老远来的,姐姐我也拿不出什么东西招待您,让您 受委屈了。" 老姐儿俩言来话去地说得挺热乎,不知道的人会以为这是亲戚串门子 的。老李对老伴儿的态度很满意,含着感激的目光望了她一眼,跟在余亮妈身后进 了门。 进了屋,余亮妈目光在屋内巡视着。她脑子里认为,晚上进大院儿不方便,李 队长可能把儿子带出来在他家见面。可是屋里除了瞠目相视的三个孩子,只有李队 长两口子了。她有些迟疑地问:" 李场长,亮子在哪儿呢?" 李队长和颜悦色地让 余亮妈坐下,然后冲孩子一努嘴:" 大妞儿,带弟弟进里屋去!" 老伴儿有点儿手 足无措,不知是陪着坐,还是躲开。老李看出老伴儿的心思,他知道老伴儿不能走, 不然会节外生枝,于是淡淡地说:" 你也坐下陪大妹子说说话儿。" 余亮妈立刻站 起来,声调有点儿硬:" 李场长,既然亮子不在这儿,我也不便打扰您,我……" " 大妹子,我找您来,是有话跟你说。你也别急,听完我的话,你要走我立马送你 回招待室,行吗?" 李队长先用话把余亮妈稳住,见她微微点点头又坐下来,这才 进了里屋。不一会儿他手拿着一张微微发黄的相片走出来,递给余亮妈:" 大妹子, 你瞧瞧相片上的人,你认识不?" 余亮妈接过相片一看,目光立刻被粘住在相片上, 双眼瞪得圆圆的,眼眶里顿时泪光闪闪。片刻之后,她抬头望着李队长,声音低而 发颤地问:" 您怎么有他的相片?" 李队长拉过一把椅子,和老伴儿并排坐下来, 轻声说:" 这张相片,连我老伴儿都没见过。我和小唐的关系,她自然也不知道。 只有郭教导员这位老战友清楚。我今天没叫老郭来见你,自有我的道理。当年 在朝鲜,老郭是教导员,我是营长,小唐是我的通讯员……" 老李把朝鲜战场发生 的事儿--怎么被包围的;小唐怎么救了他一条命的;怎么进的俘虏营;小唐怎么去 的台湾;一五一十讲述了一遍,讲得两位女人泪流满面。" 没有小唐背着我爬出雪 坑,我这条命早就丢在朝鲜,连尸首也找不见了。小唐去台湾不是自愿的。狗特务 把他打昏,捆起来,硬在他前胸后背刺上极反动的口号。这口号我都不敢学舌儿。 两条胳膊上也刺上' 反共到底' 的字。小唐醒了之后心里绝望极了。他三天不吃不 喝,只想求死。他对我说:' 营长,我回不去了。就凭身上这几条反动口号,那些 人说,回去共产党就得枪毙我。干脆我就死在这儿吧。' 我劝他不要怕,我们可以 给他证明,这是狗特务强迫刺的,回国后可以做手术去掉。可是小唐胆子小,最后 我们集体从集中营往外冲的时候,我一把没拉住,几个狗特务把他扯回去扔到汽车 上捆走了。听说他去了台湾。回国以后,我想去找你们,可没地方打听地址,也不 敢打听。 从我们回国后的待遇来看,也许小唐兄弟想得对。我们在东北农场集训,上边 来的人根本不听我们的申诉,只强调我们为什么没有战死在前线,宁死不屈的精神 哪儿去了?我一个正营级,现在搁在这儿控制使用,撑死了顶个副连级,党籍也没 了。 唉,这些话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连我老伴儿也是头一次听见。" " 是啊。" 老伴儿用袖子擦了眼泪。" 这事儿老李从没跟我说起过。说句心里话,刚才知道您 是大院儿里教养的亲属,我心里真有点儿害怕。这一阵儿,上边正找我们老李的茬 儿呢。 再弄个敌我不分的帽子,我们就没法儿活了。现在才知道您是我们老李救命恩 人的媳妇儿,我不该这么想。眼下大伙儿活得都挺难的。您就更不容易了。" 说着 眼泪又流下来。 余亮妈被这番话说到伤心处,竟低声抽泣起来。老伴儿有点儿心慌,忙站起身 来扯过一条毛巾递给她:" 大妹子,别伤心,擦擦泪,事情不是已经过去了吗?咱 们为了孩子,还不是得活着?" " 是啊!" 余亮妈擦擦泪水接过话来:" 当初我是 军属,后来变成烈属,最后成了' 匪属' 。那时候我只想一死算了,反正这辈子和 亮子爹再也见不着面儿了。世上只有一个阴曹地府,那儿不分党,不分国的。我在 黄泉路上等着亮子爹,把我心里的苦水倒给他听听。可看着亮子爹唯一的骨血,我 下不了去死的心。我死了他成了孤儿,还是' 匪属' 的孤儿,扯着我的心哪!没法 子,只有咬住牙,把亮子养大了,也算对得起他们老唐家。亮子是唐家三代单传的 独苗苗哇!" 李队长想起了还没下锅的饺子,忙止住这个话题:" 这事情我只跟你 说,你可别对任何人讲,连余亮也别讲。以后时机成熟了,我会找机会给他说的。 " 老伴儿接过话来:" 大妹子,听我们老李的没错!余亮在他手底下,不会亏 待他。 现时老李还是政府干部,他对下边表现好的人好一点儿,别人挑不出什么大毛 病来。 可别人知道了这层关系,就会往政治上扯了。这地界最看重什么立场啊,界线 哪。 你放心,只要我们老李保住这个位子,你儿子就吃不着亏。我们会拿他当自己 亲儿子看待的。" 说到这儿,老李止住她:" 你去厨房把饺子下了,请大妹子在咱 们这儿吃顿饭,让我们表一点儿心意。" 老伴儿应声站起来往厨房走,余亮妈立刻 站起来伸手拦住:" 别价,我吃过晚饭了。这套俗礼儿就免了吧。有您刚才那番话, 就什么全有了。" 老李听这话立刻问:" 大妹子,刚才管理员给您送饭了吧?" " 送了,我没吃,让他端回去了。我自己带着干粮。咱庄户人苦惯了,掰块干粮喝碗 凉水就行了。再说,我也没有粮票和钱给他。" 老李叹了口气:" 唉!我安排好了 的,粮票、菜票由我付。既然这样,更得在家里吃点儿了。就凭我跟小唐的关系, 您再客气就见外了不是?从您的脸色看,您在家里活得挺艰难的。让她去煮吧,您 跟我说说现在日子怎么过的?" 说到这儿,于亮妈又坐下来,满怀悲苦地向老李诉 说着:" 自打成了' 匪属' ,日子就难了。亮子还小,家里外头就我一个劳力,根 本挣不够工分。我寻思着找一个出身好点儿的男人嫁了,一来家里进项多了,二来 给亮子改个姓,好去掉' 匪属' 的名份儿,所以就找了一个外乡流浪来的男人,说 是陕西那边逃荒来的,铁杆儿的贫雇农。刚结婚那几年还可以,可是后来我总觉着 他身上有一种不像穷人的毛病。这二年搞运动,村里也去查过他。按他说的原籍去 调查,对方回答说以前是有这么个人,不过早就离开本地不知去向了。这和他说的 逃荒在外对得上茬儿,所以也就没再查。打从又生了个丫头,他就总是找亮子的茬 儿。亮子脾气倔,一来二去的总是吵。到后来这狠心的男人一口咬定亮子破坏了村 里的抽水机,把亮子一下子送到这里来了。眼下闹粮荒,村里连棒秸、棒子核儿全 粉碎了吃。就那么点儿正经粮食,他要抢着吃多一半儿,我又不能让妞儿饿着,只 有勒勒自个儿的裤腰带了。话又说回来,眼下哪一家不难哪。您让我吃饺子,让我 拿什么报答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