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从鬼门关逃回来 这一年是" 春打六九头" 。春节前的冬天,算是进入残冬阶段了。经过一冬天 各教养队挖野菜小分队和干部家属的搜寻,地里能吃的野菜可以说几乎看不见了。 在铺着寒霜残雪的地里,只有一些在朔风中抖动的枯败的苇草野蒿,还存留在 地面上点缀着那光秃秃的土地。能往口粮里掺的野菜越来越少。为了填补野菜在窝 头中占据的份量,分场只好决定在高粱面儿中多掺秫秸粉。这种" 代食品" 怎么吃 进肚子里,还会怎么拉出来,根本没有可吸收的营养成分,只起一种" 把胃填满胀 起来" 的作用。原来的窝头里有野菜,人们排出的粪便还能成形。野菜少了之后, 人们排出的粪便中大都是秫秸粉,经风一吹,就变成粉尘升天了。 口粮成分的变化,对饥饿的人们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身体所赖以维系生命的 营养进一步匮乏。尽管从总场到分场各级领导一再重申要尽全力改善劳改、劳教人 员的伙食,也曾经从地方政府那里弄到一些白薯干儿加到大伙儿的口粮里。可眼下 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各队里吃牙膏的、喝盐水酱油汤的现象猛增,进而浮肿的 人自然也增加了。以致后来分场下令:各队浮肿的人不送病号队,集中在各队病号 组休养。北京有家的,只要亲人写申请,一般不是犯政治错误的人,就会批准" 保 外就医" 回家养病。 胡明言因为有余亮隔三差五偷着塞给他一两个窝头吃,倒没觉着十分饿,相反 他一天比一天觉着没胃口,而且隐约地觉着肚脐眼儿下边的肚子里好像长了个硬东 西,白天晚上都感到" 下坠" 。尽管他一天要跑十几次厕所,可是排出的粪便却越 来越少,越来越硬。反正不干活儿,也没人说他消极混泡。但他觉着肚子里的硬东 西顺着肠胃往上长。已经是腊月二十三了,热衷于" 精神会餐" 的人们,开始大谈 特侃过年丰盛的食物,而他听了,却从内心里起反感,而且有一种恶心的感觉。他 不但拒绝了小余的馈赠,连自己份儿内的窝头也吃不下去了。这一下他在组里的人 缘儿陡然间好得不得了。眼睛盯着他那份儿窝头的人,嘴里什么" 拜年话儿" 全说 得出来。八杆子打不着,根本不认识的人都来问候他,关心他,同时张嘴要上一口 窝头。 不少" 好心人" 给他出主意:早晨起来就喝一大碗凉水,帮助肠子蠕动;用肥 皂头往肛门里塞;双脚往上蹦,把肚子里的" 硬屎" 蹲下来;别在铺上躺着,不停 地在外边走,有助于大肠蠕动往下排粪便;按住肚脐眼儿下那硬块往下揉肚子,把 " 硬屎" 一点儿一点儿揉下去…… 所有这些法子都试过了,没用!三天过去了,小胡只能喝点儿水。到了第四天, 他开始一阵阵脑袋发晕,走路只能扶着墙了。小余和李贵良都来看过他,大伙儿都 感到束手无策。王汉来看他,他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了。等到小胡醒过来,看见王汉 把医务室的大夫请了来,正在给他按肚子。大夫摇摇头:" 除了送大医院开刀,我 这里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出个馊主意吧:找个人用手指头或木棍儿之类的东西,从 屁眼儿那儿伸进去抠,把' 硬屎' 抠出来就好了。不然你自己到厕所去蹲在茅坑上, 一边收缩肚子往下压,一边用手指头或木棍往外抠。行不行的全看你的命了。" 王 汉送大夫出来,问他:" 您瞧他还能行吗?" " 如果这个办法还不成,他是恐怕要 上阴曹地府过春节去了。" 余亮、王汉、李贵良都要伸手给小胡抠屎,尤其是余亮, 立刻就要动手去扒小胡的裤子。小胡强挣扎着爬起来--也许是觉着大夫说的" 馊主 意" 是个可行的办法,因此身上有了一股求生的劲儿。他推开小余的手:" 行啦, 这事儿我自己能干,不用脏了你们的手。我就求你们一件事。如果我真的归了阴, 你们一定要设法打听一下我爸爸的下落。自从在' 七里海' 工地听说过他也在西区, 就一直没有消息。如果我活过来了,有我爸爸的消息,我一定设法瞧瞧他去。如果 我命短,你们找到我爸爸,一定要想办法帮助他活下去。我妈带着两个女儿在家等 着他哪!我去世的消息,等过两年再告诉他,免得他伤心。" 说完这番话,小胡从 墙上扯下一大块贴墙的报纸,在手里揉成一团儿,扶着墙往厕所走去…… 小胡试着用手指头伸进肛门里往外抠。因为几天没吃饭了,他身体发软,几次 倒在厕所地上,粘得身上湿乎乎的全是屎尿。但他总算抠出几小块发黑的硬屎块儿 来,心里感到一阵轻松,似乎有了活的希望,扶着墙回去。小余还在等着他。他叫 小余把他的行李卷起来,搬到组里旁边的一间空屋里。因为他一身的屎尿味儿,眼 下无法清洗,即便洗了也干不了。眼下顾命要紧。搬出来省得臭得别人无法休息。 小余答应每天抽时间来看他,带点儿干苇子烘一烘寒气儿。 这一天小胡咬住牙去了三次厕所。头两次用手指头抠,已经抠不出硬屎块儿来 了。但是他的肚子还是坠得厉害。这说明硬屎块儿已经堵到直肠的上边了。他用手 顺肚脐眼儿往下摸,也觉得仿佛有一拃长的硬屎橛堵在大肠的末端。于是第三次他 找了一根细木棍儿,咬住牙往肛门里捅。木棍儿戳在他那干涩的肠壁上,一阵钻心 的疼痛袭上心头,手指也在哆嗦着,同时一阵阵眩晕使他不敢睁眼。终于又有一小 块黑屎抠了出来,但屎块儿上包着鲜红的血。看到血他一下子又昏倒在地上。醒来 后他已经躺在沾满屎尿的铺上,小余站在炕边正凝视着他。他使劲儿想咧嘴对小余 笑一笑,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过一会儿,李贵良、王汉也来了。他看看三个人,凄然地说:" 我刚才做了个 梦,梦见我爸爸跟我一样,也拿手指头抠屁眼儿。他还冲我笑呢!他叫我好好儿活 下去,将来要照管家里的生活,要娶妻生子,别让胡家断了根儿。我看见他身上瘦 得厉害,肚子却鼓着。我刚要问他在哪儿,人就不见了,我也醒了。" 王汉安慰他 说:" 梦是心头想,不用太过心。我跟李副场长反映了,他说马上过春节了,能不 能熬过这几天再送医院。现在医院里住满了病人,根本不再收病号。" 听小胡说用 木棍又抠出一小块儿硬屎来,李贵良觉得有希望了:" 现在硬屎不太长了,我们两 个人架着你在地上走走试试,或者架起来蹲,兴许能把这节硬屎蹲出来。起码能往 下挪挪,也许就可以抠出来了。" 但是没蹲几下小胡就软瘫在两人胳膊上,昏过去 了。 再一次醒过来,屋外边已经黑天儿了。炕洞里烧了一堆苇子,连烟带火的把屋 里的寒气驱赶出去。 这时候窗外有人说话:" 但愿姓胡的这小子能活过春节去……" 立刻另一个声 音接上来:" 他死了活的有你什么关系?咸(闲)吃萝卜淡(蛋)操心!" " 这你 没想到吧--" 那声音又续上来:" 他有口气儿,春节改善生活的吃食咱们不是能分 上一点儿吗?他要是没气儿了,就白便宜政府了。" 小胡听了这几句" 风凉话" , 心头一股怒火升起。但他浑身像没了骨头一样,软绵绵的,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了。 他意识到自己活到头儿了。心里叹口气儿:" 可惜到农场快二年了,还没见着 爸爸一面儿。胡家这条根儿断在我身上了。" 想到这儿,他觉得脑袋" 嗡" 地一下, 又昏过去了。 这一夜他昏了几次,醒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但他脑子还是清醒的:" 不知道 哪一次昏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此刻他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儿时的此刻正是欢欢 喜喜迎春节、包饺子、放鞭炮的时候。自从爸爸划了右派被抓走那一年春节起,就 没了欢乐。没多久,他不过是一个中学生,也被抓了进来。可以想象,家里只剩下 妈妈、姐姐和妹妹三个女人苦度光阴,有多么困难。他眼一闭就看见爸爸、妈妈、 姐姐、妹妹都站在面前冲他笑。一睁眼什么全没了。每次醒来,他都在心里对自己 说:" 这回怕是最后一次醒来了吧……" 又一次醒过来,他觉得头脑特别清醒,身 上仿佛也挺有劲儿的。这不由得让他吃了一惊:" 坏了!这是回光返照!" 他想哭, 但已经没有眼泪了。他借着屋里微弱的灯光--政府规定教养人员宿舍夜间不许熄灯 --扫视了一下屋里的东西,心里说:" 这是我看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了。" 转过头 透过窗户,看到似乎天快亮了。" 又活过一天了。" 他心里顿时有一种欣慰感。这 时候一个念头从心头生起:" 我不能死!我爸妈还等着我养活呢!我不能让他们分 我那份儿过年的饭食!我要活!" 这最后几个字在他心里强烈地撞击着,几乎呼喊 而出。他转动眼珠,一眼看到放在炕沿边上那根沾满已经变黑的血迹的木棍儿,心 头一热,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劲儿,伸手把木棍死死抓住,把全身的劲儿集中在胳膊 上,手腕子一支炕沿儿,翻身滚下炕来。虽然摔了一下,但他已经不知道疼了,满 脑子只有三个字:" 我要活!" 他的裤子本来就是虚掖着的,顺手扯下来,一手扶 着炕沿儿,一手拿着木棍儿,弯着腰撅着屁眼儿,把木棍儿顺肛门往里捅。木棍儿 戳在肉上,他也不觉得疼了,只感到一股粘乎乎的液体顺木棍儿流到手上。他什么 也不顾了,只知道咬住牙使劲儿把木棍儿往里塞、撬、别、拨……,能想到的手法 全用上了。不一会儿,只觉得一段硬的东西顺肠子蠕动起来。他看到了生命的希望, 手里的木棍儿更拨动得欢。时候不大,只觉得那硬物一下子从屁眼儿里喷出来,接 着是水一样的东西往外喷。他不知是血还是什么,但他下意识地认定自己活了,能 活下来了!心头一松劲儿,又昏死过去…… 等他醒过来,天已经大亮了。屋里一股臭屎味儿弥漫在被苇子燃烧烘热的空气 里。他睁眼一看,炕头站了好多人,余亮、李贵良、王汉,还有他的组长,同屋住 的人,连尹志奎和马号的组长也都站在臭烘烘的屋里看着他。李副场长、沈指导员、 李中队长都站在门外,小胡用尽全身剩余的力气,在脸上做出一丝儿笑容来,心里 无声地喊:" 我……终于战胜了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