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怎么处理右派们 尽管岁月艰难,时光还是一分一秒地不断向前走,历史终于进入了1963年。再 有一个多月,王汉就要在已经呆了六年的西荒地欢度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第十三个国 庆节了。 今年对农场来说是" 双喜临门" 。用王汉的话说:" 老天爷对我们这些受苦受 难的人,动了测隐之心。" 这一年的春旱和五八年一样,一直持续到六月中旬,老 天连一丝儿雨也没往这块是非之地上洒。但是,年初获得平反,恢复副场长职务的 李树德,在走访了农场周围几户年纪大的老乡之后,毅然提出抢种旱直播水稻的意 见。他对分场长王守仁说:" 千年铁树都有开花儿的时候,我不信咱们用国家那么 多人力、财力开出来的几十万亩荒地就结不出果儿来?我拿这个副场长的职务做担 保,失败了我不用领导说话,马上自己卷铺盖回老家!" 王守仁虽然对农业不大懂, 但是去年和老李试种成功了" 水源三百粒" 水稻,让他对种水稻信心倍增了。小王 为了慎重起见,召开了党委会讨论这件事情。但是会上态度明朗地支持老李的,只 有小王和郭教导员,其他干部大都是管教干部出身,对生产上的事情不大关心也不 想过问。 老李心急如焚,因为季节不等人哪。最后还是小王拍板:" 马上向总场党委请 求!" 他和王守仁一起亲赴总场,还带着技术员王汉。经过反复讲说,总算得到钟 政委模棱两可的答复:" 种种试试吧,万一成功了,不就彻底解决了农场口粮自给 自足的问题了吗?这可是大功一件。如果失败了,到时候再说嘛--" 老天爷算是开 了眼,从七月初开始,老天爷就整天" 黑" 着脸儿,向这块不平凡的土地上飘洒着 牛毛细雨。到了七月底," 龙王爷" 更是" 怒吼" 着向大地倾盆倒着瓢泼大雨。雨 珠儿连成线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 啪啪" 声。顿时全农场的地面沟满壕平了。 雨水渐渐通过涨满的排水沟涌入出苗不久的稻田,让稚弱的幼苗在水下" 游泳 " 。李副场长果断地采纳王汉的建议,派人把各主要排水干渠的出水口堵住,架上 抽水泵从坝内往外排水。这个措施相当有效,而且在后来的" 咸水灾" 中更发挥了 它的作用。农场周围公社的稻田始终被淹,却无法排水。继而海河涨潮的咸水,顺 着排灌系统大量涌入稻田,造成公社85% 的稻苗死亡," 绝收" 年景,已成定局。 而在清河农场,由于咸水被挡在沟坝之外,使农场的大部分稻苗躲过这一劫难。 也该着分场打赢这场翻身仗,大跃进流行的一句话:" 人换精神地换貌" ,用 来形容此时的农场教养人员正合适。 六一年五月二十四日,在宣布定教养期的大会上,一批人被当场解教,除了一 部分人调往东区,补充各分场劳动力的缺失外,大部分人又组成一个职工中队。两 个月之后,余亮和一些表现较好、犯流氓偷盗之类较轻的错误、被定为半年到一年 半的组长、小队长们,又有一些人被宣布提前解除教养。到了六二年七月,宣布定 期为二年半以上的王振春、胡明言这一类犯" 思想反动" 错误的人员,也以" 年幼 无知,表现尚好" 为由,申报提前解教,得到批准。 就这样,就业职工的队伍月月在扩大。五八三大院儿里的教养队逐渐缩编为四 个中队。以大院儿中间的伙房为界,把大院儿用砖墙隔成两半儿,一半儿是教养队, 出入仍走警卫把守的大门儿;一半儿改为职工队的分场直属队,把原来的土围墙单 开一个豁口,供人出入。职工队伍的扩大,给劳动力调配使用提供了更大的自由度 和空间。 更让人们始料不及的是:六一年五月在" 定教养期" 中遭受打击、大多数定为 二年半以上的右派们,从六一年年底到六二年上半年,陆续得到一些" 小道儿" 消 息。这些消息有的从各地的来信中得到,言词隐晦地告诉大院儿里的右派们:原来 和他们一块儿被划为右派、按四五类--降职降级处理的人,从五九年起,已经有一 些人被摘了帽子。还有一些按二类--监督劳动处理,后来回老家务农或下放到外地 厂矿当工人的,也有人摘了" 右派分子" 帽子,有技术的,还酌情任用了。 多数右派们因为有了上次的教训,虽然辗转得到了一些消息,却都不敢公开传 播。后来有人收到了外地" 摘帽右派" 们的来信,才确定消息是真的。在无数个经 过各种" 考验" 而形成的右派小圈子里,广泛流传着" 政治解冻" 这个词语。为了 躲灾避祸,人们只得把它简化为" 解冻了" ,就心领神会。 在众多" 小圈子" 里,李贵良一伙儿的小圈子是比较" 高级" 而神秘的。他们 圈儿内的右派,大都是各队的小队长、宣传员、统计员和伙委。他们是教养人员中 的" 贵族" ,也是右派中" 出人头地" 的" 佼佼者" 。在他们中间流传的消息也是 最" 高级" 的:" 最近有中央领导人提出要给咱们复查,只要本人申诉,就可以复 查甄别" ;" 中央在北京开了个有几千地方干部参加的扩大会,听说不少高层干部 给毛主席提了意见,毛本人也做了检查。看来我们的春天快来了……" 王汉听到的 消息,比所有右派听到的都详细。他是去总场拉稻种的时候听张浊臣讲的:中央的 确开了一次扩大会,但是会上中央领导们意见并不统一。以刘少奇、邓小平、彭真 为中心的几个人,认为大跃进饿死人的恶果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彭真还做了" 毛 主席也有错误" 的发言。有的中央领导人持相反意见,认为主席没错,是下边人执 行中出了错。但是毛主席的确在会上对三年自然灾害造成的经济困难和大跃进的恶 果做了很含蓄的自我批评……。老张还讲到:中央统战部在一些领导的授意下,开 始收集一些" 高级" 右派的申诉材料,准备给中央打报告,对右派中要求复查的给 予甄别处理。他还向王汉透露了刘少奇在五月的一次讲话中指出:" 这几年打击面 宽了,是个事实。劳动教养本来是处理人民内部问题的,结果用了同处理敌我问题 一样的措施和办法" ," 劳动教养变成和逮捕一样……这种破坏法制的行为,必须 坚决制止" 。 不过张浊臣对右派的前景并不乐观。他根据自己的经验认定:" 毛泽东是个很 固执的人。他做的事情,是轻易不会认错更不会认输的。所以,咱们别太乐观了。 我估计中央对右派会有一些新的政策,各方面都可能会有一些改善,但政治上 是永远翻不了身的。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王汉对老张的分析无法接言,但他相 信他的话。所以他回到分场,从不与任何" 小圈子" 里的人接触,也不参与消息的 议论,只一心协助李副场长把稻田管理好。 但是不久之后,让他有些不解的是,总场部那位被右派们私下称为" 教养人员 的刽子手" 和" 丧门星" 的白忠,在一次宣布提前解除教养名单的大会上,竟然说 :" 你们右派分子,当官儿的心不死,反党的心还在,这不行!要想当官儿就得洗 心革面,改变立场。当然了,如果上头有命令下来,我们一定坚决执行,不会不放 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真理:如果不转变立场,即便回了北京,再次当了官 儿,早晚有一天我还会在这儿见到你的……" 最后令众右派惊喜的是,会上他居然 念了一大串右派的名字,宣布摘去帽子,解除教养。当然也还有一部分右派纹丝儿 未动。王汉就是其中一个。 有的右派乍着胆子去问白忠,得到的是这样的答复:" 摘帽子要找你们原单位。 要他们提出来才行。解除教养是我们的事儿。你们不必多问。好好儿改造,耐 心等待吧!" 没多久,到了六二年八月和十月,凡是没有摘帽解教的右派们,除了 像王汉这样担任重要职务清河农场不肯放的个别人之外,分两批先后都调到在北京 郊区大兴县的团河农场" 集中处理" 去了。怎么个处理法,则传说纷纷:有说经过 三年的饥饿,许多右派都已经变成了" 人灯儿" ,风一吹就会倒,像谭天荣那样原 来体重一百四五十斤的强壮的小伙子,都只剩下七八十斤,连走路都困难,这样的 形象,怎么给他们分配工作?而团河农场因为有机井灌溉,基本上没有什么旱情, 水稻、葡萄依然丰收,生活条件比任何一个劳改农场都好。把这些右派们集中到团 河农场去,是要要把他们" 养肥了" 然后回原单位或分配工作的。也有人说,中央 有新的政策,政治犯一定要集中改造,不能让他们和流氓小偷儿一起生活,以免政 治观点改变了,生活作风也被流氓小偷儿" 感染" 了。 为这些传言作为旁证的是这样的事实:清河农场内所有已经摘了帽子、解除教 养和少数还没摘帽子但已经解除教养的右派,竟全部调往五八四村。把那里的教养 队全部调到五八三大院儿里去。其他职工队的人就称这些集中在五八四村的右派们 为" 摘帽右派" 。王汉从传来的消息中得知,这些人在五八四村半天学习,半天干 活儿。学习内容还是认罪:每个人都要写出划右后几年来的思想认识和总结。还有 一些北京派来的工作组干部,每天忙于找这些" 摘帽右派" 们谈话,主要问本人对 回京安排工作的意见,并详细登记造册。 " 摘帽右派" 们对这次集中学习抱着很大的希望。因为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 北京都来人了,还假得了吗?" 所有右派从一到清河农场起,每年冬天的" 冬训 " 都要认罪一次。他们的心理状态,则普遍存在从不认罪到假认罪的过程。第一阶 段,刚进公安局来,都认为自己受冤枉了。哪个人能对自己仅仅提了一些意见、而 且其中大都是改进工作或党群关系的善意意见,就给予开除公职送来劳动教养会感 到满意?所以尽管嘴里不说不认罪的话,但心里全都不服。也就是俗话说的" 口服 心不服" 。后来在劳改农场历练了一二年,经过无数个" 不认罪者" 的惨痛教训, 他们方才普遍认识到:不臭骂自己一顿,是要吃眼前亏的。于是进入第二阶段,采 用假认罪的对策:做起思想总结来帽子满天飞,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就是哪一 条也没有具体的事实,统统落实不下来!现在终于进入了到三阶段,许多摘帽右派 都认为:" 这一回,党是真的要宽恕我们了。" 有的" 摘帽右派" 在会上发言说: " 党就是我们的母亲,虽然我们犯了错,可是母亲只轻轻地拍打了我们两下,(可 是他们心里却说:这两下" 轻轻的" 拍打,要了多少人的前途和生命啊!)又把我 们扶起来,搀上马,还要让我们在建设祖国的大道上继续奔驰!" 学习中,不少人 运用了大量联想、推论、举一反三……等等逻辑思维方法,从自己过去的" 右派言 论" 中找出反党的思想根源和对党和人民造成了多大多大的危害和损失。总之,按 他们中一部分人对自己批判的程度而论,枪毙一两回,绝不算冤! 可惜的是:折腾了好几个月," 北京来的" 工作组没有宣布任何结果,竟悄悄 儿地撤离了。从此,关于" 要起用右派" 的流言也逐渐烟消云散,代之而起在的是 :中苏关系紧张起来,阶级斗争的弦儿还要继续绷紧。阶级斗争不但要年年讲、月 月讲,还要天天讲、时时讲! 六三年夏天,从团河农场传来的消息:这些没解除教养的右派分子,一到团河, 确实受到了" 优厚的" 待遇,粮食定量最高的定到了四十八斤,而且全部是大米、 白面和纯棒子面儿,每顿饭的菜,人人都给一大舀子。所以许多饿得体力衰竭的人, 有的人还是卡车上抬下来的人,都逐渐恢复了体力。像谭天荣那样的" 体力衰弱者 " ,居然很快就恢复了一百四十斤的体重。他们到了团河,也是人人都要求认真地 写劳动改造的思想总结,甚至还登记谁没有像样的、可以出门的衣服。此外,定期 为一年半、两年的,全部按期解除教养,搬到了就业职工队。总之,一切迹象,都 表明了有离开公安局的希望。 但是随之而来的消息,也和清河农场" 摘帽右派队" 的情况近似:关于恢复工 作的希望,逐渐淡薄,终于没人再提起了。传说的根子,是在" 庐山会议" 之后, 毛主席又发动了新的" 反击右倾机会主义" 运动,许多" 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也 像当年的右派分子一样,没经审判就进入了劳改农场。在这样的" 新形势" 下,谁 还会妄想" 回到原单位" 去? 于是,不论是已经摘帽解教的,还是没有摘帽解教的,几乎人人进入了第四阶 段:思想消极,劳动相应地也消极下来。 到了六四年五月,集中到团河农场定期为三年的右派们,居然连一个也不解除 教养。这些人一直拖到1968年又全部回到清河农场,最后在林彪背着毛主席下达的 " 第一号战备疏散令" 之下,方才匆匆解除教养,创造了劳动教养十二年的最高纪 录!但是这些" 最高纪录创造者" 仍然没有逃脱继续改造的命运,终于全部调到山 西的劳改单位去" 安置就业" 了。--这是后话,这里简单提一笔。 在这一幕幕" 闹剧" 演出中,时间悄悄儿溜过去了。几个月的奔波劳累,让李 副场长掉了几斤肉。老天不负有心人,它被这些人的诚心感动了,终于把一块块碧 绿的稻穗织成的地毯,铺在西区分场的稻田里。太阳又用那给予万物生命的阳光, 把碧绿的地毯染成金黄色。金灿灿的稻穗,齐崭崭地随着十月的清风摆动着它那婀 娜的腰肢,向人们预示着丰收的年景。 面对农场地里这一块块金黄色的稻浪,分场领导每个人心里都在盘算着自己的 " 账" 。王守仁想着钟政委的许诺,稻浪的摆动仿佛是总场场长的宝座在向他招手。 李树德眼里的稻浪变成了一碗碗绿玉般的白米饭。他心里想着眼下护秋队要加 紧巡逻。因为今年周边公社都受了灾,老乡们看看自己地里" 绝收" 的惨状,再瞧 一眼农场地里丰收的金浪,会让个别社员动歪脑筋的。他还想着:明年说什么也要 划出一块地来,让王汉带着人试种他找来的新品种" 野地黄金" 。郭教导员心里想 着:收成好了,社会就会安定。右派们如果真的平反了,说明中央领导真的体察民 意了。 这样下去,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过的。 沈副股长可没有那份儿闲心去欣赏喜人的稻浪。他忙着写材料,向上级反映教 养人员、就业职工以及摘帽右派们的思想动态。同时脑子里打着一份《关于就业职 工政治待遇和管教工作的建议》的腹稿。 六三年八月,总场终于批转下来分场关于奖励教养人员王汉的报告。除了涨工 资没批准之外," 立即提前解除教养、任命王汉为分场农业技术员" 这两项都照准 了。王汉是在直属队改为职工队的时候坚持要搬到大院儿里去住的。反正警卫战士 们都认识他,出入是自由的。现在宣布解除了,李副场长让他搬到分场部专门给他 配备的一间屋子里去。可他却不干,又搬回直属队给他配备的一间屋子里去了。 解除教养,也意味着他每月有三十五块钱工资了。这样的好消息,他头一个想 到要马上告诉淑英,再顺便告诉张浊臣,让好亲友们一块儿分享他的快乐!所以他 马上去了一趟总场,给淑英发了一封信,然后到花圃找张浊臣聊了一会儿。 老张也替他高兴,同时也支持老王搞水稻高产试验:" 这件事情干成了,对老 百姓来说可是大功一件。还没听说过右派种出来的大米也有毒!" 分手前,老王把 妻子遇到的一件怪事告诉了老张:打去年年中开始,不知是谁,在六月底、十二月 底给他家两次汇钱,每次一百块。按汇款单的落款去找,怎么也找不到汇款人。上 次淑英来信说:最近又收到一笔汇款,还是一百块,问他怎么处理。这可让自己为 了难。 老张听了这话,没有给他出主意,只是劝导他:" 既然这钱没处退,你家里又 困难,就先垫补着用吧。兴许是上回在我家,你跟我说的那个县长知道你现在的处 境,寄点儿钱给你,既帮你度过难关,他心里也能得到一丝儿安慰。" 可是这话老 王却觉着不中听。心想:" 老张可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哪?" 于是婉言谢绝了他的主 意:" 这不行!别看我眼下真缺钱用。可君子不食嗟来之食。这钱我不能用。下次 写信叫淑英把钱先存银行,待以后找到汇款人再如数还给人家。" 今天是星期天, 全场除了护秋队都在休息。昨天王汉收到妻子来信,讲明钱已经存银行。还说起单 位领导听说他解除教养了,表示立刻要给他办摘帽子的事儿,同时表示希望他还能 回来,继续他的水稻研究课题。看了信,他高兴得反而坐立不安起来。最后他去找 李副场长。和农场干部接触了这么久,他认为李树德是可以谈家常的干部。 李副场长听了他的话,反倒担心起来:" 老王,咱俩可得讲在前边,即便你调 回原单位去,也得帮我把新品种水稻试种成功了再走!" 老王笑着给他立了保证: " 即便调回去,我也要把盐碱地种高产水稻作为一个课题来研究,保证让您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