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就业新生活 一、队长心里的烦恼 秋收结束之后,西区分场的干部配备作了一些小小的调整。沈宝珍虽然已经荣 升分场管教股正股长、副教导员之位,但因为陆续解除教养的人员不约而同全划到 这个西区分场五八四职工二队来就业,所以这个队的政治指导员一职还是由小沈兼 着。原来教养四中队的李幼善调来当职工二队当中队长,而原来教养四中队的郑队 长,则调到五八四村来担任职工二队的生产队长。 " 唉--!" 躺在床上的李队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自顾自地不成腔不搭调地哼 起京剧来:" 我好比虎落平阳被犬欺……" 这是他以前在王振春那间屋里听他们唱 戏,随意学的这么几句。这一阵子让他心烦的事儿实在太多了。头一样,他那个在 北京当工人的老婆,最近向他提出了最后通牒:一年之内再不能调回北京就离婚! 这事儿简直比登天还难。因为他是犯了错误才下放到农场来变相改造的。人家 小郑是正牌儿的转业军人,又是党员,还不是一样因为回不了北京结不了婚在发愁? 小郑去找过已经荣升为总场副场长的王守仁,王副场长开着玩笑说:" 你们什么时 候看见我调到北京了,那就快轮到你了。" 气得小郑当着老李的面骂了两三次。 这两年分场变化很大,成绩更不小,但好处都让那些当官儿的人捞去了。真正 有功的李树德,也只是在姚振庄升为分场正场长之后,又恢复了分场副场长职务。 而像李幼善这样的干部,受苦受累有份儿,升官却没份儿。他愤愤不平地在心 里骂:" 妈拉个屄的!忙得晕头转向,连他妈一声表扬都轮不上!" 更让他心烦头 疼的是:职工队里的这些就业人员越来越难管了。在教养队当队长,手里攥着一个 " 教养" 的紧箍咒,踹一脚,骂两句,没人敢顶嘴;现在这些解教人员,说轻了不 管用,什么" 政治前途、改造成新人" 之类,连老李自己都不信的话,这些人根本 不听。 他们给自己编了个顺口溜:" 仨饱一倒赚一天,混到月头关俩钱儿,一瓶烧酒 半斤肉,混到闭眼全玩儿完!" 说重了,无非是" 思想改造" 、" 阶级斗争" 这些 吓唬人的话,他们听了,回答得比队长还横:" 爱怎么办都行!反正这一百多斤儿 就扔这儿了!" " 早死早托生,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还有人竟敢于肏妈日奶 奶地骂队长,甚至也有跟队长对着打的事件发生。 郑队长心里烦,有时候气急了,爱用穿着翻毛皮鞋的脚踢人。这些人就给他起 了个外号:" 郑大皮鞋" 。李队长的老婆来队里看过他一次。因为脚上穿一双红皮 鞋,结果这些人又给李队长安了个外号:" 李小红鞋儿" 。尤其让他头疼的是队里 的一些流氓、小偷,他们根本不正经干活儿。几个出名的惹祸精,常常和旁边一中 队的流氓们一起,三五成群地结伙儿到其他分场寻衅打架,玩儿刀子,抡板儿砖, 干那些不要命的事儿。经常有电话打过来,叫队长去接人--接那些因打架斗殴被外 单位扣押的人。 那些小偷儿更是猖狂,平时出工,迟到、早退是家常便饭。稍不留神,这些人 就上唐山,串天津,甚至逛北京去了。他们勾结当地的" 小佛爷" ①下钱包,偷东 西,吃香的喝辣的。用他们自己的话说:" 整天酒肉泡着心。" 被当地公安局抓住, 只要说一声:" 我是清河农场的" ,立刻就会被押送回来," 批评教育" 一番了事。 他们把农场当成了" 避难所" ,在这儿有吃有喝有住,出一天工,在地里晃悠 一天,记工册上画一道,一块一毛六就算到手了。 这种情况,李队长写材料向上反映过好几次,分场沈股长,总场白科长以至北 京处里的领导都想过不少主意。有的提出犯了事的再送进大院儿里去教养,但是上 头说:反正肉烂了在锅里,下边干部看紧点儿,别让他们到处跑就行了。上头管思 想政治教育的" 专家" 们,要求下边基层的干部注意用" 无产阶级世界观、人生观 " 来教育这些就业人员,让他们走上正确的人生道路。但是下边的干部叫苦说:" 跟他们讲马列,简直是对牛弹琴,白费唾沫。" 从去年开始的学习《评苏共中央的 公开信》运动,持续了一年,最后有的人连一共几评都不清楚。还有的捣蛋鬼扯着 破锣嗓子冲着队长喊:" 我不要九瓶(评),老白干有一瓶我就够了!" 说起这些 烦心事儿,小郑队长更是叫苦不迭。他是管生产的,每天要下地转悠。很多人都是 出工走到地里就坐下来抽烟侃大山,看见队长来了,小队长喊一声:" 干活儿了--! " 这些人才慢悠悠站起来,掸掸屁股上的土,懒洋洋地拿起铁锹,迈着四方步 去干活儿。个别人看见队长来了,竟然纹丝儿不动,仍旧躺在地上睡大觉。气得小 郑走过去用脚踹着,大声吼着才起来。就这样,这些流氓、小偷儿从右派那儿学了 不少名词,愣到场部把小郑告下来,说他" 侵犯公民人权" ," 谩骂殴打职工" 。 这种在教养队连眼皮都不用眨一下的事儿,居然受到了姚场长的批评。真让小郑有 点儿心灰意冷,喊着要调动工作,不想干了。 说起干活儿来,真让人七窍冒火的是李队长。这些家伙们从教养大院儿一出来。 工资立马涨到每月三十五块钱。刚解除头一年,也许是新鲜劲儿,也许是白忠 大会上讲的" 解教就业一年,表现好的可以回北京另行就业" 的话还起点儿作用, 这些人干活儿也还可以。现在过去三年了,这些话队长讲" 烦" 了,这些人也都听 " 疲" 了。如今" 出工不出力" 是他们的劳动准则。反正地里呆够八个小时,就得 给他画一天工。不管干轻活儿累活儿,都能从" 大锅饭" 里分一样多的" 粥" 。 于是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翻资料、找报纸搜寻管理办法的干部们,绞尽脑汁儿, 终于设计出一套" 超产粮奖励办法" 和一套" 年终、季度奖励办法" 。规定干活儿 多的人,每月积三百工分以上,可分三级获得口粮奖励:每月300-350 分的为三级 , 获奖励粮四斤半;350-370 分的为二级,获六斤;一级是370 分以上,获10斤。 此外,这些等级的获得者,还可以在季度末得到三、五、七元奖金;年终得到 十、十五、二十元奖金。 实行这个办法之初,多少还起了一点儿刺激作用,但是没过仨月,那些" 具有 非凡头脑" 的摘帽右派们就想出了对策:反正干多干少每月三百五十毛钱,他们几 个干不够三百分的,分别从自己名下的工分中拿出一部分,赠给某一个人,让这个 人的工分" 上线" ,以季度为单位,轮流" 加分儿" 吃粮拿钱。 兑现超产粮的时候,队长坚持要按原粮计算,平均扣除15% 的麸皮和稻糠。就 是获得一级奖励粮,名义上是十斤,拿到手的不过八斤半。为此惹恼了众人,纷纷 聚在队部办公室门口骂大街。 这两年一开春,播种、挖排灌水渠、除草挠秧,收获季节的割、捆、运、脱, 再加上冬天平地,清排水渠淤泥这些工序中,李队长都要费尽心思,下地督催。想 尽了一切能用的法子,尽量多地完成任务和指标,以求尽量少挨场长的批评。 他有时候在心里埋怨沈宝珍:" 占着茅坑不拉屎!" 他十分希望上边再给他派 一个干部来,分担一点儿不堪重负的担子。 唯一让他感到一丝儿欣慰的是:在中队学习、劳动、生活一把抓之中,他总算 也得到了一些实惠。在教养中队当队长那两年,把他饿得胡吃海塞,胃撑得很大, 每月的定量口粮只够吃二十天的。如今他不用愁了。每天大队人马出工之后,他会 准时出现在伙房里,和几个炊事员聊几句," 关心" 一下职工生活,同时顺手掰块 馒头" 尝尝" 。识趣的炊事员,特别是想在伙房长期干下去的人,会自动找借口去 " 择菜" 、" 拉水" 、" 推煤" ……给李队长闪个空儿。尤其是每逢伙房改善生活, 炊事班长板上钉钉地会在卖饭之前单盛一大盆肉菜出来,恭请李队长来检查一下" 质量" 。现在李队长每月居然有十几斤粮票吃不完,找管理员换成北京粮票寄回家 去。干部伙房的炊事员一直夸赞李队长" 俭省" ,干部灶专门供给队长的鸡、鱼、 肉,他都很少买。 今天职工灶又改善生活了。秋收结束,场部决定放三天假。这两年市场上东西 多起来了,只要有钱,鸡、鸭、鱼、肉全能买到。所以每逢节假日,职工灶就会采 购不少" 进口货" ,改善职工生活。每逢这个时候,李队长一准儿会" 勇挑重担" , 在办公室" 值班" 。把节假日攒到一块儿,春节回北京就可以多休息几天。 他躺在床上,听着外边从伙房买饭回来的职工骂大街:" 真是黑心的伙房,坑 人的大师傅!一块钱就几块儿指甲盖儿大的肉!" 他听了心里冒火儿:" 这些浑蛋! 吃差了有意见,吃好的还是不行!真他妈不识好歹!" 他心里烦,就披上他那 件蓝斜纹布棉大衣,推门出去往驻地旁边的小路走去。他想静一静,好好谋划一下 场部刚布置下来的新任务--开挖西扬水站地基。 已经是仲秋时节,瑟瑟的秋风裹着一丝儿阴冷的寒意在李队长身上钻来撞去。 他不由得双手交叉着裹紧了大衣。小路边地里的各种秋虫,在大雁南飞之后, 也随之消声匿迹了。只有被寒霜催黄的芦苇和挂着残败小花的野草,在萧萧的秋风 中摆动着凋零的身躯,发出呜咽似的响声。看着路边的景象,李队长心里更觉得沉 重。 几天前场部召开" 扬水站开工" 干部动员会,李树德副场长精心策划了几年的 西区扬水站工程,终于在王守仁升任总场副场长之后,获得了批准。李副场长讲了 扬水站修建的重要意义之后指出:" 目前职工中存在的出工不出力现象非常严重。 这直接关系到能否在上大冻之前完成土方任务。干部的管理工作要跟上去,要开动 脑筋想办法,把职工的干劲儿鼓动起来。哪个人能想出办法让职工拿出干劲儿来, 使工程按期完工,是干部的升一级,是职工的年终拿头份儿奖金……" 刚说到这里, 姚场长大手一挥吼着说:" 不论干部职工,全拿双份儿奖金!" 这句话在干部中引 起了震动。干部奖金高,双份儿奖意味着可以美美地和家人过上一个满嘴流油的好 春节。李队长心跳加速了一小会儿,但很快就慢了下来:" 能想的招儿全想了,整 天坐办公室琢磨人的干部都没辙,何况我这个小小的中队长了?" 他有点儿心灰意 冷,不想发言。但是李副场长还是点了他的名儿:" 二队的李队长,我知道你那个 队里有不少会动脑子的右派。你回去好好儿动员动员他们,开动脑筋,兴许能想出 办法来……" 沈股长会后还专门找了李队长,告诉他可以找找李贵良、陈成、张礼 这些跟政府一条心、脑子又灵活的人聊聊,保不齐这些" 废物" 们还能出点儿馊主 意,让政府利用一下。 中队动员会开过了,李贵良这些人也分别找过了,让他有点失望的是:起哄的 人多,连张礼也提出:" 能不能先兑现一半儿奖金花花?" 不过,李贵良倒是说了 句让他心慰的话:" 您让我休息三天,我骑车回趟家,保证第三天天黑前回来。回 来之后我给您出个主意。我只要求一点,事成不成您全得给我严格保密。不然,我 可就在这儿呆不下去了。奖金全归您,我一个大子儿都不要!" 五八四村有一条小 路直通潮白河边,过了大坝就是直达京津公路的河堤路。李贵良每次都是利用放大 假的机会,天不亮就骑自行车从这条小路出发,天亮正好到北仓,转京津公路回北 京。这次他回家,除了队长和住一屋的陈成知道,其他人只知道李贵良去分场看朋 友了。 李队长踱着方步走出有一里地远。四下望望,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他心里纳闷 儿:" 我上这儿干嘛来了?" 但转念之间他就笑了:" 这是李贵良的那句话把我引 来的。" 他心里有点儿忐忑不安:" 这小子真的有什么好主意吗?" 但随之又安慰 自己:" 李贵良还是可以相信的!" 李贵良在他手下干了好几年统计员、伙委,常 常在关键时候,给队长提点儿建议。在下边那些人里,他也算是个有人缘儿的人。 平时队里那些" 人物头" 遇到急事儿缺俩钱儿用,他都能像宋江似的洒点儿" 及时雨" 。对那几个每到二十五号就没粮票吃饭、躺在炕上" 硬扛" 的人,他也能 抽出几张窝头票甩给他们。他既能当着众人的面,骂队里少数几个积极分子一句" 假招子" ,也能私下拉着队里出名的捣蛋鬼,规劝几句。中队里不论是小偷儿、流 氓还是" 思想犯" 和大部分" 右" 字号的人,都交口称赞李贵良是个" 好人" !只 有陈成和少数几个资历深的右派,背后说他" 老滑头" 、" 人尖子" ……。 老李正在胡思乱想着,只见垂垂夜幕中,影影绰绰一个骑车的人出现在视线之 内。" 啊!回来了!" 李队长精神为之一振,立刻站在小路正中等着李贵良的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