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分场长上任 一、死人居然复活了 时间似夜空的流星般转瞬即逝。再过几天,就要进入" 头伏" 了。 这几天李树德心急如焚,脑袋都大了。从春节到现在半年过去,老天爷居然一 滴雨也没往这块地上洒。一条小河,一者水源不足,二者由于沿岸都有人抽水,流 到处于下游的农场抽水站,已经变成一条小溪了。东区距河边近的农田,千方百计 算是把地种上了。距河边远的地,或者种些高粱、玉米,或者干脆撂荒了。往西区 送水的抽水站,连设备都拆走了。春播一开始,总场生产科下达了今年" 继续大跃 进" 的种植计划,要求西区把开出来的十几万亩荒地全部种上水稻,甚至提出再抽 人开荒,把种植面积扩大为二十万亩,放一颗特大号的" 卫星" 。李树德看了这份 计划,真是哭笑不得。--当时全国都在" 继续大跃进" ,到处都在" 反保守" ,生 产科如果不做这样浮夸的" 跃进计划" ,就要被划到" 保守派" 一边儿去被批判。 多亏了王场长跑了一趟总场,后来这份不切实际的" 跃进计划" 就" 黑不提, 白不提" 了。 说起这件事情,王守仁从心底里感谢李树德。如果不是他把调查工作做在前边, 按这份计划把种子播下去,却没有水浇地,造成十几万亩地颗粒无收,光是种子他 就赔不起,他这个分场长也就算当到头儿了。当然,老李也感谢小王,不是他乍着 胆子上总场找钟政委去游说,这份计划能在全国" 大干快上" 的" 继续跃进" 的" 大好形势" 下" 流产" 吗? 这半年多来还算平安无事。虽然粮食定量已经落了两次--先从一个月三十斤落 到二十五斤,很快又落到二十斤。听说还要往下掉。但是各队的挖野菜小分队立了 一功,把撂荒地里长的各种野菜都搜罗起来,掺到口粮里吃。 为了尽量往伙房交野菜,各队队长采取了一些极端手段。李树德听说后,心里 一直不好受。四中队的李队长站在地头儿的高处,用望远镜监视挖野菜的人,发现 有人在地里偷吃野菜的,记下名字,回大院儿后免去一顿晚饭。有的队在收工之后 由队长站在大院儿门口检查,要求每个人冲队长张大嘴巴,检查嘴里、牙上有没有 绿色,查出来的,晚饭也就免了。有的队由小队长在大门口挨个儿搜查,如有漏过 的,连小队长也要免饭一顿。 对于这种" 免饭惩治法" ,老李实在不赞成。这等于" 雪上加霜" 。但一来他 如今只是个直属队中队长了,管不着别的中队的事儿,二来人家这样做也有他的道 理--万一吃了有毒的野菜怎么办?野菜这样生着吃,不如烧熟了有营养……。总之 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几天老李夜里总睡不好觉,每每后半夜就会醒过来。农谚说:" 头伏萝卜二 伏菜。" 节气不等人哪。要想办法多种点儿白菜、萝卜,把冬仨月对付过去。分场 沿排水干渠边沿空地上种的高粱,也应当设法浇一遍淡水,总用排水渠的盐碱水浇, 本来就蔫头搭脑儿的高粱就会枯死。这使他想起藏在心底的计划--从分场旁边那条 大河里抽点儿水,再修一条简易水渠和原来修的用水干渠接通就行了。但是分场的 劳力中已经抽不出多少还能抡铁锹的人来了。而且抽水机、电线这些设备也没地方 出。春播中老李曾为实现这个计划跑过县政府,答复是县委和农场党委联合研究过, 这条河水要救全县老百姓的命,不允许农场用这条河的水。他也曾拉着王守仁去找 过钟政委,请求他出面找一找县委商量商量。但是钟政委一口回绝了:" 县和农场 党委一起研究决定的,我们要不折不扣地坚决执行。就是西区放弃了,白干了,也 不能违抗县委和农场党委的决定!" 但是,现在他这个计划有实现的可能了。因为 昨天接到总场的电话通知:东区工业单位,为了解决冬季吃菜的问题,决定各厂抽 调一批人员,临时到西区种白菜。老李知道工业上的人员口粮标准一直不低,每月 都有四十五斤定量,生活水平也比农业的高,所以这些人的体力一般都还比较强。 种菜必然要浇水,让这些工厂出点儿电线、机械,应该不成问题。所以他想了 半宿,早上一起床,连饭也没吃,就直奔王场长宿舍而来。 李树德把来意告诉王守仁之后,小王侧头看看窗户,红红的太阳已经开始了它 一天的工作,用它那温暖的手,抚摸着大地的万物,催化着万物的生命进程,完成 着宇宙赋予它的使命。 " 早饭还没吃吧?" 小王笑着问老李,不等他回答又接着说:" 不用忙,吃了 早饭让我刚弄来的小车送咱们去。要把生产股的人也叫上吗?" 老李一挥手止住了 小王的话:" 谁都不要,就咱们俩人去!" " 好!司机也不用了,我来给李老爷开 车--" 两人相视一笑,分手了。 各队的挖野菜小分队刚出大院儿,一辆漆皮儿斑驳的嘎斯69吉普车从分场部大 院儿窜出来,马达轰鸣着,穿过漫散的出工队伍,奔西而去。 每年的数伏天儿是太阳最累的时候。一天二十四小时,它要工作十五个小时左 右。喷薄斜射的阳光,映在干透了的土路上,反射着刺目的白光。路两边大片荒芜 弃耕的土地上,稀疏寥落的芦苇因为缺乏水的滋润,又遭毒日的燎烤,卷缩着焦黄 的枯叶,弯曲着细弱的茎干,无奈地残喘着。光秃秃泛着惨白色盐碱的土地上一片 荒凉景象,偷生在田边地角平趴在地面上生长的" 马齿菜" ,都被人齐根挖去充饥 了。只有远处排水干渠两侧,有几排高矮不齐、黄绿不一的高粱,在朝阳的照射下 呆立在地里。 " 王场长,停一下车,我去看看那片高粱!" 老李手抓住车门把手,焦急地说。 这辆本该回炉的老牛破车" 吱--" 地一声停住了。小王跟着也下了车,随在老 李身后往那片地面上唯一还有成片绿色的地方走去。老李站在这片用排水渠的盐碱 水浇灌过的高粱地里,手抚摸着四边和尖部已经干枯的高粱叶,似乎在倾听着饱受 毒日和盐渍水摧残的高粱在向他诉说着什么。这是老李心目中唯一的希望,三个月 的寒冬里,要靠它给那些孱弱枯槁的肌体里注进一丝儿活力,让生命延续下去。老 李回过头,看着一脸茫然的小王,用手比划着向他解说修筑临时水渠的计划和位置 …… 也许是干枯的高粱叶和荒废的土地给老李的刺激太深了,汽车开动之后,他一 直没有再开口,只是把焦虑的目光透过不太透明的车窗,射向车外那焦心的荒旱景 象,直到汽车停在划给东区种菜队种白菜的地块边儿上,老李的嘴里才嘟囔了一句 :" 今年冬天的日子不好熬哇--" 站在地边放眼望去,隔着那条泛着咖啡色水光的 排水干渠,老李看见一个人在用铁锹挖坑。他知道那里是全农场的" 坟地" ,也就 是被人戏称为" 五八六" 的地方。准是又死了人,是队里派人来挖坟坑的。只是老 李仿佛觉得那个挖坑的人有点儿眼熟,定睛一望,像是春节前从大院儿拉到休养队 去" 等死" 的刘玉宝。他冒叫一声:" 嘿!刘玉宝--你在干什么?" 对面那个人还 真是刘玉宝。他被送到五八五村休养队之后,队里唯一的队长孙老头儿,从办公室 伸出头来看了一眼:" 送病号六组吧--" 值班的人叫来队里另一位还能走动的人-- 中队伙委,把刘玉宝架到院内东南角一间大屋的大炕上,甩了一句:" 又来一个棺 材瓤子。" 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后来刘玉宝活过来了才知道,所谓" 六组" ,就是 等着咽气儿的人住的。旁边那个屋子就是" 太平间" 。 刘玉宝想来是命不该绝,正应了农场流行的两句话--好人不长寿,孬种活千年 ;修桥补路双瞎眼,杀人放火儿女多。他本来是混混儿出身的" 街串子" ,挖煤、 卖报……什么活儿全干过,身体底子倒厚实,只是身体的零件缺点儿润滑油。他偷 吃了人家这一大堆营养丰富、油水挺大的点心在肚子里,硬是让他一点儿一点儿地 给消化掉了。只不过陪着十几具" 活死人" 躺了三天,到第四天,他好似大睡一场 猛醒过来,竟然奇迹般地自己下了炕,扶着墙走出了" 等死屋" 。 孙队长听说三天前送来的人缓过命来了,有点儿不信,亲自来看了看,然后让 刘玉宝把行李搬到三组休养。刘玉宝知道了" 六组" 的含义,这一下离" 阴间" 远 了,他心里放松了许多。没多久,他就发现这里比五八三大院儿清静得多:不敲钟, 不吹哨,不学习,不出工。而且开饭都是伙房的两个炊事员抬着饭菜往各组送,由 伙委按孙队长订的每人口粮标准发饭。只是定量比大院儿低不少,因为这里大都是 些只有半条命的人,有点儿食物吊着命就齐了。可是他什么病也没有,只是一个字 --饿。 十几天之后,他那一独自点心消化完了,饿劲儿又上来了。可是除了定量窝头 和一包黄豆面儿之外,没别的盼头儿。 一天中午,他从屋里蹭着步儿走出来,一眼看到大院儿门口有一个人正蹲在门 口向阳处,手里提着一个烟荷包在卷烟。他眼睛一亮,赶紧挪大步奔那人而去。到 了跟前,只见那人披着一件黑棉袄,身后一辆加长的土制自行车斜靠在墙上。老刘 一看就知道,这是农场周围公社老乡用自来水管特制的自行车,比标准车长一大截 子,为的是驮东西上车方便。此时车后架儿上骑放着两只柳条编的连体筐,筐上有 一块黑布盖得挺严实。 " 老乡--" 刘玉宝满脸堆笑打着招呼,然后手伸过去:" 寻点儿烟抽吧。" 那 人正脸儿都没看他,只是用眼角钩了他一下,嘴里应声:" 嗯哪--" 老刘知道,这 是本地老乡的土话,表示同意。于是他奔烟荷包伸过手去。可是烟荷包躲开了,那 人冲他伸开手掌说:" 想抽烟拿东西来。别说烟了,瞧见没有--" 他用手一指车后 的筐:" 篓子里还有吃食儿呢--" 刘玉宝一听,眼珠子瞪圆了,心说:" 老天爷饿 不死瞎家雀儿,该着我命大,吃食儿送到嘴了。" 忙问:" 要什么东西,除了命全 行!" " 呢子大衣,料子衣服、手表、皮鞋,反正你们城里人金贵的东西全行。有 烟票、糖票也中!" 这人一口气说一大堆东西,刘玉宝一听心就凉了:" 这些东西 大爷我在外边都没穿过。满身上就这一袍儿一褂儿,脱给你我就得光屁眼儿。" 不 过他立刻想起身上还有两张烟票,春节前发的,没来得及买就上这儿来了。于是他 伸手塞进松松的裤腰带里,从缝在裤衩上的暗兜中掏出那两张揉皱了的纸片儿递给 那人。那人仔细小心地抹平纸片儿,认真看了看,然后塞进内衣兜儿里,站起身从 车筐里拿出两块巴掌大的玉米面、白薯面两掺的黑饼子递给老刘。老刘顾不上说话, 蹲在地上,手拿着饼子大口大口往嘴里塞。那人不看他的吃相,目光盯在他那条扎 在腰上的厚水龙布做的宽" 板儿带" 上,手一指说:" 那条裤带换不?" 已经把两 个饼子吞下去的刘玉宝二话没说,站起身把跟他过了十几年混混儿生活的" 板儿带 " 抽下来交给那人。立刻又是两块黑粘饼子进了肚。饼子吃完了,一个活命的计划 在刘玉宝心里也算计好了。他抹抹嘴儿,把嘴边、手指缝儿里的饼渣儿填进嘴里, 两只眼睛四下里睃巡一周,低声问:" 大哥,你什么时候还来?" " 每星期日我准 到!" " 这样吧,下次你别在这儿呆着,在院儿外边墙角儿,最好是天擦黑儿的时 候,我一准儿有你要的东西给你。" 那人笑眯眯地说:" 中!我叫杜老三,是那边 村里的社员。大哥您怎么称呼?" 这一问老刘有点儿不高兴了:" 我的名字你别打 听,我姓乔。" 此后不久,休养队里开始发生丢衣服丢鞋的事儿。凡是进了这里的 人,都有一种" 一去不归" 的念头,除了食物没法子,个人所有的好衣服,好鞋, 手表怀表,自来水笔,甚至个别人还戴上金镏子。他们认为这是自己活在地球上的 最后日子了。好东西自己不用留给谁?东西被盗的事发生多了,孙队长开始组织人 调查,最后目光集中在刘玉宝身上,因为这小子除了身上穿的,是" 拍着巴掌" 来 的。可他这一阵子嘴里老有吃食,精神头儿也足多了。但孙队长不明白:" 丢的是 衣服、手表。这跟吃食儿有什么关系?" 所以一直没抓他。 这时候赵德喜到休养队上任了。刘玉宝觉得有了靠山。就经常往赵队长屋里跑。 有时候换到几个鸡蛋,就给赵队长送去" 上贡" 。时间长了,他自然成了赵队 长的红人儿:院子里值班的活儿归了他;众人存放衣物箱包的储藏室由他看管;因 为他身体壮实,太平间的死人也归他处理。这一来,刘玉宝真是如鱼得水了。值班 的人出入自由,来往穿梭于各组无人阻拦,储藏室在他手上,细水长流地往外捣估 点儿东西,也无人知晓。更有甚者,凡是死人的东西,全都姓了刘。连死人身上有 换东西价值的衣裤,他都扒下来。反正死人不会说话,而且都是由他晚上拉出去埋 的。 刘玉宝正哼着" 小寡妇上坟" 在挖坑,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吓得他一哆 嗦。这正应了" 作贼心虚" 那句话,这一块地界里埋的人中,就有不少是被他扒光 了的。他一个人在这里干活儿,本来就提心吊胆,哼着小曲儿也是为了壮胆。这儿 是坟地,除了他没有活人上这儿来。刹那间他双腿一软,差点儿跪下来。可抬头一 看,金光四射的太阳挂在当空,他这才定住神儿,定睛一看,心里骂着:" 敢情是 姓李的老丫挺的叫我。差点儿吓死我了!" 他应了一声,往渠边走,一边想:" 这 老丫挺的上这儿干什么来了?不会查我扒死人衣服的事儿吧?" 他有点儿疑神疑鬼, 却不敢不过来,老远地以立正的姿势笑着问:" 李场长您叫我?" " 你在这儿干嘛 哪?" " 报告李场长,我在挖坑。" " 你现在身体恢复了?" " 报告政府,托您的 福,好多了。" 说到这儿,一个念头从心头闪过:" 坏了!他不是看我好了要把我 调回去吧?" 于是立刻接着说:" 不过--我的肺结核老毛病犯了,现在正是传染期, 干活儿都没人跟我一块儿来。" 李树德并没注意刘玉宝的话,只是转过身来对王守 仁说:" 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出不出格:秋后要挑一些身体壮实的人,在这儿预先 挖几个坑儿……" " 干什么?" 小王不解地问。 " 今年这种情况,估计年底粮食更紧张,冬仨月会有不少人上这儿躺着来。这 话我只是对你讲,但愿白挖坑儿才好--" 老李拖着腔,声音显得低沉而又悲怆。 王守仁四下望了一眼,压低声音说:" 你想得不错,实话告诉你,从前年底开 始,外地就发生饿死人的事儿了,去年更厉害。我偷偷儿看过我爸爸的绝密文件。 这事儿咱们哪儿说哪儿了,千万别外传。咱们思想上有个准备吧。" 两人走回 汽车旁,正要上车,王守仁突然看见车这边荒地里也有人在挖坑儿。他奇怪地问: " 老李,这边也是分场的坟地吗?" 老李目光瞟了一眼,回答说:" 这边是新建的 教养院的坟地。这一阵子也死了不少人。" 小王知道,这个教养院,它虽然是民政 局的所属单位,但是和公安局也有关系。因为有一些教养队的瘸子、瞎子,就送到 那儿去了。它的成员全是解放前旧政府的伪职人员,社会渣子,地痞恶霸,如今年 纪老了,又无儿无女,光棍儿一根苔。名义上集中到这儿养着,实际上是在这里等 死的。 他就见过十几个瞎老头儿从教养院大门儿出来上菜地干活儿,扁担在他们肩膀 上起着连结作用,最前头是一个腿瘸的老头儿领着。 汽车顺一条手推车辗出的路往南开下去,开到没有路为止。老李站在汽车顶上 往远处看了一眼说:" 不远了,大约还有三百米就到河边儿了,咱们下车走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