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场恶战的结果 虽说春节还没有到,可毕竟是" 七九河开" 的节气了。从" 冬至" 开始,太阳 停留在空中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温暖的阳光普照在教养大院儿里,让那些瘦弱的 人们可以坐在向阳的墙根儿,接受那没有" 定量" 的热量,心里暖融融的。" 精神 大会餐" 仍然是这些人聊以" 充饥" 的主要" 食物" 。尽管谈得尽兴之后,等着他 们的仍是晚上学习会上重复的自我检查:" 小资产阶级的享乐主义" ," 吃喝玩乐 的剥削阶级意识" ……一大堆" 帽子" 往自己头上扣,但是第二天" 聊友" 们坐在 一起,仍然大聊特聊起来。 一些有文化、不屑于参加这种" 精神会餐" 的右派们,有的躺在铺位上一动不 动地看书;有的在院子里走动走动。遇到相熟的人还会轻声道贺:" 给您道喜,又 熬过一个冬天了。" 对方也会小声儿地回答:" 同喜,同喜!" 然后苦笑着寻找阳 光充足的地方坐着享受" 日光浴" 。 春天的脚步踏进人们久闭的心扉,使他们萌生一丝儿对未来的希望和企盼。大 院儿内充斥着懒散和孤寂的气氛。唯有响着鼓风机、冒着热蒸气的伙房在忙碌着。 高高的房梁上挂着的小吊车,正把一屉屉蒸熟的白薯吊下来。野菜早就没有了, 管理员何队长得知附近县城的集市恢复了,就带着总场借来的卡车去了一趟,拉回 来一车白薯、白菜和胡萝卜--后两样蔬菜是给干部食堂和职工食堂的--还买来几十 条一年多不见的鲤鱼。虽说比国家供应价贵了八倍,但谁还计较这些呢?后来又连 续买来几汽车白薯,专门供应大伙房。 伙房早就推行" 双蒸法" 制作窝头了;先把蒸熟的白薯倒在一张苇席上,两三 个人用木板把白薯拍成泥状,然后按3 :5 :2 的比例用铁勺量着三勺薯泥五勺草 粉加纸浆和两勺玉米面儿混合均匀,用定量窝头模子扣出来,码放在笼屉上。十三 层一米五直径的笼屉码好,先用超声波蒸,蒸熟以后当时不能拿下来,因为太软, 要凉了后才能动。此刻伙房七八个人正忙得手脚不停,管理员何队长从后门伸进头 来喊了一声:" 呆会儿抽人做三份儿禁闭饭!" " 禁闭饭" 就是粥,不同的是粥稠 一点儿,玉米面儿稍多一点儿。关禁闭的人一天两顿粥,一顿一盆。这禁闭饭有一 年多没做了。伙房的人高声答应着,众人开始忙里偷闲地议论开了:" 谁出事儿了? 怎么有三个人一起关进来?" " 这日子口关进来,还不把小命要了?" 组长目 光在屋里巡睃一遍,见每个人都在忙乎着,他突然看见刚调来没几天的胡明言,于 是就喊:" 小胡!你去办这个事儿,在炉子上支个小锅,两舀子现成粥,再加一舀 子水,抓把棒子面和进去,烧得冒气泡儿就得了。一人一舀子,正好三个人的。由 你送去。 听见了吧!" 他嘱咐得这么详细,是因为小胡是生手,没干过伙房的活儿。自 打余亮出了伙房,为了补谁上伙房的事儿,管理员何队长、直属队指导员和老李一 直统一不了意见。后来胡明言怎么来了呢? 胡明言从总场学习制作" 人造肉" 回来,场部在紧挨着干部食堂的地方腾出一 间房,给小胡做" 人造肉" 用。因此这一冬天来小胡没挨一点儿冻。因为制作人造 肉要求房屋里要保温,一天二十四小时烧煤炉不断火。制作的过程并不复杂:把冬 白菜的根部洗净,一起放进一个带盖儿的小盆水中盖严发酵。待白菜头上边长满白 色细毛,水也变得混浊,再把白菜头取出来扔掉,所得的混浊水过滤之后,倒进一 个圆形玻璃罐中盖好放置一边儿。待罐中的水表面长了一层厚厚的像肉冻儿一样的 块状物,把它取出来用刀划成方块儿,放在碗内上屉蒸熟,搁些油、盐、酱油、醋 拌着吃。只是吃起来有一股子酸臭气。但是据当时的" 科学家" 介绍,此物营养价 值等于肉,故称" 人造肉" 。 小胡只管生产出块状物的" 人造肉" ,由干部伙房拿去添加调味,按场部研究 批准的名单,发给有浮肿现象的干部食用。为了防止小胡偷吃" 人造肉" ,场部特 批准小胡在院儿内大伙房里吃饭。刚开始的时候,小胡除了三顿饭去院儿内大伙房 吃饭,其余时间全在小屋里生产和休息。后来虽然小屋热得小胡睡觉都盖不成被子, 但是那股酸臭味儿也熏得他脑仁儿疼。他提出晚上回院儿内宿舍睡觉。夜里小屋炉 子添煤加火的任务交给干部食堂值班的人去干。小胡干了冬仨月,最后一批白菜头 全用完了,而且食用的干部反映" 人造肉" 作用不大,所以场部决定停止制作。最 后由王守仁拍板,把胡明言调到院儿内大伙房,顶了余亮的缺。 小胡刚到伙房,什么也插不上手,只好学着干些抬屉、上笼,拍薯泥的活儿。 听了组长的命令,他照方抓药把禁闭饭做好,然后提着粥桶去了禁闭室。 伙房和禁闭室房挨房。北京劳改单位的禁闭室,一般都设计得挨着伙房。估计 这是心理学家专门设计的" 饿治" 方案。关禁闭的人规定每天两顿粥。以前不定量 的时候,每顿还有一个小窝头。让他们处于饥饿状态,心慌意乱坐立不安,急切盼 着出去,就会大大削弱他们的抵触心理,愿意配合对他们的审讯。这在过去几十年 的审讯历史上是一条" 屡试不爽" 的" 成功" 经验,至今仍在沿用。另外让他们坐 在禁闭室低矮的、冰凉的水泥地上,时时嗅到伙房传来的饭菜香味,更会加深他们 对食物的渴求,就会急切地主动要求交代完问题,好尽快离开这个充满饥饿带来恐 惧的小屋。还有一种方便之处是:伙房几乎一天不断人,禁闭室有什么事情发生, 喊一声就会叫来好几个人。所以禁闭室由管理员何队长兼职看守。 " 这粥太稠了!弄稀点儿!有劲儿打架的人,喝点儿稀的败败火!" 小胡一进 门,何队长就指着桶里的粥训示他。没办法,小胡只好把粥提回去,按组长的吩咐 往桶里加了一舀子蒸锅水。用舀子搅拌一下,又提过去。何队长看着粥桶表面浮着 清水,满意地点着头甩出一 句:" 看你小子闹油儿--!出不去三天就得给我耷拉 脑袋!" 他这话是甩给余亮听。余亮关进来,他心里像三伏天吞了一块冰一样舒坦。 可是他话音儿刚落,直属队指导员推门进来了,站在门口像宣读圣旨一样宣布 :" 奉王场长指示,放余亮出去,到医务室上了药以后回宿舍休息--" 指导员拖着 长音传达完场长指示,然后瞪着眼看着何队长,等着领人走。何队长有点儿不相信 自己的耳朵,似自语又像反问地说:" 什么?放余亮出去?你是不是听错了话?是 场长亲口跟你说的么?" 他这一连三问让指导员心里老大不乐意,皱皱眉头,嘴里 只是" 嗯--" 了一声表示肯定。何队长没办法,只好从兜儿里掏钥匙,嘴里嘟囔着 :" 这小子打架打出理来了,连屁股都没坐热,就放出去了。便宜了这小子!" 指 导员一本正经地宣布:" 经场长核实,余亮是挨打,不是打架!" 小胡一听余亮两 个字,心里一动:" 坏了!是不是小王也裹进去了?" 他提着桶跟在何队长身后往 里走。 禁闭室是一条长条的过道儿,一侧是用砖和水泥砌成的一米宽、两米五长、两 米五高的一间间" 水泥棺材" 。屋里黑暗无光,只有房顶上一盏二十四小时不灭的 低度灯泡,发着昏黄的弱光。余亮被关在最里边一间特殊的小间儿里。这里只有一 米宽、一米五长、一米三高,真的像一个水泥棺材。这是关重案或态度顽固的人用 的。关在里边只能躺着,蜷着腿,吃饭、尿尿都要跪在水泥地上大弯腰。小余是被 何队长抻着脚拽出来的。何队长阴沉着脸吼了声:" 走--!" 又命令小胡:" 给他 们两人发饭!捞点儿稠的吧,做好人儿谁都会,我也甭光做恶人!" 小胡借着昏暗 的灯光,看见王振春正坐在小间的水泥地上,双手抱着膝盖看着他。和小王隔了一 道窄墙的是刘玉宝。他弯腰站着,手抓着铁栅栏往外看。小胡脑子一转:" 粥加了 水,稀了,稠的在下边。先给这个王八蛋盛!" 他提着桶往刘玉宝面前一放,伸手 从碗桶往外拿饭盆,然后用舀子在桶里轻轻搅一下,单撇上头的稀粥往外盛。刘玉 宝一见,瞪着眼喊:" 干什么?这粥怎么清汤寡水的?这是吃饱了饭溜缝儿用的, 一泡尿还不全没了?弄点儿干的来!" 何队长看着余亮走出去,心里的火儿正没处 出,听了刘玉宝的" 片儿汤" 话,窝着一肚子的火儿一下子全着了。他大步走过来, 从小胡手里抢过舀子,从粥桶表面舀了一舀子清汤端着冷笑说:" 发牢骚?看你的 样儿是吃饱了撑的,上这儿溜缝儿来了。喝吧--今儿个破例给你两勺!" 说着又一 舀子清汤倒进盆儿里。 刘玉宝立刻傻了眼,马上变成笑脸儿说:" 队长,我是跟他开玩笑的,您别介 意,我可不敢发牢骚……" " 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吗?" 何队长拦断他的话。" 到了 我这一亩三分地儿,是龙给我盘起来,是虎给我卧着!好儿多着呢!想发牢骚,还 轮不上你!污蔑政府粮食政策?喝!" 何队长手指着盆儿命令着,刘玉宝无奈,只 好端起盆儿一口气儿把那盆清汤喝下去,然后攥住盆儿不松手,央求说:" 队长, 您给来点儿稠的吧,要不,一会光得跟老二较劲儿了……" " 老二" 指的是男子生 殖器。因为头是" 大脑袋" ,鸡巴是" 小脑袋" 。 " 嗬?还有心思耍骨头,行--" 何队长掏钥匙打开铁栅栏门,冲他招招手:" 出来!" 刘玉宝犹犹豫豫地不敢不听话,磨磨蹭蹭地出来了。何队长一拉余亮出来 没锁的门儿,厉声喊:" 进去--!" " 队长,您瞧我这身量儿,进这里面甭想动窝 儿了,您……" 刘玉宝一个劲儿央告,就差跪下了。 " 少费话!进去!" 何队长不由分说,连推带搡。 刘玉宝只好先蹲在地上,头往里钻,何队长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踹得他脸冲下 滑进小屋里去。何队长顺手锁上门儿说:" 在这儿好好跟老二较劲儿吧。" 然后扭 脸对小胡说:" 往后照我这样,每顿多给这小子点儿稀的,让他多溜几天缝儿!" 。 当天晚上,王守仁先找余亮谈了话,然后提审王振春。了解了当天发生的一切 事情之后,他严厉地训斥王振春:" 知道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给你点儿好脸儿就 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告诉你--你面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好好儿反省自己的错误, 争取宽大处理。头一条,动手打国家管教干部,罪不容诛!第二条,抢枪更是法理 难容!反省不好,你就上劳改队去反省吧--" 王振春赶紧辩解:" 那么多人在那儿, 您可以问问。赵队长抽了我俩嘴巴,还想踹我蛋子儿,想要我的命。您说,我不把 他摔倒还有活路吗?抢枪这罪名您别给我揞上,可以验一下手枪把儿,看有没有我 的指纹?自始至终我没动过手枪一指头。我只是踩了一下,不然,赵队长捡起枪来, 我就没命了……" " 废话!你的手要是沾上了枪,就不是关禁闭的事儿了。不是我 ……" 王守仁本想说:" 不是我压着,你早送公安局判个十年八年了。" 可他不想 对王振春说这些话。于是他站起身叫何队长送王振春回禁闭室,自己一个人坐在椅 子上,闭目想着这事儿下一步该怎么办? 第二天一起床,王守仁把郭教导员找来,把赵德喜、杜老三和刘玉宝" 五马换 六羊" 的事儿详细地对老郭讲了。两人商议了一下,接着又把各中队指导员都找来, 公布了刘玉宝和杜老三投机倒把、坑害病号的事儿。大家一致决定抓住杜老三,把 刘玉宝坑、蒙、拐、骗、偷的事全部揭露出来。这对院儿外职工们也是一次教育。 因为一年多前,就有个别职工利用有限的自由机会,从大院儿里教养人员手中 弄到衣物,去公社老乡家换吃食。只是入冬以来,教养人员出不了大院儿干活儿, 使这些职工无法取到衣物。可是马上就要开春了,教养队一出工,这些人又会活动 起来。 意见统一了,王场长立刻派老郭和沈指导员、郑队长三人带着余亮、郑天雄去 五八五捉拿杜老三。结果没费事儿就把杜老三带到场部谈话。王守仁先让何队长带 杜老三进教养大院儿转了一圈儿,也到禁闭室看看刘玉宝,然后在场长办公室,王 守仁亲自和他谈话。小王开门见山告诉他:" 我们这儿二劳改的院儿里你也看过了, 刘玉宝呆的地方也瞧见了。你的问题,刘玉宝已经全交代了。赵队长我们也找他谈 过话了。你如果不说,看见了吧,二劳改的地方你也呆不成,马上送你上总场公安 局,大劳改的地方等着你呢。不过不是我们这儿,是你们县的劳改农场。要是事情 说清楚了,马上放你走人。这是我们内部的事儿,我们自己处理,跟你可以没关系。 不过你要保证再不许来农场干这种事儿。" 杜老三一点儿也不糊涂。他家里人 口多,捣腾捣腾,从中赚点儿外快,无非为了养家糊口。他要是进去了,不但在村 子里丢人现眼,一家老小可怎么过?所以没费吹灰之力,他一五一十全说了。 王守仁事先预料到会有这种结果,所以用了一招" 快刀斩乱麻" 。他和杜老三 谈话的同时,郭教导员和沈指导员以组织名义找赵德喜在另一间屋谈话,李树德和 何队长在禁闭室找刘玉宝谈话。刘玉宝是第二个" 主动坦白" 的。一看见杜老三, 他就" 麻了爪子" ,只好" 主动" 争取宽大处理了。就是赵德喜,虽然一开始满口 否认,但是让他站在场长办公室窗外往里瞧了一眼,又把杜老三签字画押按了手印 的交待材料在他眼前晃了晃,赵德喜也只好点头认账了。 当天晚上,王守仁和钟政委通了电话,按政委指示第二天上午召开全体干部大 会,公布赵德喜的错误事实,由赵德喜本人在会上做了检查,表示接受组织上给予 的" 道德败坏" 的结论。会上宣布赵德喜下放干部农场劳动,以观后效。下午召开 全体职工、教养人员大会,公布刘玉宝罪状,宣布给予刘玉宝禁闭七天,记大过一 次,调回教养四中队劳动;宣布王振春和政府干部厮打,抗拒改造,关禁闭两天, 记大过一次。 在审阅五八五休养病号对刘玉宝的检举材料中,王守仁意外地发现了胡万泉的 名字,叫来刘玉宝一问,他交代了侵占胡万泉衣物的事儿,也交代了胡万泉正是胡 明言父亲的事儿,并承认还有一些书、一只皮箱和几件杜老三不要的旧衣服,还在 休养队储存室里放着。王守仁让沈指导员押着他去五八五" 起赃" ,让胡明言跟着 把他父亲的遗物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