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死水起波澜 一、劣马想吃回头草 胡慧英从停车场下班回来,把背包丢在床上,坐在床边有一个小时一动也不动。 她心内像有一团乱麻,摘不开扯不断的。脑海里闪现着一个大问号,今天早上 她像往常一样去上班,班长看见她来了,用奇怪的口吻反问她:" 你怎么来上班了? 每个月的今天,你不是歇例假吗?" 她心里顿时一惊:" 是啊!每个月的日子都准 得很,怎么忘了呢?" 但她立刻就明白,不是忘了,而是每月准时来的" 例假" 今 天没来!她立刻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您瞧我这记性,今儿个早上一忙,昏了头, 抄起背包就奔这儿来了,好!我回去休息了!" 她坐在床边,心里不断地问自己: " 怎么回事儿?" 在车队听那些爱说笑的姐妹们说起过关于男女在一块儿的悄悄儿 话。 说是只要男女在一块儿睡过觉,例假就没有了。那时候她心里直纳闷儿,跟男 人睡一宿觉,怎么能把例假睡没了?可现在她跟王守仁干过那事儿了,例假真的没 有了。 例假没了会不会就是怀孕了呢?她不懂,也没人对她讲过这方面的常识。坐了 半天儿,她心里绷不住劲儿了,就拿起书包出门儿上医院去找大夫。 她跑了半个城区,跑到离家很远的一个医院,专门挑了一个女大夫,把她的事 儿讲了。女大夫问她结过婚没有?她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摇摇头。女大夫安慰她说 :" 没什么事儿,例假赶前错后的事儿是常有的,也不用吃药,过半个月还不来, 你再来找我。" 可是又一个月过去了,例假还是没来。这一下小胡吓坏了。她已经 意识到可能有麻烦了。想来想去,瞒谁也不能瞒着妈,所以她含着羞愧的泪,把事 情一五一十地对妈说了。妈一听就愣了,好半天儿才说了一句:" 这事儿可不能传 出去,咱们家出了两个进去的,再出一个伤风败俗的,让咱们怎么活呀?" 可是埋 怨归埋怨,妈妈知道时间越往后拖越不好办,女儿肚子一" 显怀" ,单位的工友, 街坊邻居,哪个没长眼?母女俩一商量:找王守仁去! 小胡有一次在街上遇到过王守仁。他说刚调到局里刑侦处当副处长,一天到晚 忙得很,没聊几句就走了,临走告诉小胡有事儿到单位或家里找他都行。小胡不敢 上他家找去,她怕万一他家里人问她叫什么?找小王干什么?她怎么回答?所以她 就去了刑侦处。可是警卫电话打进去,里边说小王去南方出差了,要一个月左右回 来。一个月后小胡又去了一趟,回答还是出差去,没回来。也许是错觉,她总觉得 自己的肚子已经大了。她可真害怕了,专门缝制了一条宽宽的布带把肚子勒上。看 着母亲唉声叹气,束手无策的样子,她一咬牙就去找刘淑英。淑英一听连说两声: " 怪我,怪我,都怪我!" 她左思右想,出了个主意:" 现在才两个多月,可以上 医院刮掉!" 可立刻又被自己否定了:" 不成!医院要单位证明,没证明不给刮! " 淑英在小屋里转悠几个圈儿,咬着牙根儿气愤地说:" 这个王场长太没良心 了,事情做下了,他倒不露面儿了。依我看他没出差,一准儿在家里。干脆你奔他 家去找。事情到了这一步,光顾脸面不行了。要不,明天姐姐陪你去一趟!" 小胡 没让淑英陪她去,而是她自己一个人去了。好容易找到了那个门口有警卫的大门口, 一说找王守仁,警卫立刻往里边打了电话。很快出来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问明 了小胡的名字,二话没说,甩下一句:" 守仁调南方工作去了,要二年才能回来, 以后你甭找他了!" 同时吩咐警卫:" 以后她再来,就别往里通报了!" 说完一甩 手走进院儿里。 小胡又急又气又没辙。回去找淑英一说,刘淑英沉吟了一会儿断定:" 这里面 一定有鬼,昨天我们那口子跟我说了,王守仁人还是不错的,不是那种欺男霸女的 痞子,一定是他家里人在捣鬼。这么办,你得下点儿功夫,赶星期六下午或是礼拜 日下午,上他家附近街口等着,不信他总不回家!" 王汉说得不错,王守仁调回北 京之后,父亲就找他谈话,说是有人给他介绍一个对象,介绍人是刑侦处长,女方 是处里一个办事员,人长得还可以,精明强干会交际,父亲还是个副处长。相片也 拿来了,四方脸,脸上所有器官都摆得挺周正的,秀气虽不足,刚毅则有余。天生 一个当警察的坯子! 但是那女人再漂亮,小王也不能考虑,因为他心里装不下第二个女人了。尽管 他还不知道小胡怀孕,但他知道此时不跟老爷子摊牌不行了,于是就把他跟胡慧英 的情况对家人讲了。老爷子一听,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把书桌拍得山响:" 不行! 一百个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公安局的纪律,怎么敢胆大妄为找一个右派的女 儿? 你不要前途了?不要命了?想把我这个老头子也拉下马来吗?!" 小王也不示 弱地争辩:" 她爸爸已经死了好几年了。照您这样说,慧英要顶着一个右派爸爸的 帽子到死么?她将来有了孩子,那孩子也得顶个右派爷爷了?子子孙孙没有完,还 让人活不活了?" 老爷子一着急,说了心里话:" 说实际点儿,咱们党的阶级政策 就有这么一点儿意思在其中,要不然,为什么一遇到事情就要查祖宗三代呢?这事 儿非同儿戏,我给你七天时间考虑,到时候咱爷俩儿再谈判!" 老爷子气糊涂了, 把谈话说成了谈判。而实际上七天后,老爷子把" 谈" 字去掉,只剩一个" 判" 字 了。 他气呼呼地面对坚决不让步的儿子,代表组织、领导,用宣判的口吻宣布:" 鉴于你不思悔改,丧失了一个公安人员应有的阶级立场,也背叛了我这个有光荣历 史的家庭。所以第一你要和姓胡的三类人员子女结婚,必须搬出这个家,从此和我 们断绝一切关系,连姓也改了,不许姓王!第二,你得离开目前的岗位,免除一切 职务,开除出党。念在咱们父子一场,可以作一般错误处理,调农场基层中队当一 名普通干部,内部控制使用,不得升迁。或者脱掉警服转业下工厂当工人去!我这 话可以说是代表组织的,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老爷子一甩手气呼呼出了小王的房 门。老太太从不参与老头子和儿子的公事,但这次不同了,这是关系到家庭破裂、 儿子身败名裂的大事,弄不好老头子也要受牵连。最近总听老头子说:中央和毛主 席反复强调阶级斗争。这是又一个政治运动开始的前兆。跟干了一辈子公安的老头 子生活了几十年,她知道公安局的人又要忙了。可谁想到斗争还没开始,家里就斗 开了。 她百分之百支持老头子的,但又想不出主意说服儿子。无奈之下她去找了钟副 处长这个老邻居。老钟一听吓了一跳,一个劲儿在老太太面前检讨:" 您瞧瞧,我 这一调回北京,对小王关心少了,让他惹出这么个漏子。不过您放心,我去找小王, 掰开揉碎了给他做做思想工作,保证还您一个副处长的儿子!" 老钟满应满许地把 劝说小王的重任应承下来。 听着老钟的" 劝道" ,小王真有点儿腻味,心里骂他:" 老滑头!一点儿人性 也没有!" 因为老钟很轻松地说:" 一个三类人员子女,有什么可值得你恋恋不舍 的?干了就干了,只当喝一杯凉水!让她单位保卫科和派出所出面,找她谈谈,不 许她再纠缠你,不然以耍流氓把她抓起来,按' 无理取闹' 送教养也行!" 但是老 钟后边说的话,不能不让他深思:离开这个家,意味着从此失去高级干部子女的地 位,也就失去这个地位给他带来的工作升迁、生活优裕等等一切好处。那些围着他 转,对他吹啊,捧啊的朋友,全得离他而去。特殊供应的食品、商品,再也见不到 了,小汽车也再别想坐了。也就是从现在的高干子女、副处长一下子跌为平头百姓。 这是一,第二,把他弄到农场西区当中队长,整天风里来雨里去土里滚,跟一 个农民一样,永不叙用意味着永远当一个劳改队长!即便有了儿女,在农场那种环 境下能有什么出息?更何况老爷子那么大岁数了,干了一辈子公安没出过错儿,如 果因为他受到连累,晚年受了苦,自己又于心何忍? 在胡慧英和这些后果之间相比,他渐渐觉得老钟和爸爸的话有点儿道理。他心 里宽慰自己:" 即便慧英了解了我的苦衷,也会谅解我的,只是太对不起她对我的 一片真情了。" 老太太见儿子早上没起床,进屋看了看,儿子眼珠儿熬得红红的, 知道他一宿没睡踏实。再看看儿子蔫头搭脑,唉声叹气的,知道儿子心眼儿活了, 于是给儿子向单位请了假,又把情况通报给老头子,得到老头子的指示,她去劝说 儿子:" 现在的姑娘,没结婚先跟男人睡过的不老少。不会耽误她嫁人的!你只跟 她住了一宿,哪儿那么巧就怀上了?就算怀上了也能刮掉。凭你的关系,哪儿弄不 来一张证明?事儿完了给那姑娘几个钱,那种出身的人家,哪个不穷?" 小王有点 儿懊丧地说:" 不管怎么说,反正我这辈子亏欠人家了,您让我怎么对她说呢?" 老太太奉了老头子的指示,胸有成竹地说:" 这你甭发愁,你爸爸早给你安排好了, 明天你就往南方出差。上海、苏州、杭州玩儿一圈儿,散散心,万一那个姑娘来找 你,有我来应付。到单位找也没事,你爸爸都交代好了。傻儿子,你爸爸大风大浪 过了几十年,听他的能有你亏吃?" 但是小胡终于把王守仁等上了。见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小脸儿蜡黄,一副憔悴 不安的神色,从心底升起一股悲哀,让他眼睛湿润了。但这悲凉的心态转瞬即逝, 因为他已经不可能再转向了。去南方出差,处长特派" 四方脸" 姑娘跟随,十几天 下来,那姑娘施展了女人天生的本领,已经占有了王守仁。此时王家正张罗着给儿 子办喜事儿,老爷子乐不可支,净等着抱孙子了。王守仁满脸的无奈,把一切实情 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小胡。慧英听了久久无言,泪水不断线儿地往下淌。她咬住牙, 擦干泪,异常平静地对小王说:" 我不怪你!不能因为我给你和家人带来那么大的 痛苦。我找你不是要纠缠你,你知道我家里的情况,现在我怀孕了,没地方开证明 把肚子里的孩子弄掉,眼下已经好几个月了。淑英姐说,只有把孩子生下来了。可 我是一个未婚女子,这孩子让我怎么生?所以万般无奈,我才来找你,只求你帮我 想个办法,让孩子合法地生下来。这事儿一了,咱俩什么关系也没有了,孩子归我 养,姓我的姓!" 小王当时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来:" 这样吧,下个星期日,咱们 还是这时候在这儿见面,我一定替你想个万全之策。刚才说了,和你分手不是我的 本意,请你谅解我。生孩子的费用和坐月子钱由我出。" 最后是小王的校友、慧英 居住地区的派出所所长给小王解了这个难题。在他的管区,有一个厂长的儿子,岁 数不大,整天在外面打架斗殴耍流氓,带" 佛爷" ,拍" 婆子" ,无恶不作,因为 打架伤人,已经准备送劳改了。那个当厂长的爸爸有病乱求医,到处托人讲情说好 话儿。所长提出让他那宝贝儿子跟胡慧英办了结婚手续,可以考虑给他儿子一个强 制劳动一年的处分。厂长立刻答应了,虽然儿子才十七岁,比慧英小四五岁,但一 切手续全由所长去办,连人都不用见。小王把情况对小胡说了,小胡只提了一个条 件:" 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办了手续做个样子,我还住在我家里,不许那人 登门。一年后孩子出满月了,那人也出来了,我们立刻离婚。这样办,我想你能做 得到吧!" 小王满口答应:" 那小子强制劳动,虽说每礼拜休息,我托人找他们队 长,抓个茬儿不让他回来就行了。其他事情,全依你的……" 一年后,胡慧英生了个儿子,起名胡小军,一家人虽清贫一些,但添了个孩子, 也增加不少乐趣,只是胡慧英每每想起自己的身世和苦楚,不由得潸然泪下。有时 候望着孩子,不由自主地会想到王守仁。因为这孩子长得太像他了,尤其那一双小 眼睛,像细篾割的一样,活脱脱一个小王守仁。她不知小王现在过得怎样?是不是 也有了小孩儿?夫妻关系好不好?……世界上一切痴情女子对她钟爱的男人,所能 想到的地方,小胡全想遍了。想着想着,泪水又流下来。有时候她抱着儿子,在他 小脸儿上亲吻着,心里却在祝愿儿子的父亲万事如意,一生平安…… 王守仁平安方面没问题,如意上却一点儿也没有。王副局长因年老体弱,市里 组织部已经找他谈过了,一两年内退下来。这个消息一传开,老王的办公室和家里 立刻陷入" 门庭冷落车马稀" 的境况。更糟心的是:娶过来的儿媳妇,因为是副局 长的儿媳妇,副处长的夫人,不久就升为科长,后来又认识了一些来头比局长更大 的人,一来二去,只要中央的女首长有活动,她就是当然的保镖,最后居然混到给 江青当警卫了。从此,她的行踪连王副局长也无权过问,王守仁三五个月见不着她 是常事儿,更别想给王家生孙子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老王似乎也隐约觉得在儿 子婚事问题上走错了一步棋。现在儿媳妇跟权贵人物走得那么近,又不敢把话说得 太重,真是进退两难。两年之后自己退下来抱孙子的想头儿,怕是办不到了。同时 他也感觉到儿子似乎还在记恨他,平时很少回家,闹得家里冷清清的,只有两个老 人相对无语地坐着。偏偏老伴儿总是在他面前唠叨着;别人家的小孙子多可爱,多 逗人,让他心里更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惆怅。 这时候,老王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胡慧英身边的那个孙子。虽然那女人不是理想 的儿媳妇,但孙子毕竟是王家的血脉呀。他心里算计着,想让儿子和胡慧英交涉, 给她一笔补偿费,一千两千全行,把孙子接到王家来。王守仁听了爸爸的建议,没 好气地把它否定了:" 这话我没法张口!上次我想去看看孩子,让慧英她妹妹给赶 了出来,连见都不让见,还想接回来?简直是做梦!" 老太太忍不住插嘴说:" 一 日夫妻百日恩,好歹这孩子是你们俩的。慧英那女人我见过,看样子不像你这个媳 妇儿那么刁。你就拉下脸儿来去试试,谁让你这媳妇儿不生养呢?" 不提" 四方脸 儿" 还好点儿,一提起她,小王心里就冒火儿,不中听的话就横着甩出来:" 这都 是你们做的好媒!弄一个母夜叉进门儿,现在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下。怪谁呀?谁 让你们弄一个占着茅坑儿不拉屎的娘们儿来的,活该!" 老爷子一听这些赌气的话, 心里的气儿不打一处生,但他只是从沙发上站起来,大步走进小书房,把自己关在 里边不出来……