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场长巡视教养院 老北京人--特别是旗人--有一个不好的习惯,那就是穷讲究,尤其表现在吃上 边。冬天一定要吃炸酱面,再穷的人家,也得上" 六必居" 买一毛钱甜面酱,再到 肉铺来上一毛钱的肉,还要" 肥瘦" 全有的。回家来,大大的油,碎肉末加上甜面 酱,炸成金黄色,油泡着肉,浸着酱,叫" 小碗干炸" ,外加一瓣独头蒜。夏天吃 顿" 芝麻酱凉拌面 ",必得芝麻酱、酱油、醋全备齐了,黄瓜丝儿切细码齐放在碟 子里,抻得细细的面条过了凉水,外加用擀面棍儿当杵头,在瓷碗里把拍扁的蒜捣 成泥,做成一道佐料--蒜泥,拌面吃。 可是如今上了点儿岁数的人都清楚地记得,这两种穷人富人都能常吃的食物, 六○年想吃一顿,可就费点儿劲儿了。首先,主料芝麻酱、甜面酱都从市场上消失 了。两年之后,芝麻酱才按户口本上的人口供应,每人每月一两。肉、油是论两供 应的,就连葱蒜这些每天少不了的调味品,也不多见。偶尔蔬菜副食店来了点儿, 人们排上大队也只能购得几根葱,两头蒜,一块姜而已。要粮票的点心,是六○年 上半年" 有序地" 从商店柜台撤退的。最后担任掩护的是" 糖枣儿" ,排长队每人 限购一斤。没几天儿,也就在五一节左右,点心就转入地下,销声匿迹了。一年之 后同样要粮票,但是价格高了近十倍的高价点心,才改头换面出现在柜台上。人们 手里拿着钱,为没东西可买而发愁。脑子灵活,胆子大,身体又棒的人,敢骑自行 车" 奔袭" 几十里,去远郊区农村买点儿高价肉、蛋和干菜。一般人不敢去。因为 如果逮住了,钱物没收不说,还有一大堆" 帽子" 等着对号往你头上扣,什么" 对 粮食政策不满" ," 破坏城乡关系" ," 投机倒把" ……弄不好就得进" 蝈蝈笼儿 " 。 但有一样东西在那年头销得特别火,家家都买,也买得到:那就是" 杆儿秤" 。 一家几口人每月定量不一样,工人干部三十至三十五斤。家庭妇女和学生二十 至二十五斤。粮食不紧张的时候,粮食定量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让居民粗细粮搭配着 吃,以免家家都只买细粮,粗粮销不出去。所以哪家都是一家大小一块儿混着吃, 谁家还真按粮食定量分着吃了?但是到了六○就年不行了。家家每天早上上班离家 之前多了一道工序:每人要向家庭主妇报出自己晚饭计划吃几两,馒头?米饭?窝 头? 家庭主妇用秤给每个人秤好两数,做好了单放着,大部分母亲都会从自己秤好 的那一份儿里,捏出一小撮来,丢进孩子的那一份儿里。就是这样的生活标准,还 是得益于居住在北京这个有" 政治影响" 的特殊地区,才可以享受到净米、净面的 高标准。但也有例外。同样具有北京户口的劳改农场两劳人员,就没有这样优厚的 待遇了。 因为他们是人民的" 罪人" ,所以人均定量降到二十至二十五斤的标准上。这 是系统内的" 人均标准" 。为了工业持续大跃进,工业单位的人员享受了非常的" 高标准" ,例如北京近郊的辛店铸管厂,远郊的营门铁矿等等工业单位,不单月定 量高达四十五斤之多,而且基本上是净粮食。这样,农业上的定量相应地就少了。 尤其是颗粒无收伸手向上级要粮食的农场,那就更少了。再被农场办的工业单 位占去一部分比较高的粮食定量,落到清河农场西区分场教养人员头上的口粮,就 只有人均十斤了。加上王场长费心巴力从外省同系统" 奔" 来的一些蚕豆面,李树 德百般央求" 整" 来的一点儿发霉的白薯干儿,这样算下来,每人每月总算有十五 斤杂合面儿供应,日均五两。但是为了营救那些消瘦得濒临死亡的病号们,分场决 定每人每天还要扣一两下来给这些病号吃。这样,病号们每天能吃到六两净面儿窝 头。 一两一个共六个,外加一小包黄豆面儿,大约一钱左右。" 准病号" 们的四两 粮食加上野菜、草粉、纸浆,可以吃到一斤左右。 作为一场之长的王守仁,觉得自己真是尽心尽力地给大院儿里的人" 划拉吃食 " 了。可是自从国庆节定量减了之后,各队浮肿的人数猛增,黄豆面儿供应吃紧, 分场决定把获得黄豆面儿的标准--也就是浮肿度的标准,改为大夫用食指在病人腰 部向里按,可以按进两公分而弹不起来的才确定为浮肿。 为了制止一些人制造浮肿,分场规定各队队长不定时对本队人员的宿舍、铺位 进行搜查,查出藏有咸盐、酱油精之类东西一律没收。命令各队队长在大院儿内开 晚饭的时候,要进院儿内巡视。发现有在室外支锅煮东西的,一律制止。但这些措 施收效并不大。 这就让王守仁有点儿伤脑筋了。干部当中发生的事儿,也让他不省心。干部们 是按市民标准供应粮、油、肉、烟、糖的。但他们不少人子女多,还是不够吃。一 位姓崔的干部,家里口粮紧张,他用烟票、糖票找老乡换了二斤花生油,回家后一 口气儿喝了一斤,结果不治身亡。一位姓张的干部,食用了从老家带来搁了半年一 直没舍得吃的猪油,结果也不治身亡。这两件事让小王挨了总场的批评。所以他专 门让郭教导员负责干部的思想工作,对少数浮肿的干部,允许每天供应一份儿" 人 造肉" 、二两黄豆面。而他则主要负责大院儿里面的诸多事务。 前一阵子,为了督促各队干部加强对本队人员的管教,他天天亲自率各中队长 们进大院儿内巡查一次。院儿内的景象让他着实吃了一惊!开饭钟刚敲过不久,因 为分场今年没有什么庄稼可收,所以提前进入农闲。分场决定全体教养人员进入休 养阶段,每天三顿饭改为两顿。这时候各队人员按小队次序去伙房打饭。但在各队 住地的房屋四周,顿时升起道道黑烟。 王守仁见状大吃一惊,忙问身边的干部:" 这是怎么回事儿?" 那位队长呐呐 地说:" 这些人在煮东西吃。" 究竟煮什么呢?王守仁决定实地查看一下。他一幢 房一幢房地查过去。大部分人是在墙边立起两块砖,把小锅坐在上边,下边用苇子 烧。掀开锅盖检查,多一半儿人是把伙房打来的粥、饭倒在锅里煮。小王心里很奇 怪:" 伙房打来的饭,不趁热吃,煮它干嘛?" 李树德悄悄儿告诉他:" 这些人是 加上盐和水煮一下,显得数量多了,再吃下去,心里有一种加量的满足感。" 王守 仁问身边的干部们:" 这和吃过饭,再喝盐水有什么区别?" 没人能回答他这个问 题。 查看结果,只有极少数人在煮大米粥或焖大米饭。这些人大部分是小队长、组 长。甚至发现有一两个人烧得挺起劲儿,锅里却只有一截皮带或半只皮鞋底。王守 仁很生气,一脚把锅给他们踢飞了。 走到伙房前,正看见一个抢饭的镜头:一个瘦高个子的小伙子,从一个戴眼镜 的人手上抢过饭来,边跑边往嘴里塞。几个队长吼着,叫着,他也不停步。待跑到 王守仁身边不远处,被后边追的人赶上,踹倒在地,几个人围上来喊打,那人双手 抱着头,双肘护着嘴和仍在嘴里嚼着的饭,根本不反抗。王守仁喝住众人,令那人 爬起来,斥问他为什么抢别人的饭。回答很简单:" 我饿!" 王守仁无奈地摇摇头, 让众人放他走了。 大院儿里人很多也很乱。不少人穿着棉大衣,也有人把棉被裹在身上,只露一 个头,在伙房后门转悠。那里是伙房丢弃烂菜叶、菜根儿的地方。很多人围在那里, 从垃圾中挑捡菜叶、菜根儿,用手擦一擦就往嘴里塞。 王场长紧皱着眉头,心里感到一阵恶心。像自语,又像是对身后那些干部们说 :" 这些人怎么不知道脏?那些东西能吃吗?这不是找病吗?" 李队长赶紧过去轰 赶那些人。沈指导员凑过来接着王场长的话说:" 您没瞧见哪,我们队里有几个原 来是大学讲师、文学编辑的右派,还不是照样在这儿捡菜叶吃?上回在场部小会议 室,管教股找几个右派来谈话,有的人就是磨磨蹭蹭不进屋。我从窗户往外一看, 那两个人正在院儿内低头转悠着捡烟头呢。您说这些人到了这儿,怎么一点儿廉耻 心也不要了呢?" 王守仁脸上现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心里说:" 唉!环境改变人哪, 真是存在决定意识!" 最后王场长提出到中队的宿舍和病号队房子去看看。刚走到 教养四中队的宿舍区,就听到从一间屋里传出吵骂声:" 肏你妈的,你这不是要我 的命吗?我跟你拼了--" 沈指导员赶紧快走几步,心里骂:" 这是哪个王八蛋在闹 事儿?单赶上场长来检查的时候闹,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屋里的吵骂声,干部们 全听见了,王场长也就率领众人跟着走过去。一进屋,就看见一个戴眼镜儿的人把 另一个人压在身下,举拳在打。沈指导员怒气冲冲地过去伸手一扯,把" 眼镜儿" 从那人身上拉下来申斥:" 干什么呢?干活儿不行,打人还挺行的。你那一肚子文 化水儿都装狗肚子里了?文明人不干文明事儿!" " 眼镜儿" 委屈地说:" 沈指导 员,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他抢我吃的,您说该不该打!" 挨打的人还躺在炕上, 沈指导员扭过脸看着屋里的组长张金定,嘴里质询地" 嗯?--" 了一声,张组长立 刻从炕上下地,立正站好,向队长报告事情原委:原来" 眼镜儿" 用两块家里邮寄 来的点心和尹志奎换了六个净面小窝头,正在用自己精心制作的小竹刀把窝头切成 很薄的小片儿,然后用小竹叉叉着一片儿一片儿送进嘴里慢慢儿嚼着。这个一两重 的小窝头,他能嚼一个小时。同屋的人两分钟之内就把打来的饭倒进肚子里,然后 坐在炕沿上,眼巴巴儿地看着他在吃东西。可能是其中一个人" 修养" 不够,实在 忍受不住食物的诱惑,一个" 饿虎扑食" ,上去两手一卡,把剩下的几个待切窝头 全抓在手上,趴在炕上就往嘴里塞,撅着屁股随便你怎么打也不撒手…… 听完了事情的全过程,王场长心里起了疑:" 净面小窝头是专给病号队吃的, 他怎么能弄来?" 沈指导员自然也想到这一点,沉着脸问:" 尹志奎从哪儿弄来的 净面窝头?" 张金定刚要说不知道,却被屋里另一个人抢了先:" 报告队长,尹志 奎拿点心上病号队换来的……" 话没说完,被张组长拦住了:" 让你说话了吗?一 点儿规矩没有!" 张组长气的不是他" 抢话" ,而是不能白吃了尹志奎" 孝敬" 的 那块点心,不给人家抵挡一下,还有下次吗? 这时候中队的宣传员陈成,统计兼伙委李贵良和小队长张礼全赶过来了。张礼 脸上不自然地笑着,给王场长解释:" 尹志奎这小子刚接见过,他会算计,找病号 拿一块抖下不少皮儿的点心换五个净面儿窝头回来,给自己' 加钢' ……" 王场长 不解地问:" 什么叫' 加钢' ?" 身后的干部们都笑了。李树德不好意思地说:" 头两年我给他们讲话,经常爱说' 人是铁,饭是钢' 这句话。让他们这帮' 文化水 儿' 给用到这儿了。" 王守仁可没有笑,他板着脸生气地说:" 政府这么困难,给 他们挤出净面来让他们保养身体,他们怎么能这样干?太没良心了!" 陈成赶紧抓 住这个" 插话" 机会,在场长面前显露一下自己的口才:" 他们简直是耗子舔猫鼻 梁骨--不要命了。临死了什么都不想,就想吃点儿高级食品……" 郭教导员从来不 爱多说话,这时候眼一瞪训斥:" 你这是什么话?政府是救他们活,哪个要他们死 了?这种' 五马换六羊' 的事儿,要立即制止。老沈,把尹志奎找来!" 陈成口才 没显好,碰了一鼻子灰,立刻点头哈腰连声应着:" 是--是--是--" 李贵良从身后 扯了他一下,示意他往后站。沈指导员窝了一肚子火儿,目光在屋里巡睃一圈儿, 问:" 尹志奎哪去了?" 刚才抢话的那个人刚要张嘴,见张组长圆瞪二目直视着他, 立刻低下头去,张组长接过话茬儿来:" 他刚才跟我说去解手了,怎么还没回来? 要不我去找找他?" 郭教导员一挥手:" 算了,沈指导员,你要对他们加强管 教,把他的点心收过来,交人保管,不许他乱来!" 王守仁接过话题转身对身后的 中队长们宣布:" 按老郭的意见办!凡接见送来的食物一律由中队找专人保管,每 次限制领取数量,而且要当面看着吃下去,不许带回宿舍,省得再发生抢了、换了 的事儿!走--咱们上病号队看看,告诉他们要安心养病,不许乱来!。" 因为是三 九天,病号队住房的后窗户全用土坯和砖头封死了,门上挂着用草编的帘子,从帘 子缝儿往外冒着呛人的苇子烟气。房与房之间的院子冷清清的,只有个别人从屋里 爬出来,往厕所方向爬去。 王场长站住脚,看着爬的人问李队长:" 老李,这是怎么回事儿?" " 这些人 腿软,扶着墙走也要摔跟头,干脆就在地上爬了。扶也是白扶,他还是要爬的。" 王守仁叹了口气儿,没再说什么。掀开一间屋的门帘子推门进屋,一只脚刚跨进去 就停住了。因为屋子里空气恶臭,呛人的烟气充斥全屋,还有一种恶心的死人肉的 味道。不用说,这是久不擦洗、皮肤细胞失去活性的那种死皮肉味儿,像在胶鞋中 焐了半个月的" 香港脚" 发出来的咸臭味儿。王守仁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进了屋。 屋里一个人低着头,怀里抱着样东西往外闯,正和王守仁撞上。那人看了一眼 王守仁,又低下头来躲闪着往外走,却被王守仁身后的李树德挡往,厉声问:" 尹 志奎! 你上这儿干嘛来了?" 王守仁一听" 尹志奎" 三个字,也转过身来望着他。这 一下尹志奎有点儿慌了,支支吾吾地说:" 报--告队--长,我来看个人……" " 怀 里是什么东西?" 说着一把扯开他的手。几个窝头和一小包点心掉在地上滚着。炕 上头冲外趴着的人,立刻伸出皮包骨头的细胳膊耷拉着用手去抓地上的窝头和点心。 尹志奎顾不得和队长说话,立刻弯腰用手在地上划拉掉下的东西。老李声色俱厉地 喝问:" 你这窝头是哪儿来的?谁给你的?" 尹志奎把划拉在一块儿的东西紧紧抱 着,回头看了一眼炕上躺着的一个头发花白的人,细声细气地回答:" 是跟他换的。 " 王守仁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个消瘦得像一副人体骨架似的病号,两只眼 睛瞪得大大的,无神的眼球上含着极度恐惧的目光,仰躺在炕上,一只手伸直,指 向炕边上的一块点心。手指尖离点心只有一公分了,可手指却僵直在那里,一动不 动。 旁边的人把手伸在这人鼻孔下试一试,上气不接下气说:" 报告政府,他已经 死了--" 老李和老沈抢上一步,在炕边看了看,点着头说:" 把他吓死了--" 王守 仁觉着胃里有什么东西往上涌,心里恶心想吐。他屏住呼吸,立刻出了屋,站在门 外深呼吸一下止住恶心,只听老李在问:" 政府发给你们净面儿窝头,你们不吃, 去换那么一块点心,划得来吗?是五个窝头多,还是那块点心多?" 一个病号解答 了他的问题:" 跟政府坦白说吧,我们琢磨着没几天活头了,咽气之前叼上几口点 心,一来饱饱口福,二来到阴间也算是肚子里有油水的鬼呀!" 老李无话可答,转 身也出了屋。只是老沈说了几句:" 要安心养病,政府不会不管你们的,党是讲人 道主义的……" 最后他也出了屋,站在屋外大喘一口气儿,把吸进肺里的秽气吐出 去。 王场长带着众人往外走,半天没说话。走到大院儿门口,他停住脚对老李说: " 赶快派人把死人送到太平间去,其他事儿回头开会再说吧。" 王守仁回到办公室 兼宿舍,把自己一下子扔到了床上。他心里感到堵得慌。死人的事情,他是有思想 准备的。吃那些牲口都不爱吃的东西,人怎么受得了?但是今天就在他眼皮儿底下 一个人咽了气儿,而且是因为看见他受了惊吓而死的。他心里有一丝儿伤感:" 人 的生命太脆弱了,生和死就是一转眼的工夫……" 他正在乱想着,李树德推门进来, 见他要从床上起来,忙走过来按住他:" 你还躺着你的,我坐床边说就行了。有件 事儿我一直没向你汇报。昨天我跟老郭聊了聊,我们俩觉着应该让你知道。但也仅 是知道而已,有什么责任由我一个人承担。反正墙倒众人推,破鼓乱人捶,多一点 儿事情也压不垮我。" 小王见他说得这么严重,还是坐了起来,走到办公桌前,从 抽屉里拿出一盒烟,弹出一支点上,坐在椅子上问:" 到底什么事儿?你也知道我 的家庭背景,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事儿我和你们一块儿分担!" 老李叹了口气,压 低声音说:" 这事儿,从一煞冷儿就出现了。少的时候,每天有一两个死的,多的 时候有五六个。最近又多了起来。最多的一天一下子死了十几个人。我没敢带你上 太平间去看。那里的死人都冻硬了,按井字形码放,有两垛……" 小王着急地打断 他的话:" 那为什么不赶紧埋了?" " 你别急,听我跟你说。刚开始一两个人死了, 按有关规定每个人给一口薄板棺木,还有块木头的墓碑牌。后来死的人多了,总场 发不下那么多薄木板来,就只好领回一车苇席来,一个人一领席,卷上先埋了。可 现在连苇席也没有了,人死了不能不入土,只好先用被子裹着,囫囤埋了,等明年 再说。可是昨天王振春向我反映,原先挖的坑已经快用完了。离化冻还有一段时间, 现挖来不及了。我琢磨着让王振春和余亮带几个身体强点儿的人,用镐把原来的坑 向四下扩一下,一个坑多埋几个人。不过抡十字镐打冻土的活儿,眼下能干的人不 多了。怎么也得给他们加点儿定量。要把肚子撑起来,才能干这个活儿。所以我只 好找你来请示,你看……" 老李说到这儿不说了,看着小王等他表态。王守仁思忖 了一会儿说:" 加定量的事儿有点儿难办。总场几次强调粮食政策任何人不许违反。 不过那些死了的人,口粮不是领回来了吗?以补助的形式适当给他们加点儿钢, 也没什么不行的。" 说到这儿小王苦笑了一声。老李知道他是想起" 加钢" 的出处 才笑的。可他却笑不出来。只好咧咧嘴:" 就这样吧--" 小王止住笑思忖着说:" 每人每天加一斤,可是不干这活儿立刻免了。另外我还有个馊主意,这事儿不跟你 说了,一会儿你叫王振春来找我。其他事儿你就甭管了。" 小王说的" 馊主意" , 其实是王振春向他提出的。干那份儿挖坑活儿挺累的,他们几个人又不好意思向场 长提出加定量的话,住在休养队,天天跟刘玉宝磕头儿碰脑儿的常见面,王振春也 敲过他几次烙饼卷鸡蛋,知道这小子在储存室藏着不少吃食,所以去找王场长把自 己的主意说了:" 能不能让我们趁刘玉宝跟杜老三交易的时候,来一个一网打尽, 然后把这两个人的货全扣下来,补补我们的肚子。" 王场长想来想去,觉得这件事 儿行不通。" 抓投机倒把是政府的事儿,别忘了你们是干什么的。要干,必须由队 长带着。没收的东西全部归公。顶多领导研究一下给你们一点儿奖励。" 现在他觉 得可以收网了,因为刚才李队长来讲的事儿,说到底都是违反政策的。眼下救急可 以,但将来不提便罢,有人提出来,他要担两项罪名:一是" 不人道" ;二是" 违 反政策" 。这种事情让赵德喜知道了,他会跑着去向白忠汇报的。 " 春节前要把这小子解决掉!" 小王下了决心。" 不能让这小子和白忠酒肉泡 心地过节!" 他打算叫王振春做出要通过刘玉宝找杜老三换吃食过节的样子,让杜 老三多带点儿吃食来,然后把这两人一起押到场部突审。凭他这预审科出身的人, 准能从这两人嘴里挖出姓赵的来。 可是没等他下手,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